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可樂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時隔五年,【寵兒】的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帶著他的新作【可憐的東西】再次殺回了威尼斯電影節,一舉奪得威尼斯電影節的最高獎金獅獎,並在奧斯卡拿下11項提名,成為多個獎項的有力競爭者。在前作中嘗試拍攝女性題材的他這一次變得更為激進,與艾瑪·斯通二搭,借由怪誕的科幻設定講述了一個尺度極大的女性復仇故事。
自【可憐的東西】問世以來,圍繞它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觀眾的評價更是兩極分化。有人認為它有希望成為女性主義電影中的新經典,持反對意見的觀眾則認為這只是一部形式大於內容、由男導演拍攝的剝削女性的電影。 在這部電影中,我們或許能看到一名男性創作者拍攝女性故事時做出的努力和他無法擺脫的狹隘。
【可憐的東西】劇照
電 影借由奇 特的科幻設定塑造了一位捉摸不定的女主角。貝拉(艾瑪·斯通 飾)是一名對生活感到絕望而投河自殺的孕婦,在科學家古德溫(威廉·達福 飾)偶然撿到她的屍體後,便將她腹中嬰兒的大腦移植到了她的頭顱中。就這樣,一名擁有成年女性外表但心智尚為孩童的女科學怪人誕生了。
盡管貝拉最初以巨嬰的姿態出現在觀眾面前,但她成長的速度讓她周圍的所有男性都感到意外。無論是想要拿她進行實驗的古德溫還是想要征服她的律師鄧肯(馬克·魯弗洛 飾)都跟不上她前進演化的速度。 片中的所有男性都垂涎著女性天真的那一面,但卻無法面對成熟後的女性終將超越男性這一事實。
【 可憐的東西 】劇照
與貝拉形成對照的是三位主要男性角色,他們都從父輩那裏繼承了某種負面特質。古德溫被他的父親視作小白鼠,身體早已在接受實驗的過程中千瘡百孔;貝拉的未婚夫麥克斯繼承了他父親低人一等的階級,在古德溫的課堂上被其他同學屢屢嘲笑;而鄧肯則直言自己膀胱的疾病就遺傳自父親。這些細節全部指向男性的缺陷,並且強調了這些缺陷是如何透過血脈流向下一代的。
更重要的是,片中的男性似乎就這樣接受了他們的基因,從未想過覆寫自己的命運。
而相比之下,貝拉更像一位脫離了父親而快速成長的孩童,她想要自我進步的內驅力和想要探索外部世界的好奇心是片中男性所望塵莫及的。貝拉身上有一種不怕碰壁的自我探求和充滿善意的向外求索,她在企圖搞清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取悅自己的過程中從不畏縮。
貝拉將自己的生命稱為一場冒險。她在冒險旅途中獲得自我成長的路徑主要由兩部份組成。第一部份就是對性的渴望與探求,也是全片最激進的部份所在。
【 可憐的東西 】劇照
就像許多女性主義者所強調的那樣,女性應當認識自己的身體,並熱愛自己的身體,但是現實中的女性往往羞於探索自己的軀幹。貝拉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她在心智還很幼稚的情況下就完成了性意識的覺醒,並且大膽地去接觸。這種孩童的天真和不諳世事讓她變得毫無顧忌。 當她周圍的男性提醒她上流階級不能公開談論這些「骯臟的事」時,她輕而易舉地就擊破了貴族階級的虛偽:那些認為性上不了台面的貴族男人,其實私底下才最為齷齪。他們矮化性行為本身,只是為了掩蓋他們把女性當作泄欲的工具和征服的物件。
貝拉用天真的口吻將性行為描述為「激烈的跳躍」,將性愛去羞恥化。貝拉嘗試跟多個男性發展性關系的做法讓人想到斯派克·瓊斯導演的【她】中的斯嘉麗·強森:作為一個人工智慧,她在學習如何去愛的過程中可以同時跟641個人談戀愛。無論是科學怪人還是人工智慧,最終都讓男人抓狂,因為覺醒後的女性幾乎是一種新人類,她們的先進性與超越性是在陳詞濫調中浸泡了幾十年的男人們永遠無法理解的。貝拉甚至把性交易作為自己逃離無產者的彈板,「我就是我自己的生產資料」這樣的發言讓陳腐的鄧肯目瞪口呆。但值得警惕的是,導演顯然在此處美化了性工作者的處境,同時也有把性自由和性交易混為一談的嫌疑。貝拉在「工作」時較大的自主權掩蓋了影片中她的同事們受到的壓榨和傷害,使得這段情節飽受詬病,貝拉對鄧肯的那句回擊也就僅僅留在了虛擬的情境之中。
