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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媽媽跟我談「絕經」,我才開始多愛她一點

2024-03-26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直到我逐漸具備社會學的眼光,開始以性別的視角去分析社會分工和制度安排,我才恍然發覺,我從未對媽媽的處境給出過溫柔的註目,我甚至不曾有過一次,真切地握住她的手



文| 李文欣

1

「家裏還有很多衛生巾,你回來可以用。媽媽去年絕經了。」

在返鄉前的通話中,媽媽以談論天氣般稀松平常的語氣,第一次對我說起她絕經的事。

我有些驚詫,在小鎮出生和長大,我早已習慣身邊人對「那件事」閉口不談的默契——同齡人尚且對它三緘其口,更不要說最高學歷是小學畢業、從來不知「生物」具體為何物的媽媽。

【歡樂頌】劇照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女人在長大後就會患上一種集體性的「絕癥」 。據我觀察,媽媽、阿姨和別的女人們去完衛生間後,垃圾簍裏就會不時出現些沾滿血的紙片。在孩童的認知裏,血意味著受傷、病痛和危險。小升初的夏天,我也患上了這種「絕癥」。我無助地把帶血的紙巾藏在床底下,對身體即將要發生而我對此完全無知的變化感到恐懼。媽媽打掃衛生時發現了我深埋的秘密和它所帶來的羞恥,於是塞了一包衛生巾給我,簡單演示了使用方法,其他什麽也沒有說。

此後的人生中,媽媽很少與我提及這件事,這件我們共同經歷著,並且幾乎貫穿了一生的事。

我沒想過媽媽會這麽突然地和我講起絕經,畢竟,接受了更多的教育、看過了更大的世界的我,也不好意思拜托媽媽把我落在家中的【閉經記】寄過來,生怕書名會令她難堪。

【破產姐妹 】劇照

「媽媽,你感覺還好嗎?」我還停留在不可思議的錯愕裏,只能在腦子裏迅速檢索了「絕經抑郁」「老年焦慮」等相關話題,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問候。

「有什麽不好的,媽媽50多歲啦,這不是很正常嗎?」

我啞然失笑。親歷恐懼的人往往比想象恐懼的人更加勇敢,媽媽向來是這樣的。

2

在我的記憶裏,媽媽說話行事的方式都和別人不大一樣,比如多數人一張口就是以「我」字開頭,而媽媽總是自稱「媽媽」。

「媽媽就愛吃魚頭。」

「媽媽剛剛在洗衣服。」

「媽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很好的朋友,我們總是玩得街頭巷尾、昏天黑地。」

媽媽有她獨特的修辭,這是她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我人生中第一篇被鉛字印刷刊登出的作文就是在媽媽的指導下完成的,她動用所有的知識儲備,教我用了「氣喘籲籲」這個詞。彼時一年級的我在內心驚呼:「媽媽,你是個文豪呀!」

【關於我媽的一切】劇照

而我成長的過程就是從擡手牽媽媽到俯身看媽媽的過程。原來文豪媽媽寫不好自己的名字,因此幾十年來一直不敢去銀行。原來文豪媽媽甚至沒有從小學畢業,她其實是一個上到小學三年級就不再接受教育的文盲媽媽。

我是愛媽媽的,即便這愛中混雜著許多的懷疑、苦楚、委屈,甚至是憤怒。然而,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們沒有真正地平等過。

我有幸生在一個更好的時代,媽媽用盡全力把我托舉到一個她不曾到過的高處,我一面讀著「她每天從早到晚賣馬鈴薯和牛奶,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坐在階梯教室裏聽老師講柏拉圖」的文段,為我們有著的同一個媽媽落淚,一面又認定媽媽不會理解我所處的這個將她排除在外的世界——每每播到廣告就要把電視關掉以省電的媽媽自然無從理解,我為什麽會花幾十乃至上百元的錢去看一場冗長沈悶的電影;同樣地,把最體恤的關註和至高的理解投向女性、工人、受苦的人們的我,也失憶般地把位於其中的媽媽拋到腦後。

這是我身為女兒的傲慢,也是我身為女兒的懦弱。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我的理解總是來得太慢,也太過淺薄。 直到我逐漸具備社會學的眼光,開始以性別的視角去分析社會分工和制度安排,我才恍然發覺,我從未對媽媽的處境給出過溫柔的註目,我甚至不曾有過一次,真切地握住她的手。

媽媽以她極致的摳門聞名於整個家族。她會為了兩毛錢的差價,多走一兩公裏路,去物價低些的菜市。也是媽媽教會我將日用衛生巾延長成夜用版的魔法——把紙巾折疊,墊在靠後的位置,可以吸滿血液而不外滲。這個小竅門偶爾會有翻車的時候,比如血量過大,或者紙質不夠棉韌,紙巾就會碎裂成一團團惱人的棉絮,讓人頗為不適。

我把這種不適感稱為貧窮,也稱為女人。

我是媽媽的拼多多好友,有天我偶然點開她的動態,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願意用幾十秒的時間,去換取一個0.01分的紅包。媽媽就是透過這樣近乎苛刻的摳門,一點點摳出了我走出大山的機會,為我摳出了城市、大學和飛向未來的航班。

