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訪了來自奈及利亞的遊戲開發者，他叫寶哥⬇️
左下角的「Beyond Ragnarok」是老哥正在開發的下一款遊戲
寶哥和我打了幾次視訊電話，這張圖就是在我在最後一次時截下的。他叫Precious Rhogho，因為名字有「寶貝」的意思，我就叫他寶哥，寶哥今年28歲，5年前在奈及利亞首都拉哥斯開了一家遊戲工作室，取名叫「渡鴉幻境」（Raven Illusion）。
寶哥創辦的這個工作室規模不大，僅有5個成員，分別位於非洲的不同國家，並且因為物理上遙遠的距離從未見過彼此，只透過線上方式進行遊戲開發。寶哥工作室的logo就是他衣服上那只形似渡鴉的眼睛，如果你上谷歌就能搜到工作室的地址和其他資訊，還有領英的頁面，以及一個獨立的官網，看起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他發給我的介紹團隊的PPT
寶哥制作的遊戲是這樣的⬇️
這個遊戲叫【冒險者：移動版】（Adventurers: Mobile），基本上是一個非洲當地版的【神秘海域】。 替換掉內森·德雷克的是一個黑人主角，黑人主角要尋找的不是海島遺留的財寶，而是非洲歷史上偉大的曼薩·穆薩國王的珍寶。
和【神秘海域】相同的是，黑人主角也十分能文能武，不僅能考古解謎，還能背上AK47，和暴虐無道的白人軍閥廝殺。主角種族的替換讓這個情節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轉變，黑人主角不僅在尋找秘寶，還帶上了一層讓「我們的文物回歸我們的國家」的意思。我的朋友聽過我的概括後向我感嘆，這不就是非洲版的【十二生肖】故事嗎。
可惜的是，這款遊戲並沒有為玩家呈現出【神秘海域】般廣闊的世界和令人驚嘆的絕景，大多數時候玩家只是拿槍「突突突」，最佳化也較為蹩腳。該遊戲釋出後，在谷歌商店被下載了一萬多次，下載量便一蹶不振。評分也慘遭滑鐵盧，一度在3分（滿分5分）左右浮動，現在已經降至2.8分。
盡管遊戲的品質存在瑕疵，但寶哥告訴我他的遊戲代表了奈及利亞迄今本土化制造的最高的水準，這個遠端辦公、官網404（對，連結打不開了）的遊戲工作室，就是今天這個國家裏 最成熟、最有前景，也是幾乎唯一的遊戲工作室了。
第一個連結已經無法開啟了
TapTap報道過許多國內遊戲開發者的故事，但對於非洲開發者的故事，我們幾乎聞所未聞。這次，我想要填補這個空缺。
於是，我用了兩周時間和寶哥交談，寫了這篇文章。我試圖理解並用文字復現奈及利亞的遊戲生態，以及為講述一個當地人視角下的遊戲開發故事。
這篇文章就是因此而被寫下的。
事情的起因是我的同事在尋找和推薦遊戲的日常中發現了【冒險者： 移動版】，然後被它的奈及利亞標簽所吸引。
引人註目的不是遊戲本身，而是在實機視訊下的留言，許多看起來像是非洲玩家的使用者留下了感慨的話語。
「我們竟然也能做出這樣了不起的遊戲！」
「奈及利亞也有能做出好遊戲的一天！」
我同事看見的大概就是這樣的贊美之詞，他將這件事告訴了我，並分享給我視訊連結，然後我們都被一股強烈的對比給吸引了。在我們看來，遊戲配不上這樣高的評價，然而這些真情流露的話出現在了我們眼前，我們感到好奇，奈及利亞的玩家平常能玩到什麽樣的遊戲？ 為什麽這款看起來粗糙的遊戲能讓他們由衷地誇贊？
轉譯後的評論區
「奈及利亞的遊戲行業是怎樣的？」這是我一開始的好奇，也是我詢問寶哥的第一個問題。
需要先提一句，我和寶哥的交流是在谷歌會議上進行的，交流的體驗很糟糕。我想應該不是谷歌的問題，而是寶哥家的問題。寶哥告訴我，那邊的網路不好，白天的網速只有深夜的十分之一，大約1Mb每秒。奈及利亞與我們有7個小時的時差，所以我跟寶哥都是在白天打視訊的，這導致我的視窗中的寶哥總是模糊的一片，音質也是糊成一片，好像不僅他的網路不行，麥克風的品質也不行。寶哥總是用一個像是購買手機附贈的白色塑膠耳機跟我連麥，得用手把麥克風的部份舉到靠近嘴的位置才能讓我聽見，他的手指摩擦麥克風的聲音讓我的耳膜哐當哐當地響。