【可憐的東西】劇照
貝拉飛速成長的另一個法寶就是閱讀。 貝拉在與鄧肯交媾的過程中滿足了自身的需求後,投入到了書本的海洋之中。 也是從這一轉折開始,貝拉的心智和談吐逐漸向成人發展,甚至顯得要比她周圍的男人更加知書達禮。 鄧肯作為一名律師必然也受過高等教育,但他所展現出來的粗鄙與貝拉的文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在電影背景的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女性面臨著更嚴峻的生存困境,平民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更加有限,「男性更加理性」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是當 時的男性壟斷大多數的教育資源後造成的表象。 就像格蕾塔·葛韋格在【芭比】中所描述的,父權制的根基絕非理性,而是日漸失控的貪婪和征服欲。 【可憐的東西】也描繪了男性在父權制體系下表現出的狂暴和無能是多麽幼稚可笑。 當 貝拉逐 漸獲 得成長,我們發現鄧肯才是那名巨嬰,甚至沒有在異國他鄉掙錢維持自己生活的能力,最終被貝拉所拋棄,灰頭土臉地回到自己的家鄉。
【芭比 】劇照
在這樣一個女性逐漸成長而對所謂的男性力量逐漸祛魅的「爽文」中,貝拉最終也奪回了屬於女性的權力,完成了對傷害過她的男人的復仇,甚至在自己的家中經營起了屬於女性的小烏托邦。能留在女性烏托邦中的男性可以是像麥克斯那樣「無害」的,對女性有著基本的尊重和順從的人。而對於本身不願意讓權給女性並且企圖傷害她們的男人,貝拉采取的做法是改造而非消滅。於是我們最終能看到貝拉依照古德溫的筆記對曾經傷害她的丈夫艾爾菲實施了羊腦的移植手術,字面意義上地將他變成了一只「草食動物」。貝拉終於成為了新的上帝,為這則荒誕的寓言故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她也借由對男性的篩選和改造創造出了一個穩定、友善的新世界。
【可 憐的東西】劇照
誠然,【可憐的東西】有大量的女性主義表達,可電影背後大量的爭議也側面印證了蘭斯莫斯作為一名男性導演終究有他自己的局限性。最被廣泛討論的就是本片的性愛戲是否有剝削女演員的嫌疑。觀眾或授權以認可性是貝拉探索自己身體,構建自己完整人格的重要方式,但是觀眾未必願意見到艾瑪·斯通的裸體和她與男人性交的場面如此頻繁地出現在大熒幕上。
為了展現女性的性自由,是否真的有必要拍攝如此多場床戲?這些性愛場面又是否有必要以如此露骨甚至刻奇的方式呈現出來?藝術家在藝術創作的過程中,當然沒有必要避諱拍攝人類的裸體, 但好的作品應當明白如何呈現性自由對女性的影響,搞清楚直白的床戲最終應當指向何種表意,而非聚焦於展示性交這件事本身。
【可 憐的東西】劇照
莫瑞在【短暫的偷情紀實】中描繪了一名沈湎於婚外情的女性,她在外遇中的輕盈自在以及最後要斬斷這段關系時的不舍都使人動容。香特爾·阿克曼在【安娜的旅程】中拍攝的女主角每次與情人做愛的過程都透著淡淡的感傷,這些性的片段構成了這個人物的悲劇性。而在【芭比】的結尾,格蕾塔·葛韋格則用芭比去看婦科大夫這一神來之筆拼上了芭比成為真正的人類女性的最後一塊拼圖。這些作品沒有采取像【可憐的東西】這般大量的直接的性愛場面,但依然對女性與性的關系有著極為深刻的描寫。 想要表達女性的性自由本有更多更高級的方式,【可憐的東西】在這一方面陷入爭議,也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 短暫的偷情紀實 】劇照