【我的前半生】劇照

看上去擁有了更多的我,又何嘗不是踩著媽媽的腳印,亦步亦趨地重復著她的步伐。和人交往時總是很笨拙,對人很好,也總被騙,常常為了省小錢而吃大虧,看新聞會掉眼淚。 我立誌不要成為她,卻越來越像她。

3

媽媽名叫發雲,不太動聽的名字,我曾經因此被取笑了好幾年。而我的回擊找錯了方向,我沒有與同學據理力爭,卻轉過頭責怪媽媽為什麽沒有一個更文雅、更知識分子一點的名字,這明明不是她能決定的事。

況且,發雲是多麽美麗的兩個字。一切都發生在雲裏。

媽媽註冊微信以後,我給她設定了頭像,是藍天中的一朵白雲,飄在空中,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風吹走,看著很輕,實則重若千鈞。和媽媽一樣。

我直到長大後才從小姨的口中得知,媽媽年輕時酷愛舞劍,她在舊照片裏明麗地笑著,和現在不像是同一個人。我不認識照片裏的女人,當我認識媽媽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一個媽媽了。 我不知道和一個從未談過戀愛就直接走入婚姻的人在一起幾十年是怎樣的感受,不知道在生下女兒後丟掉工作是如何的失意,不知道獨自操持四口之家的所有家務是多麽繁瑣和寂寞,也不知道當了十幾年的全職主婦後又重新外出打工需要多大的勇氣。

【奇跡·笨小孩 】劇照

世界的大門沒有向她敞開,現實的推力帶給她壓倒性的不公平,但她還是輕輕地、笑笑地去面對一切,好像那些都不是太重的事情。 在媽媽的描述裏,生育是「哧溜一下你就出來了」,上節育環是「你是媽媽的最後一個孩子啦」,掏空家底的經濟危機「都會過去的,只要我們還在一起」,我怎麽看都不太順眼的爸爸「也算挺好的人,起碼從來沒有打過我」。

【明亮的夜晚】裏寫,媽媽們覺得男人只要不打女人、不賭博、不出軌,就可以算是一個好男人。這其實才是對一個人最大的絕望。

媽媽是怎樣度過這樣的絕望的呢?還是說,她自己並不覺得這是種絕望?我無法用自以為更先進的眼光去審視媽媽的一生,我更不能用21世紀的思想,去責怪媽媽在20世紀做出的選擇,更何況那選擇雷根本沒有多少自主的成分,那幾乎是她當時唯一的選擇。

我總說,逃離是刻在我血液裏的命運,可是更為殘忍的是,媽媽是待在原地的人。

【小敏家】劇照

畢業後在外工作,我會因為樓下的安徽阿姨和媽媽有相似的眼神而和她一同飯後閑逛,可我從來沒有和媽媽一起散過步。我在頤和園看見一位母親和女兒相談甚歡,便發訊息問媽媽為什麽我們從來不曾一起散步,她回答我,因為小鎮沒有公園。不是這樣的,媽媽。散步可以發生在任何一片人類能夠踩在上面的土地上,如果你願意的話,甚至可以在夢境裏。我們沒有一起散步是因為媽媽的媽媽也沒有和她一起散過步,我們家沒有母女同行的習慣,畢竟我們團聚的地方是年夜飯的後廚、洗衣服的隔間和同樣沈默的性情,其他地方沒有我們的位置,包括我們自己的心中。

媽媽,如果我無法理解這樣的你,我又該如何理解我自己?

4

我不希望這篇關於媽媽的文章只有我的一面之詞,所以我征詢了媽媽的聲音。我猜測到媽媽大概會講出和我有所出入的證詞,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在媽媽的記憶裏,我們之間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並不是我幼年的親近、青春期的叛逆和成年後的疏離,而是我3歲那年意外摔折的胳膊。

「自打你出生起,我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你。那是我第一次離開你,因為我的奶奶去世了,我不得不回去辦喪事。就這麽一次,你怎麽會跑著跑著就把手跑斷了呢?我從此再也沒辦法離開你一步。」

媽媽說她當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張,那種擔心失去我的心情太過強烈,以至於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去求助她的媽媽——我的外婆。一字不識的外婆通曉所有應對難題的法子,她鎮定地告訴媽媽該去找哪裏的醫生、買什麽樣的藥品,再和媽媽一起剪掉我每件衣服的袖子。

【小舍得】劇照

「原來無所不能的媽媽遇到事兒了也還是會嗷嗷哭著去找媽媽啊。」我大笑。

「因為是媽媽呀。」媽媽說。

是這樣的媽媽,我曾和她分居於一個世界的兩端,在無可奈何的愛裏互相否定著、傷害著,最後抱著哭成一團。 她買來的便宜醜東西引發全家人的笑聲,我卻能一眼辨識出那雙粉色的小海豚拖鞋一定是買給我的。我離家越遠才能越愛她,她一度扁平成一個名詞,然後被那個身份束縛了一生。而我最難過的時候,總會習慣性地摸摸肚臍,因為那曾是將我與她緊密相連的地方。

【你好,李煥英】劇照

好在我們終於是能夠談論月經的關系了,即便這來得太遲太遲,遲到她的月經已經停止湧動。可那又怎樣呢?我將以我整個未來的決心,去和她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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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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