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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花4000塊做頭發?

2024-03-29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海棠

半月前,在影院看【周處除三害】,最緊張部份是阮經天和袁富華在發廊的那場對手戲:一個奉上大好頭顱,而另一個手握奪命利器。 當然啦,生活並非電影,理發沒有那麽驚險,但每一次也都是值得提心吊膽的冒險。

因為頭發長得很慢,我平均兩年去一次理發店。2020年,我21歲,年輕氣盛,在北京月入上萬,曾花近4000元做頭發。2022年,我在廣州城中村「擺爛」,年入兩萬,精剪一次頭發不到300元。2024年,我仍困於此地,負債近萬,在樓下理發店花了25元洗剪吹。

如果讓我自己來劃分4000元和25元這兩次消費的型別,前者為美發行為,既是發展資料消費,也在過程中完成了享受資料消費; 後者為理發行為,僅屬於生存資料消費。 讓現在的我再回顧一次4000元理發的經歷,會覺得荒謬和不可置信: 那麽多錢,我可以買一款高顏值的小電驢,或是給家裏置一台洗碗機,實用而且長久。 就是拿著這錢去住酒店(當時我和8個人合租,公用一個洗手間),也能暫時擺脫生活裏那些困擾我的無奈和噪音,讓自己的膀胱和耳朵都輕松一陣子。

不過認真想想,圍繞在我身邊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理所當然的。 四年時間過去了,我的處境和觀念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理發則是這其中的一個表現。

【周處除三害】劇照

01

2020 年的我來說,做頭發只是在掙到了一點錢之後下意識的反應。有錢了,就能變好看。

「改頭換面」,從發型開始,因為它見效最快。 趕巧有朋友發了我她新做發型的照片,清爽耐看的波波頭,不誇張地說,她整個人氣質都有了改變,第一眼看過去像性感與純真兼具的露易絲·布魯克斯。「哪家店做的?多少錢?」我迅速問出了這兩個關鍵性的問題。她推薦我去某某造型,說自己是這個品牌的常客,這個發型花了780元。

順便提一嘴,這個朋友主業是當富二代,副業模特。 剪一次頭發780元屬實要價不菲,不過這在她的生活圈子裏,或許也是正常——瑪麗蓮·夢露的至理名言: 「在好萊塢,女明星的品性遠不及發型來得重要。

當天下午我就去傳聞中明星聚集地的北京麗都附近找到了這家店。推開門,裏面精致整潔。天花板、儲物櫃、桌子、椅子,都是清一水的純白。地板光滑,是淺淺的巧克力色。美發椅上套著絨面細膩的孔雀藍布罩。桌上四四方方的抽紙盒是墨綠。儲物櫃和天花板無縫銜接,同時作為空間隔斷;上面的拉手看起來圓潤,是鋥亮的金色。 在混雜的環境裏,顏色是一種幹擾,令人眼花繚亂;而在一個井然有序的環境裏,顏色便成為抓人的點綴,互相輝映。

回想起來,盡管他們全程都沒有向我推銷過護發油和會員卡,但也許從雙腳邁進店門的那一刻起,一種更高明的推銷手段已經開始無聲無息地在我身上施展。

這大概是德國哲學博士、文化批評家沃夫岡·弗裏茨·豪格在其所著【商品美學批判】一書中,談到的「對感性的技術管理」。他認為控制是商品美學的本性,如商店會透過甜美的香氣、華麗的織物、熱帶花卉、雕像、燭台、貴重木家具等提供感官刺激,讓顧客處於情緒亢奮狀態,從而產生沖動消費的行為——「要讓進入商店的顧客有麥加朝聖的感覺」。

【西西裏的理發師】劇照

原本只是想請發型師設計一個最適合我的發型,但根據他的專業和直覺,最適合我的那個發型需要先燙卷,再染個色。 實在太期待在幾個小時以後,見到一個陌生又真實的自己,因為頭發的妥帖而變得前所未有的美麗,於是他推薦什麽,我就消菲什麽。 我仿佛變成了一塊任由廚師擺布的生魚肉。

圍著我轉的有兩個人,一個發型師,一個助理。這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助理「童言無忌」,在我燙發時端來曲奇和咖啡,這個時候發型師出門吃晚飯了,他陪我聊閑天,不經意間感嘆一句:「你做什麽工作的呀?我們這裏經常會接待很有錢的客人,但做一次頭發花這麽多錢的,一年到頭也沒兩個。」

我心想這可能是因為有錢人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吧,隨即內心一陣苦澀。 為了解答他的困惑,更重要的是挽回尊嚴——寧可被人當作無知但瀟灑的暴發戶,隨心所欲一擲千金,也不要被人看成是可憐又可恨的傻瓜,沒錢還使勁兒作——於是現編了個理由:「我買的彩票中了獎。」

