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紀錄片：扳倒性犯罪者「李勝利們」，「具荷拉們」的勇氣與代價

2024-06-08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魏僑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近日，BBC釋出了一則名為【燃燒的太陽：揭露韓流明星聊天室裏的秘密】的紀錄片，揭開了李勝利、鄭俊英、崔鐘訓等一眾南韓明星犯罪的更多內幕與真相，將四年前震驚世人的「勝利門」醜聞再次拉回公眾視野。

紀錄片中揭露了更多的細節，比如江南區著名的Burning Sun夜店成為李勝利的狩獵場，進入其中的女性被VIP客人隨意挑選，被選中的女性會被用藥物迷暈，帶到夜店供人實施性侵。他們甚至收買了警方的高層，一次又一次壓下受害者提出的控訴。

【燃燒的太陽：揭露韓流明星聊天室裏的秘密】劇照

更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紀錄片中首次提到，這起事件最終能夠被揭露，是女星具荷拉向記者提供了警方高層「保護傘」的關鍵證據。 這位曾經遭受過偷拍「色情復仇」，勇敢站出來揭露真相的女性，在醜聞曝光的八個月之後，選擇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在紀錄片上線之前，今年3月，案件中最後一個服刑的犯人鄭俊英已經刑滿出獄。

就像曝光這起醜聞的記者姜京允所說的那樣，在大池塘中投入了一顆卵石，如今漣漪已經平靜了下來。 但我們透過漣漪看到的，不僅僅是一起觸目驚心的犯罪事件，更是長久根植於社會結構中的，對於女性的「圍獵」。

被圍獵的女性

8年前的一場無比荒誕的調查成為了一切的開端。 歌手鄭俊英的女友景美（化名）發現自己被鄭俊英偷拍，害怕偷拍的內容被傳播而報警。但鄭俊英為了躲過警方的調查取證，刪除自己的手機數據後將手機交給了第三方的鑒定機構。隨之而來的警方並沒有對他的手機親自取證，而是要求鑒定公司出具一份報告。

紀錄片完整披露了當時鄭俊英的律師向鑒定公司施壓的錄音：「我們和警察談過了，他們很快就會到，我打電話過來的原因其實是，它（手機數據）能否恢復對我們來說完全不重要，但警察表示，最好就說不能恢復，這只是一起沒必要的案件。」

「沒必要的案件」是否真的是警察親口所說我們不得而知，但不出所料的，鄭俊英的手機數據沒能恢復，警察也因此草草結案。景美背上了「誣告」的嫌疑，在恐懼之下，她撤銷了控告，釋出了一則聲明稱鄭俊英沒有做錯任何事，並向他道歉。而鄭俊英隨後召開了新聞釋出會，將自己偷拍的行為說成是「玩笑一樣的舉動」，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之後，他恢復了工作，在自己熟悉的綜藝舞台上繼續享受粉絲的追捧。而在這背後，景美和曝光此事的記者樸孝實，則成為了罪魁禍首，遭受了鋪天蓋地的網路暴力。

鄭俊英、李勝利與崔鐘訓的合影

這一頁暫時因為「證據不足」而被輕輕揭過，與此同時，鄭俊英手機裏這份被認為已經銷毀的決定性「證據」被備份了下來，輾轉來到了記者姜京允的手中。這份觸目驚心的數據裏，有數十位女性被偷拍的視訊，以及多個傳播這些視訊的聊天群組，其中包括了後來被捕的李勝利、崔鐘訓等等在南韓人氣如日中天的男星。

隨著聊天群組中對話細節的曝光，這些頂流男星們紳士外表下的醜惡嘴臉更直觀地展現在大眾面前。 這些群組記錄了他們一次又一次使用暴力侵犯不同女性的全過程，他們不僅使用藥物讓這些女性失去意識，對她們實施慘無人道的性暴力——群聊中說到「這女的醉得太厲害，頭都要撞碎了」，還在言語間極盡侮辱，肆無忌憚地將犯罪事實作為戰利品和炫耀的資本。

令人諷刺的是，這些看起來光鮮靚麗的男星們，被極盡發達的南韓偶像工業包裝成了備受女性喜愛的偶像，在粉絲的追捧之下收獲了巨大的金錢收入與名望，這份名利反過來卻成為了他們圍獵女性的資本，在她們身上攫取性價值，滿足骯臟欲望的同時獲得更大的利益。

在這個交流犯罪的群組中占據「大哥」位置的李勝利曾經是南韓偶像工業最成功的商品，他稱自己為南韓「蓋茲比」，站在財富和名望之上不斷擴張自己的商業帝國，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利用自己生日派對邀請了來自南韓、日本、甚至是中國的名人權貴，透過骯臟的性交易獲得了大筆投資，開了江南區最大的夜店Burning Sun。