我和寶哥的交流就是在這樣的混亂中進行的，我有時候聽不清他說的話，視訊也卡，畫質在360p和480p之間浮動，實際上，我很多時候都在半猜半聽，導致很難充分理解寶哥，所以我的話只能算作對奈及利亞的一個微小的切面，可能會有不全面乃至誤解的地方。
我說這段話不是想要進行免責聲明，好吧，實際上有點這個意思。但我更想傳達給你們的是我在和寶哥交流中的那種感覺，那種陌生與手足無措，這是貫穿我和寶哥交流全程的感覺： 寶哥是一個遠在萬裏之外的奈及利亞人，他沒有足夠穩定的網路，對於裝置也完全不挑剔。
寶哥告訴我，奈及利亞的普通人能上互聯網是最近四五年的事，在此之前因為政府的管控，禁止了推特、臉書等西方社交媒體，所以網路放開、大眾接觸遊戲也是這幾年的事。
對於玩家來說，大部份玩家是手遊使用者，玩的遊戲以」吃雞「為主。我不太確定寶哥所說的「吃雞」是哪個版本的手機遊戲，但他說中國騰訊的遊戲在當地很流行（另一個大熱門是【使命召喚手遊】）。而至於遊戲開發者，因為互聯網在奈及利亞的昂貴和稀缺內容，人們接觸Unity等遊戲引擎也不過短短幾年，市面上沒有本國的遊戲公司（有一些做類開心消消樂小遊戲的），只有零星的」遊戲開發愛好者「，寶哥的團隊就是由幾個這樣的開發愛好者集結成的。
換句話說，奈及利亞幾乎沒有遊戲行業。
「奈及利亞的玩家是什麽樣的?」這個問題其實是上述內容的延申，只不過我想要了解更多。
除了手遊玩家外，奈及利亞最受歡迎的遊戲裝置是索尼的PS系列主 機 。市面上裝機量較高的是PS4，其實更多的是老一點的PS3主機，最稀缺的是新款PS5，這款主機稀有的原因是售價高昂，寶哥告訴我，PS5在當地的售價大約是400美刀，換算成當地貨幣就是近60萬奈拉，相當於市中心一套出租公寓兩個月的租金。
當地購物網站上的PS5商品
在奈及利亞，很少有玩家願意支付兩個月的房租來買一台遊戲機，這讓PS5成了當地的稀罕物。寶哥今年28歲，差不多過了那個為遊戲機裝置而癡狂的年紀，他說到PS5在當地誇張的價格時露出了誇張的表情，卻在對我的敘述中缺乏細節，因為寶哥告訴我他已經幾乎不玩遊戲了。
我問寶哥小時候的遊戲經歷，在他十多歲的時候，周圍的人是否擁有遊戲機？當時的遊戲環境是怎樣的？
寶哥聽到我的問題後，雙眼閃閃發光，然後他歡快地向我講述了7歲那年媽媽是怎樣帶回家一台PS1，之後少年時代的他又有多麽的快樂，那陣狂喜是如何襲擊了他，令他的全身從腳尖到頭皮都興奮得發麻。
寶哥說，還是個孩子的他擁有了世界上最稀罕的東西——一台來自日本索尼，產自10年前的遊戲主機—— 社群內大約5000個小孩子中，才會有一個幸運兒能拿到這台裝置。 自那天起，7歲的小寶哥成了學校乃至方圓幾十裏內的小霸王，因為所有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都想要玩上一會兒遊戲機，所以機器的所有者小寶哥無論走到哪裏，都可以享受帝王般的待遇：所有人都想和他成為朋友，並想盡辦法令他開心，比如在足球場上，球技一般的小寶哥居然發現自己成了全場最搶手的隊員，所有隊伍的隊長都爭著要他加入，想盡辦法讓他進球，讓他獲得勝利。
在奈及利亞，一台遊戲主機就是有這樣的威力。
和寶哥交流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自己對奈及利亞一無所知，為了達成對寶哥的理解，我意識到了解奈及利亞這個國家是必須的。 我想許多讀者也跟我一樣對這個國家並不了解，所以我想簡單說一說。
奈及利亞是非洲的第一大經濟體，指它的GDP總量是非洲國家中最高的；奈及利亞是一個人口大國，國土面積大約只有中國的10分之一，卻有超過2億人，龐大的人口基數帶來了貧窮，然後就跟所有貧窮的國家一樣，奈及利亞的財富分配十分不平均，出現了少量的富豪和大量口袋叮當響的窮人。
我在視訊網站上搜尋「奈及利亞 」 ，找到了許多中國博主的旅遊視訊。這些博主拍攝去奈及利亞旅途，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因為在視訊的封面上，很多人都加上了「危險 」「 不敢去 」 的大字樣。「窮山惡水出刁民」，很多人對奈及利亞的印象是官僚腐敗嚴重，到處收取賄賂，民眾中有許多專挑外國人下手的流氓。