02

和25元洗剪吹比起來,這4000元的理發體驗,那家夥那場面,可以說是相當壯觀了。

年輕助理溫柔耐心地幫我洗完頭以後,我坐在有彈力的座椅上。雙腳懸空放置在腳踏板上,身體會感覺一種奇妙的浮力,飄飄然。助理拿出一個iPad,開啟發型庫,我讓發型師幫我挑選一個適合我的。他建議我留「齊下巴短發」,並且燙卷,因為我的太陽穴不夠飽滿,下頜角過寬,燙過以後頭發會更蓬松,發尾朝內卷,可以彌足這兩處不足;我膚色偏黃偏黑,染成淺棕色會比較顯白。

【東京女子圖鑒】劇照

根據顴骨高低、下頜角寬窄、太陽穴飽滿度,乃至眼睛大小、眼距近遠、鼻梁高低、鼻翼寬窄,以及下巴的或圓或尖等等,來設計頭發的長度、卷曲度、蓬松度和劉海的樣式,再根據膚色來挑選發色。 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審美其實是被馴化的結果。

接著,發型師開始幫我修剪頭發。過程中,他換了好幾把梳子,有粗齒有細齒,有柔軟樹脂材質也有冷硬金屬材質。剪刀也換過幾次,處理發尾時他用普通平剪,剪劉海的時候他用一把牙剪,這種剪刀的一個刀刃平滑,一個刀刃上如梳子一般,不過它的每一個齒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v形凹槽。中間他還換過一把空氣剪刀,看起來就像我們平時家用的那種胖胖的剪刀,有兩個彩色的手柄,只不過這種剪刀的手柄內部還做了一個氣墊結構。 即便一個人並不了解這些剪刀的作用區別在哪,工具多本身就能帶給人一種專業而精細的感覺。

我看到他用剪刀沿發絲逆向剪裁,手指翻飛,很輕盈;聽著剪發清脆聲響,也有一種隱隱快感。約摸剪出了事先講好的長度,發型的輪廓也顯現出來,還要再細細地精修一遍,接著先燙再染。 過程有點像中國畫法畫山石,依次勾、勒、皴、擦、點、染,不過做頭發似乎還要更麻煩一些,因為燙染完以後,還得再修剪一次,最後用吹風機定型。用了近6個小時。

【請問,還有哪裏需要加強】劇照

看到這裏,也許讀者已經感覺到我在有意地修飾這次理發經歷,措辭太過華美,頗有言過其實之嫌。 不用懷疑,你們的感覺是正確的。 作為一個如今變賣全部身家也不會有4000塊的自由職業者,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為的是讓自己別再因為一時沖動豪擲千金而難受,順便縫補一下體內這顆被貧窮震碎的心靈——也曾闊過。

03

做完頭發,付款時沒有一分錢折扣。 但我反而能接受這種明碼標價,我的消費理念是:可以買貴的,不能買貴了。 這世上有三種「買貴了」,一種是一件商品在不同地方、不同時段,標註不同的售價,而你買了售價高的;一種是價格虛標,而你不會砍價,原價買回去了,這種最令人生氣。還有一種是品牌溢價,你知道正品標價虛高,但它不會隨意降價,所以還是願意在沒有優惠的情況下購買。尤其對於我這種臉皮薄、且不懂得砍價的人而言,即使明知一件商品溢價也沒關系,要緊的是這個品牌對所有消費者和消費日一視同仁的態度。

一切結束,已經接近淩晨,我和助理聊得挺來,當晚還一起去附近的酒吧喝了兩杯。周末我去朋友家吃飯,他看到我的新做的發型出口稱贊。得知費用時,他說吃虧了,但發型是成功的。我也安慰自己道:「做個頭發相當於整容,比醫美便宜還不遭罪。」他說: 「但問題是,你有配得上這個頭發的衣服鞋子和包包嗎?」 我啞口無言。

4 000元 做的發型(作者供圖

消費主義對人的要求是沒有止境的,尤其當「消費」與「身份」掛鉤,簡直像一個逃不出去的漩渦。一次消費行為,不僅僅代表著我喜歡什麽,更在於我想透過這個東西,影響別人對我的印象和評價。 花近4000塊做頭發,是為了變美,本質上是為提升社會地位而做出的努力。

階級存在,就存在階級鄙視鏈,存在為躋身更高階級而努力的人群。 諾獎作家安妮·埃爾諾寫【一個女人的故事】,講她鄉下人出身的母親,為擺脫「下等人」身份選擇了一個在纜繩廠上班的工人丈夫,但他丈夫的兩個姐姐都分別嫁給了兩個商店店員,且做過女傭,懂得說話輕聲細語,走路姿勢優美,不引人註意,而因此瞧不上她的母親。

