*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在過去二十年時間裏，隨著2004年西氣東輸投運，中國在2800多個城市縣區迅速普及了天然氣的輸配系統，並伴以瓶裝液化石油氣的補充使用。
燃氣的高普及率，也提高了燃氣事故的發生機率。根據中國城市燃氣協會安全管理工作委員會釋出的【全國燃氣事故分析報告】，2023 年全年共收集到媒體報道的國內(不含港澳台)燃氣事故612起，造成77人死亡。 事故分布在全國31個省份、212個城市。
我們進入燃氣事故高發的歷史階段了嗎？瓶裝燃氣罐是不是比管道燃氣更危險？送氣工有檢查燃氣安全的義務嗎？舊燃氣管道的檢查和維修，應該是誰的責任？本刊采訪了中國城市燃氣安全協會安全管理工作委員會專家劉曉東，回答了相關問題。
以下問答內容根據錄音和劉曉東提供的資料整理。
記者｜劉敏
三聯生活周刊：公眾感覺近幾年燃氣泄漏事故變多了，這是新聞體感的原因，還是數據上確實如此？
劉曉東： 跟十年、二十年前比，燃氣事故數量確實變多了，最主要原因是國內燃氣的普及率變高了。
首先，國內燃氣的普及是近二十幾年的事情。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家庭做飯還在燒柴、燒煤，一瓶液化石油氣的鋼瓶都很奢侈。從2000年開始，國家層面大力發展燃氣，很多大型燃氣公司陸續成立。比如中國燃氣是2002年成立，昆侖能源、港華燃氣、華潤燃氣、新奧能源這些大型的燃氣公司，都在2000年以後在全國各地陸續搶占市場，普及管道燃氣。大型燃氣公司花了十幾年時間，讓全國2800多個縣區都普及了管道燃氣。
除了這部份大型燃氣公司，還有很多各地的國企或者民營企業，比如廣東的深圳燃氣、廣州燃氣等有國資成分的， 一些小縣城還有自己的民營中小燃氣公司。 這些國資、民營、外資的資金在二十多年裏，都極大加快了全國燃氣的基礎設施普及。當然，這些公司鋪設管道後，也從燃氣的銷售中獲得了收益。
第二原因，是過去二十多年，中國的房地產發展迅速，新建的商品房裏都安裝了燃氣管道。 很多老舊小區的拆遷更新，也提升了天然氣管道的普及率。此外還有一些老小區，沒有拆遷，但也做了「瓶改管」——把瓶裝液化石油氣改成管道天然氣。
國內現在燃氣使用的基數已經很大了，2022年全國燃氣使用者已經有約3.27億戶。
燕郊爆炸事故發生後，現場消防持續救援（圖｜視覺中國）
三聯生活周刊：瓶裝燃氣的安全系數會比管道燃氣更低嗎？比如看【2023年全國燃氣事故分析報告】，其中53.9%的事故，都是液化石油氣居民使用者事故，這裏指的都是煤氣罐嗎？
劉曉東： 對。這個數據中有一個概念，就是提到「天然氣」，一般指的管道燃氣。「液化石油氣」，一般指的就是瓶裝液化石油氣（液化石油氣也有管道運輸，但比例較少，一般是天然氣無法抵達的地方，用液化石油氣透過管道供給客戶，或者建臨時的液化石油氣瓶組氣化站，供給原生的一個小區。但整體占據比例較小）。
根據2022年【城鄉建設統計年鑒】數據，全國 3.27 億戶燃氣使用者裏，天然氣使用者占約 2.38 億戶，液化石油氣占約 0.53 億戶，其余為人工煤氣使用者或鄉村未明確氣源種類使用者。
瓶裝液化石油氣現在的數量一直在減少。很多使用者要麽在老舊小區，要麽在出租房。 尤其一些出租房，因為租期短，房東和租客都不想投入太多成本。像燃氣竈，帶熄火保護裝置的要幾百塊錢，不帶熄火保護裝置的可能只要幾十塊錢。 燃氣熱水器，平衡式熱水器要上千塊，已經被淘汰的直排式熱水器、煙道式熱水器都非常便宜，但容易引發一氧化碳中毒。