將女性作為資源，為各路商賈權貴提供性服務，是李勝利團伙的慣用手段，Burning Sun無疑成為了犯罪更隱秘的溫床，李勝利利用自身影響力，透過親自下場做DJ的噱頭，吸引了大批追捧他的女性前去——其中不乏愛慕和支持他的粉絲，再透過下藥、暴力、脅迫等方式，將女性送到夜店深處的VIP房間中供權貴男性侵犯。

紀錄片中第一次公布了李勝利在夜店中拖拽女子的視訊，昏暗的燈光下仍然可以看到女子是明顯不願意跟著他走的，但他卻強行拖拽對方，甚至舉起拳頭進行恐嚇和威脅。視訊所直觀呈現出來的不加掩飾的醜惡行徑，比起文字報道更加觸目驚心。

此外，一位受害女性口述了自己的親身經歷，在遭遇下藥和暴力侵犯之後，她祈求對方放過自己，而對方則強迫她拍下照片，留下「自願」的證據，以躲過法律的制裁。

但事實上，他們能躲過調查並不只是因為這份拙劣的「證據」，更多的是因為與權力系統內部的勾結。 鄭俊英手機中的數據還記錄了他們涉嫌與警察勾結的資訊，此前調查案件時警察的不作為與草草結案似乎都有了解釋。一個被稱為「警察總長」的人物被反復提及，而這也讓記者對於這個事件的調查變得異常艱難。

「具荷拉們」的勇敢與代價

紀錄片中並沒有明確曝光，鄭俊英的群聊中除了實際參與犯罪的李勝利和崔鐘訓之外的其他成員。但無論犯罪醜聞曝光前後，都沒有人站出來揭露他們的犯罪事實，旁觀者們形成了一種沈默的默契。

真正站出來打破僵局的是女星具荷拉，她是人氣女團KARA組合成員，由於明星的身份，在練習生時期就和崔鐘訓相熟，也認識李勝利和鄭俊英。此前的相關報道中並沒有提到具荷拉的名字，但正是這個與案件本身並沒有什麽關系的女星，卻成為了案情突破的關鍵人物。她找到了記者姜京允，告訴她自己曾看到他們手機有「很多不正常的東西」。

透過具荷拉與崔鐘訓的對話，權力滔天的「警察總長」浮出水面，是一位曾在青瓦台工作過的尹姓高級警司。至此，事件的所有疑點都有了證據，姜京允曝光了這起驚天醜聞，引發了整個南韓的巨大震蕩。

在彼時的南韓總統文在寅「檢警領導層，要以組織的命運為賭註，徹底查明真相」的要求下，最終李勝利、崔鐘訓、鄭俊英分別被判處18個月、2.5年以及5年的有期徒刑，而那位「警察總長」僅僅被停職，針對他所有的指控均不成立。

而勇敢站出來提供證據的具荷拉，已經在地下長眠。2019年11月24日，在好友崔雪莉自殺一個月之後，具荷拉也選擇離開了人世。

在雪莉去世後，具荷拉因為在直播中表示「一定會去參加雪莉的葬禮」，而被南韓網友指責「蹭已故好友的熱度」，遭遇了鋪天蓋地的網暴。在五個月之前具荷拉已經有過一次輕生的行為，經紀人證實她罹患抑郁癥。 紀錄片中提到，姜京允察覺了她的處境，發資訊鼓勵她，而具荷拉很快用明朗十分明朗的語氣回復「記者你好，我沒事的，我會努力生活的。」

具荷拉選擇自殺的真正原因我們不得而知。 但就像姜京允所說，具荷拉無疑是「一位非常勇敢和帥氣的女性」。她之所以站出來揭露明星朋友們的罪行，是因為她自己也曾是偷拍的受害者。前男友崔鐘範用手機偷拍的私密視訊敲詐勒索具荷拉，甚至恐嚇和毆打她。我們看到公寓的監控鏡頭下，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女愛豆跪在地上祈求前男友不要傳播那些視訊。

在對前男友提起訴訟的過程中，代理律師甚至考慮到具荷拉作為女明星的輿論影響，建議她庭外和解。 相比在名利保護之下無法無天、如魚得水的男星，女明星們在南韓的處境顯得更加艱難，即使是受害方，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的輿論審判。 與此相對的是，罪行曝光之後，仍然有無數粉絲為李勝利、鄭俊英等人辯護，甚至用極端的方式攻擊相關的記者。

透過紀錄片的講述，大眾第一次了解揭開這一巨大醜聞的人，在背後付出了多少代價。最早曝光鄭俊英偷拍事件的樸孝實因此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傷害，之後流產兩次，再沒能擁有自己的孩子，而姜京允也至今仍然要面對無孔不入的網暴和騷擾。樸孝實說，「雖然很艱難，但是我沒辦法放棄，因為一旦我放棄，他們就贏了。」

在記者、律師、女星幾方的艱難努力之下，犯罪被曝光了，但他們贏了嗎？

整個事件中被判刑最重的鄭俊英，已經在今年3月刑滿出獄了。據BNT媒體報道，泰國當地訊息人士透露，出獄後的李勝利準備在東南亞展開自己的商業新篇章，柬埔寨的夜店計劃不僅在進行時，而且投資布局已圓滿達成。