電影的另一處不足在於貝拉成長 的過程實在過於模糊。 我們只能看到貝拉與男人的魚水之歡以及她捧著書本閱讀的樣子,但是她究竟從這些行為中獲得了什麽知識、懂得了什麽道理? 觀眾無從得知。 於是她的每一次轉變在觀眾看來也就十分突兀,仿佛她在一夜之間就從一個話都說不明白的嬰兒成了博覽群書的「獨立女性」。
有趣的是,【可憐的東西】對於男性犯下的惡行倒是描寫得十分細致,在嘲諷男性的軟弱與無能時也相當有力度。出於畸形的「父愛」,古德溫禁止貝拉出門,但最終也敵不過貝拉探索世界的決心;首鼠兩端的麥克斯一度對古德溫百依百順,他最終臣服於貝拉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貝拉成為了權力的掌控者;鄧肯則更是充滿「有毒的男子氣概」,男權主義者的外強中幹在他身上清晰可見。蘭斯莫斯清楚地敘述了這些面目可憎的角色的動機,讓他們成為觀眾唾棄的物件。反而貝拉作為一個較為符號化的女性角色,她的性格轉變和行為邏輯體現出了一種想當然的敷衍。如果一個角色的成長與變化是毫無來由的,那麽她的弧光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這也使得蘭斯莫斯對於女性的刻畫有些力不從心,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真誠。 看來就算是在批判男性、褒揚女性時,男人也還是更懂男人。
【可憐的東西】劇照
貝拉反復闡述的讓世界變得更好的偉大決心來源於女性純良的本性,但由於她缺乏與外部世界的互動,使得她的這種美好品質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紙上談兵。她試圖幫助蒼生,把鄧肯的錢全部給了船員,讓他們把錢轉交給流離失所的平民,但這一行為最終也因為船員的貪婪而失敗。於是在全片中,她唯一真正踐行了自己理念的行為就是對前夫艾爾菲的復仇,但這次復仇影響的範圍也僅限於貝拉的家中。 影片結尾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鏡頭固然提供了爽感,但我們也必須意識到這種女性革命是局部的,而外面的世界依舊一樣糟糕。 坐在花園裏啜飲著下午茶的貝拉,與那個在斷壁殘垣上看著平民受苦卻無能為力的貝拉沒有本質區別。
【可憐的東西】劇照
事實上,將貝拉的行為稱作革命也是不準確的,這似乎更應該納入起義的範疇。 這或許也是蘭斯莫斯的狹隘之處,他對於女性復仇的想象還停留在將掌權的男性單純地替代為女性這一階段。 就像福柯所指出的現代的權力機制的重點不是消滅異端而是改造異端,貝拉對於反派男性的處理也是簡單粗暴地將他的腦子換掉。 這恰好證明了貝拉本身的思想並沒有超越男性建立的這套權力體系。 而在【芭比】中格蕾塔·葛韋格早已透過男人們在海灘上的鬥舞完成了對傳統男權電影中大決戰場面的戲謔,用看似溫吞實則巧妙的結尾替代了傳統的第三幕高潮戲。 葛韋格意在用包裹著糖衣的犀利劇情顛覆這一套互相戕害的敘事,而蘭斯莫斯顯然沒有這麽高的視點和對於女性掌權的世界的想象力,所以最終他拍攝的女性反殺也難免落入俗套。
【可憐的東西】劇照
無論是否出於評獎的討巧,【可憐的東西】或許不是最好的那種女性主義電影,它不必要的露骨和人物成長邏輯的缺失都難免引起觀眾的不適。但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角落存在著貝拉主導的烏托邦,蘭斯莫斯應該是謙卑的麥克斯而非被強制改造的艾爾菲。 比起故步自封,更多的男性創作者還是應當像蘭斯莫斯這樣邁出走向女性主義的第一步,哪怕這一步飽受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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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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