B站搜尋「奈及利亞」後的結果
我在一個視訊中，看到了奈及利亞最惡劣的貧民窟的樣貌，它搭建在一片垃圾場之上，巨大的垃圾山重重疊疊，散發出沖天的臭氣，然而險惡的生活條件不僅沒有令人望而卻步，反倒有許多走投無路的窮人十分願意，甚至付錢居住在這裏，就在垃圾山上的簡陋棚屋裏，依靠收集廢棄的塑膠瓶、過期的被人遺棄的番茄醬為生。
奈及利亞的貧窮令我瞠目，我不懷疑那部份富人的生活水平，但是建立在如此大量且顯著的貧窮之上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社會模式。我就連熟悉的遊戲行業，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也難以想象。
西方媒體報道這片貧民窟時的攝影照片
而寶哥，就是這個國家中土生土長的遊戲制作人。
寶哥自稱曾經家境比較富裕，但現在只能算是「中等水平」 。他的父親曾是土木商人，生母則是另一個領域的商人，一夫多妻在奈及利亞比較常見，寶哥的父親迎娶生母時比她年紀要大上差不多兩輪，當這對妻子產下一子時，他已經步入老年。
寶哥小時候的生活可謂沒有憂愁，物質條件豐厚的家庭甚至為他買了當地少見的遊戲機。可是當寶哥攻讀大學時，憂愁找上了這家人，70多歲的父親罹患疾病，轟然倒塌，臥病在床，家中失去了經濟頂梁柱。 寶哥必須成為新的家庭支柱，出於這個考慮選擇了輟學，然後在市場上尋找一份補貼家用的工作。
就在這時，制作遊戲的點子和童年的美好回憶闖進了他的腦海，使他決定投身遊戲行業。寶哥小時候對遊戲制作人的想象是「那些白人，很酷的人才能做遊戲」，然而這天一股勇氣讓他開始動手去做，讓夢想照進現實。
寶哥借助在剛開放不久的網路，在網路上自學Unity引擎。 他的學習是從油管開始的，透過觀看免費視訊進行學習。奈及利亞的官方語言是英文，寶哥利用這門國際語言和國際互聯網，將自己的學習遊戲的視野投向了世界。
寶哥後來就順理成章地進入了遊戲行業，不過他所進入的不是奈及利亞的遊戲行業，本國沒有遊戲行業，他是利用互聯網加入歐洲或美國的計畫，先主要是一些小型的計畫，承當關卡設計（Level Design），後來加入了【逃離塔科夫】的計畫中，所做的工作也是原來關卡設計的延伸。
寶哥幾乎就是奈及利亞本國遊戲行業的代名詞，他曾告訴我原生的遊戲制作人只有零星幾個，也不清楚具體的人數或規模，他只會和幾個人透過線上手段偶爾聯系。寶哥憑借著一腔熱血，選擇了喜愛的行業，支付了自己的賬單，也支付了家人的賬單 （他參與已開發國家遊戲計畫後，一周收入相當於本地銀行職員兩個月的薪資） ，還在當地做出了開創性的改變——他就要有自己的遊戲工作室了。
寶哥在同好的支持下，創立了自己的公司，就是先前提到的「渡鴉幻境」。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積蓄，還有同伴的許多資助，比如一個熱愛遊戲的有錢人向他提供了一套昂貴的動態捕捉裝置，具體價格令人瞠目。他一邊繼續兼職的工作，一邊豐滿自己的夢想。 寶哥的遊戲有取巧的成分，就像幾乎原封不動地借鑒了【神秘海域】，另一個計畫又幾乎原封不動地借鑒了【怪物獵人】。
甚至就叫「怪物獵人」（Monster Hunter）
寶哥的遊戲中卻也有真誠的部份，他告訴我【冒險者：移動版】是貨真價實的非洲故事，是由非洲人完成的非洲敘事——這難道不令人激動嗎？寶哥以十分激動的語氣跟我說，他還想要為這款遊戲制作DLC，那將是一個新篇章，主角要解救被販賣的非洲奴隸，在解救之旅中尋找失落秘寶。 奴隸制對非洲人民的影響，此刻以一種迂回的方式反映在了遊戲工業當中，從寶哥口中脫口而出。 這令我感到一種陌生的驚奇。
我在和寶哥交流的最後，詢問了他對中國遊戲的印象——我好奇奈及利亞的遊戲生態，而當地人對我們是否有類似的好奇呢？ 不知道寶哥是真誠的還是出於客套，他說對中國的遊戲行業十分感興趣，然後又很快聊起了【黑神話： 悟空】和【原神】。
寶哥告訴我，他想成為奈及利亞的「黑神話」和「原神」，因為「渡鴉幻境」工作室就是奈及利亞最好的遊戲工作室。 寶哥比劃雙手，露出微笑，嘴巴也滔滔不絕：要不是缺乏資金，他的遊戲不會做超過一年；要是有資金，他兩年以內就可以做出超越「吃雞」，超越「原神」的作品。