不僅買的產品有問題，安裝流程也可能出問題，如果安裝人員不懂安裝要求，未把燃氣熱水器的排煙管伸到室外，甚至不主動裝排煙管，就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還有一個漏洞，是瓶裝液化石油氣的送氣工，這個行業的準入門檻很低 ，在2019年之前的【燃氣經營授權管理辦法】裏，一直沒有對送氣工的要求。在2019年之後，送氣工也要求具有上崗資格證，把這一職業納入到執行、維護和搶修人員中，必須持證上崗。送氣的時候必須去判別用氣條件是否安全，比如燃氣竈有沒有熄火保護裝置，比如熱水器是否是直排，等等。
天然氣管道燃氣事故上，燃氣使用者端相對事故比較少，有時會出在竈具、熱水器本身的品質問題上，或者連線軟管老化、操作不當等問題上。橡膠軟管的使用壽命一般是18個月，之後會出現折損和老化，尤其怕老鼠咬，容易出現泄漏。
天然氣事故裏，最高發的原因，是第三方施工破壞，2023年這部份事故占天然氣事故的85.2%。
三聯生活周刊：您也提到2023年全國天然氣事故裏，比例最高的是「第三方施工破壞事故」。現在有一種說法，是過去二十年鋪設的很多燃氣管道，現在已經到了一個老化更新的周期。那現在是誰來負責檢修，誰來出檢修的錢呢？
劉曉東： 我們現在鋪設燃氣管道，用的都是PE管，使用壽命可以超過20年，甚至到50年。但二十多年前鋪設燃氣管道時，很多用的都是灰口鑄鐵管道、鋼質管道，這些管子非常容易腐蝕，就像2021年6月13日湖北十堰集貿市場的重大燃氣爆炸事故，26人死亡，138人受傷，那次事故就是因為鋼管長期處於潮濕環境，嚴重腐蝕，局部穿孔破裂，天然氣泄漏後，遇到餐飲商戶排油煙管道的火星發生爆炸。
而且這些年市政建設反復施工，對管材也會有相應的影響。現在確實到了一個需要檢修的周期。
具體到檢修上，是燃氣公司的責任。 住建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在2022年6月發了通知，要求要更新老化燃氣管道，提到「按照‘誰擁有、誰負責’原則，燃氣專業經營單位負責其擁有的市政管道和燃氣廠站、設施的老化評估工作」。
前面我們說到，每個地區基本都只有一家公司可以營運管道燃氣，這家公司要拿到政府的特許經營權。在簽訂特許經營協定的時候，就有具體規定，這些管道的檢修、更換是經營公司的義務。
但一個問題是，燃氣的「特許經營權」是在2004年才有相關規定的，那此前這些經營協定裏，是不是也涵蓋了這部份內容？有沒有加入這部份計劃？那就不好說了。
各地政府也會有一定維修補貼，不過現實中，這筆資金的申請、審批，使用後的審計流程都比較復雜，有些企業會有所顧慮。
三聯生活周刊：關於液化氣罐，除了普通家庭使用者，餐飲業現在會使用液化石油氣罐嗎？
劉曉東： 餐飲業使用液化石油氣存在很多隱患，其中最典型的就是2023年6·21寧夏銀川富洋燒烤店的事故，那次事故造成了31人死亡，7人受傷的特別嚴重後果。
這個燒烤店用的是50kg的液化氣鋼瓶，這是個「雙嘴瓶」，裏面是氣液兩相，下面是液相的液化石油氣，上面是汽化後的氣相的液化石油氣。這種鋼瓶有兩個角閥，一個擰開出液相的液化石油氣，一個出氣相的液化石油氣。
事故頭一晚，店員打掃衛生，把這個涉事鋼瓶轉動挪出，推回原位後，錯誤把氣相閥調壓器接到了液相閥上。第二天下午，廚師做燒烤時發現不對勁，不知道是液相閥的問題，反而自己拆掉了調壓器，又買了一個假冒偽劣的調壓器安裝上。 這個拆裝過程裏液化石油氣泄漏，廚師又擰錯方向，把閥門反向開大，經理關閉液相閥未果，誤拉動連線調壓器的軟管，最後液化石油氣大量泄漏噴出，遇到廚房裏的明火發生爆炸。
這個燒烤店的樓上是具有卡拉OK功能的包間，裝修時把窗子完全堵上了，爆炸又堵住了唯一的下樓樓梯，引發火災後，二樓很多顧客沒有逃出去。
2023年6月22日，銀川，爆炸現場畫面。（圖｜視覺中國）
事實上，餐飲使用者屬於單位燃氣使用者，按照 【城鎮燃氣管理條例】，單位燃氣使用者有責任建立健全安全管理制度，操作人員應該熟悉燃氣的使用知識，知道如何應急。像富洋燒烤店的實際控制人、法定代表人、店長這次就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