罪犯們「輕舟已過萬重山」，江南區繁華依舊。 根據紀錄片中一位曾經的店員口述，Burning Sun倒閉之後更多相似的夜店仍在營運，甚至那些非法的迷藥也仍然在被使用。 倒下的李勝利只是一個符號，這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從偷拍到凝視，一種社會暴力

紀錄片的公布，除了讓大眾更加直觀、完整地看到觸目驚心的犯罪過程與犯罪團伙背後驚人的力量之外，其中提到的許多細節也讓人深思。「勝利門」被曝光之後，陸續有曾經去過Burning Sun的女性聯系到調查此事的記者和律師，受害者們甚至並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受害。最終有六位受害女性決定提出指控，而她們不約而同提出最多的問題就是，「影片已經在外面傳播了嗎？」

沒有人能夠去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在南韓，偷拍是幾乎籠罩在每一個女性頭上的陰影，大眾輿論中甚至創造出了「Molka」一詞來形容這種「偷拍文化」。

2020年爆發的「N號房」事件催生了【Telegram 「N號房」事件防治法】。但在法令頒布的三年後，今年5月，南韓首爾大學爆發了新的「N號房」事件，犯罪嫌疑人制作上千份色情照片和視訊，透過社交軟體Telegram進行私密傳播，與此前N號房的作案手法非常類似，目前已知的受害女性達61人，包括首爾大學學生和未成年人。

紀錄片中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行文字，「過去十五年中，南韓涉及非法偷拍的犯罪上漲了 11 倍。」與犯罪行為不斷上漲對應的是隱匿在鏡頭與螢幕背後的觀看群體，以及他們帶來的巨大利益。此前李勝利的前合夥人發出過令人震驚的「控訴」：「如果三年前勝利的KakaoTalk聊天內容被認為是犯罪的話，那所有南韓男性豈不都成罪犯了？」

事實上，從性侵、偷拍，到脅迫、傳播、觀看，正是參與其中的男性們共同完成了這場集體的性別暴力。

隨著性犯罪曝光而來的針對女性的凝視、審判、侮辱，並不會因為法庭對罪犯的審判而減輕，最終受到更多、更持續傷害的仍然是女性受害者。 這是女性們更擔心被偷拍、被曝光的原因，也正因如此，絕大多數時候，受到「色情復仇」傷害的都是女性。

具荷拉在找到與姜京允時，稱自己是「色情復仇」的受害者，指的正是她曾被前男友偷拍私密視訊，以此脅迫、勒索她。類似的事件在世界範圍內都並不鮮見。英國倫敦大都會警方根據資訊自由（FOI）請求公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10月1日到2021年10月31日期間，倫敦的「色情復仇」案件增加了698起，而其中女性群體仍然是最大目標。中國台灣地區公益組織婦女救援基金會從2014年開始關註「復仇式色情」的議題，在他們最接觸到的案例中，51%的加害者為受害人的前、現任伴侶，女性受害者的比例占到96%。

究其原因，父權文化占據主導的文化背景，身體性化、貞潔觀念等等長期加諸在女性身上的枷鎖根深蒂固，這不僅體現在個人層面上，也深深植根於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中。因此「蕩婦羞辱」成為一種針對女性的社會暴力，無論身處任何社會階層，都能夠輕易讓女性輕易陷入深淵，對其身心造成淪陷性的打擊。

在現代社會，羞辱和汙名仍是強大的武器。在這個資訊傳播迅速，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時代，越是獵奇、低俗的謠言越容易以光速傳播。而法律上針對其中違法行為的判定標準和懲罰力度，相比於受害者受到的實際傷害可能是極不相稱的。

當我們去回溯整個「勝利門」事件，最初為何沒有女性受害者站出來提出控訴，原因除了犯罪手法的隱秘之外，更重要的是直面性犯罪會給這些女性帶來更大的傷害。提出控訴的女性往往要接受一遍又一遍地質詢：是否是自願發生性關系？是否同意拍攝視訊？就像是最初曝光鄭俊英的景美，不僅面臨誣告的風險，還遭受了巨大的蕩婦羞辱。

即使證據鏈完整，已經在法庭上塵埃落定的犯罪事實，也帶來了更多不懷好意的聯想和諱莫如深的猜測，進而發展成為對於女性的質問和規訓。甚至在紀錄片的評論中，仍有人提出，為什麽要去夜店這種「危險的地方」。

如今這些「危險的地方」仍然以合法的方式存在和經營著，提醒女性自我保護固然是重要的，但當提出這個質疑時，被凝視的主體就已經變成了女性，即使相比真正犯下罪行的罪犯們，這些女性並沒有做出任何違法犯罪的舉動。這樣無意識的思維慣性，正是「蕩婦羞辱」機制總是能夠在社會輿論層面有效運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