寶哥展現出了充分的自信——甚至有點顯得過分自信了。我的意思是，寶哥拿來對標的遊戲是中國手遊領域內頂尖的遊戲，只要玩過它們和寶哥的遊戲，就可以感受到這之間天上地下的差距，要在兩年內追上這個差距怎麽看都是無法實作的目標。
遊戲內的畫面品質大概是這樣
我向寶哥投去懷疑的目光，他卻樂呵呵地，像是胸有成竹似的，對我疑慮重重的眼神不僅沒有絲毫閃躲，還報酬以未來可期的目光。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寶哥是真誠地認為自己將要抵達那個目標，非洲人民似乎天生地有一種樂天主義，還是因為想給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以便後續為他的工作室帶來更多宣傳機會。
誰知道呢？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了，我沒辦法觀照寶哥的內心，我沒辦法在簡短的交流中熟悉奈及利亞的說話習慣，再摸清楚背後的真實想法。不過說實話，我挺喜歡寶哥的，因為他似乎對我沒有隱瞞，唯一沒跟我說的是計畫的收入，我其實問這個問題也有點不禮貌，但是我是在好奇【冒險者：移動版】這樣的遊戲是否能支付寶哥家的賬單。寶哥尷尬地笑了笑說，這個不太好回答，當時網路不好，我以為我聽漏了，又問了一次，寶哥更靦腆地笑了。看來他沒有賺到錢，等我明白他的意思後，我們一起埋頭笑了。
寶哥的另一個計畫【超越諸神黃昏】（Beyond Ragnarok）
寶哥說，雖然【冒險者：移動版】的成績目前不盡人意，但他還是想繼續做下去。 接下來的【超越諸神黃昏】是一款史詩級的RPG遊戲，代表了「渡鴉幻境」工作室近幾年的全部心血。寶哥還說，因為還要兼職補貼開銷，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玩遊戲了，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吃飯、睡覺和制作遊戲，要玩最多只玩15分鐘。寶哥最後說，在偶爾想要放空的時候，會玩玩【GTA5】，主線故事已經打通了，3個主角中他沒有偏好同是黑人的法蘭克林，反而最喜歡崔佛（這在他們當地很小眾），他認為崔佛不是瘋癲，而是具有性格和獨特的原則，他欣賞崔佛的性格和原則，他把他稱為「混亂大師」（Master of chaos）。
寶哥在通關遊戲後的閑暇時光，還是會靠上沙發，操控角色走上大街。他走向銀行，掏出一把機關槍，對準勤勤懇懇的職員，他開始用機關槍掃射，掃得他們慘叫連連，掃得他們鮮血四濺，然後提上一袋美金就跑。之後就這樣在警察的追捕和槍林彈雨中度過15分鐘， 那就是他最喜愛的放松方式 。
電子遊戲是一個需要完善的產業鏈，多年的人才和技術積累，才能做出頂級產品的技術密集型產業。對於大部份尚且未能完全解決饑餓問題的非洲國家來說，要追趕世界先進的水平，確實是一件困難重重的事。
但誰又不想以電子遊戲為載體，去講述自己民族文化的故事呢？
多數人在聽到寶哥的夢想時，都難免不產生懷疑，甚至是嘲笑。
雖然我 也 很難相信寶哥和他的 渡鴉幻境工作室，能在短短兩年內就做出震驚世界的遊戲。
但正是說出來會被嘲笑的夢想，才有實作的價值。
奈及利亞有一句諺語「無論月亮消失多久，總有一天它會再次發光」。80年代，CDPR的創始人Marcin還在靠賣盜版遊戲賺錢，而如今波蘭蠢驢已經是全世界最有名的遊戲公司之一。
對於 非洲 大陸的遊戲行業來說，也許 黑暗 還有 很長很長，但只要還有非洲遊戲人堅持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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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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