餐飲企業用50kg的液化氣鋼瓶比較常見，因為這種鋼瓶容量大，不用經常換。銀川這個事故2023年6月21日發生，8月國務院安委會下發了【全國城鎮燃氣安全專項整治工作方案】，其中寫到了禁止使用50kg「氣液雙相」氣瓶，12月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修訂了液化石油氣鋼瓶的國家標準，要求50kg氣液雙相瓶改成單液相瓶，在封頭上必須內凹壓印「液」，鋼瓶的顏色是白色，而且要求這種型號的鋼瓶不能設定在所服務建築的室內。這都是6.21銀川富洋燒烤店事故之後的變化。
三聯生活周刊：在燃氣安全整治方案裏，也看到要檢查瓶裝液化石油氣的「非法摻混二甲醚」的問題，二甲醚是什麽，對燃氣安全威脅大嗎？
劉曉東： 二甲醚是一種可燃瓦斯，價格低於液化石油氣，二者可以互溶，一些充氣站點會把兩種瓦斯摻起來獲得暴利。（註：3月19日，液化氣價格約為4700元/噸，二甲醚價格約為3680元/噸。）
二甲醚其實可以用，像雲南、貴州都有專門的城鎮燃氣用二甲醚銷售，但必須用專用的鋼瓶。如果把二甲醚摻混在普通的液化石油氣鋼瓶裏，二甲醚會對液化石油氣鋼瓶的膠圈、輸氣膠管有腐蝕，導致燃氣泄漏。
日常檢查是否摻二甲醚，是市場監管部門的工作。因為各地要經營瓶裝液化石油氣，必須從市場監管部門獲取充裝授權證，這個授權證會規定氣站只能充什麽。
三聯生活周刊：一般這種檢查燃氣相關檢查是哪個部門牽頭的多？
劉曉東： 城鎮燃氣管理的鏈條長、環節多，涉及的政府監管部門也多。 比如涉及氣瓶的充裝，需取得氣瓶充裝授權證，由市場監管部門監管；車輛運輸液化石油氣鋼瓶或槽罐的，就要取得危險貨物道路運輸授權，由交通運輸部門監管。
我們理解的燃氣管理部門，一般指燃氣主管部門，從最頂層是國家住建部，到省級是省住建廳，但到了市級就會有變化，有的地方是住建部門，有的地方是城市管理部門，一般由當地政府指定。
三聯生活周刊：您前面提到，經營燃氣的也主要是商業化公司多頭營運，跟自來水、電的獨家經營並不一樣？
劉曉東： 不完全一樣，電是走國家管網和南方電網的，自來水公司一般是事業單位，這些都是有國家成分的。
燃氣經營者是國企、民企、中外合資的燃氣公司都有。具體到不同形式的燃氣，又有不同營運方式。這要分成管道燃氣、瓶裝燃氣兩種來看。
管道燃氣，一般一個縣區只有一家企業，這家企業一般要與當地政府簽訂特許經營授權合約。通俗點來解釋，管道燃氣是要鋪管子的，這不可能這鋪了一條，旁邊來一家管道企業再鋪一條，這會造成資源浪費，而且反復市政施工老百姓也不願意。
瓶裝燃氣不一樣，這個市場是放開的，經營者有很多。管道燃氣的價格，是由本地政府價格主管部門來決定的，屬於政府定價範圍，而且需要上政府的聽證會的；瓶裝燃氣的價格，實行的是市場調節價。
賣瓶裝燃氣只需要建一個氣站，從外地拉燃氣，裝在站內的大氣罐裏，再分裝到50kg、15kg、5kg等規格的氣瓶裏，運到下面的銷售點，送氣人員再送到千家萬戶。這個市場是放開的，經營進入門檻也較低，一個縣區至少有二三家供應站，相互充分競爭，這裏面出現的亂象也更多。
三聯生活周刊：普通人如果發現了管道燃氣泄漏，可以做什麽？
劉曉東： 燃氣泄漏會有類似臭雞蛋的味道，發現後要迅速疏散家人、鄰居。關閉燃氣總閥，切斷燃氣源頭，並開啟門窗，讓燃氣散發。
這期間不要打電話、不要開燈，不要開啟或者關閉任何電器，包括排風扇、電扇、抽油煙機、冰箱、門鈴等，容易產生微小電火花， 引發爆炸。
人走到戶外再報警，如果記不住燃氣公司電話，直接打110、119即可。
（感謝記者魏倩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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