我母親也是如此,她花了整整25年的時間,工作、攢錢,和父親一起在珠海買了房子,不停繳納社保存夠積分,終於遷入了城市戶口,擺脫了農民工的身份。她不想回老家過年,因為「那裏的人都很勢利」;她喜歡和城裏人打交道,因為「他們很有涵養」, 她曾興致勃勃地和我說起同小區一個貴婦讓她搭了順風車,還親自下車給她開啟車門,讓她感到驚喜。

【突如其來的假期】劇照

說到這裏,我想起一個家庭富裕的朋友曾和我抱怨他父親:「我關車門的時候用力,他會說有錢人不會這麽關門,寶馬的門是自動關的。普通人只會直接強調門有這個功能,而不會強調有錢人會怎麽做,動不動就拿我們這階級是不幹這事的來說嘴,實在沒必要。」

只能說,被消費主義裹挾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一種主動的狀態,是為了自我實作而付出的努力,但這種自我實作從某種角度來說本身就是虛假的——只是擁有了某種有符號象征的消費品,或是過上了消費主義號召的生活方式,這些都並不意味著這個人本身的地位改變。 「在理想狀態下,一個人地位的標誌應該是看它的行為無意識中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反映的是其生活方式,而不是他為了獲得地位而弄到的東西。」

04

顯然,我現在已經放棄了這一重努力。但讓自己的人生停滯不前甚至倒退,去體驗25元洗剪吹,也並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值得驕傲的,應該是自己動手理發。 如果說4000元的那次經歷,使我覺得自己是睡在博物院裏的一件文物,受到精致的呵護;那麽這次25元的理發體驗,便令我感覺自己是躺在手術台等待開刀的患者。

【本日公休】劇照

事情就發生在前幾天,我下樓隨意看到一家店門口有紅、藍、白三色構成的燈柱,就走了進去,打算剪個短發。事前我也做了功課,如果不考慮燙染,方圓臉適合什麽短發,在小某書上面瀏覽了五六十個貼文,最終的答案是「前短後長,兩邊飽和度低,發尾參差不齊且落差感大」的狼尾鯔魚頭。

這裏先和大家分享一個人生經驗:當你走進城中村裏的一家洗剪吹收費25元的理發店,不要說「我想剪一個狼尾鯔魚頭」。因為理發師會的只有三種:齊發、碎發和齊碎發。我問什麽是齊碎發?他說就是不齊也不碎。我就選了齊肩的齊碎發。

這家店裏只有店主一個人,有兩張洗頭椅、兩把美發椅和兩面鏡子。洗頭時我被抓得很痛,後來看到店主的指甲有缺口,沒有剪齊。美發椅沒有帶腳踏板,雙腳只能放置地面,高度略有些不自然。 我全程都沒敢把背靠在椅子上,背部和發根一起繃緊,這是店主的話語和動作導致的。

他的話特別多,從自己初中的事情聊到最近打遊戲被隊友坑,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理發師都愛說話,還是他們早已下意識地把聊天看成了服務的一部份——手和嘴必須一起動才行,就像有的人做不到單眨一只眼睛。後來我就只好說自己要閉目養神了,想安靜。我想起【我在北京送快遞】的作者胡安焉曾寫過他理發的經歷,深深共鳴:「應付理發師挑起的話頭常常令我既緊張又疲勞。如果理發師甚至向我推銷業務,我就更加難掩窘態了……為了減少進發廊的次數,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一般一年裏只理兩到三次頭發,每次都是從半長發理成小寸頭。直到三十歲過了,我去發廊理發的時候,還是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

【我是大哥大】劇照

他沒有換過剪刀和梳子,拿一把白色尖尾梳子,梳齒根部堆著黑色汙垢;一把不銹鋼平剪。他先剪前面,再剪後面,過程中梳子經常刮到耳朵,或是打到臉上,還有兩次掉在地上。他抓起一大把頭發,性質介於剪頭發和絞頭發之間,一邊剪,一邊和我笑說,「以前很笨,不知道怎麽才能把頭發剪齊,就一點點剪,現在知道了,先剪一把,然後在旁邊抓一把,對著剪。」

洗剪吹全套操作下來,耗時半個鐘左右。我的室友看到後落井下石:「你這頭發,剪得蠻樸實。」當然,並不是所有收費親民的理發師,都和我遇到的這位一樣,手藝不太熟練,還是有不少技藝精湛的高手潛在民間。只是經歷這一遭之後,我決心下一回要自己動手理發。

25元洗剪吹的效果(作者供圖)

當我和朋友聊起自己的理發歷程,從4000元到25元,甚至打算接下來自力更生,她說,「那個時候4000對你來說並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未來能掙得更多。現在你沒有這樣的信心了。 但還是要恭喜你,擁有了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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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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