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黃天驥
清明節又將到了。近年,凡是到四月五日前後,是為清明節。以農歷計算,「冬至百日是清明」。每年從這天開始,老廣州的居民,男女老少,拖男帶女,都會從四面八方湧向先烈路、黃花崗一帶,到銀河公墓和俗稱「大煙囪」(焚化和儲存骨灰的大樓)拜祭先人。這一來,馬路上車如流水,絡繹不絕。兩旁的行人道,又像千軍萬馬,前呼後擁,你來我往。有關部門不得多派些工作人員維持秩序。其實,前往拜祭先人的孝子賢孫,一般比較自覺地遵守秩序,特別是在「大煙囪」的裏裏外外,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人們為了找祭桌互相爭吵,或者大聲叫嚷,大家都聽從工作人員按先後次序安排。這固然有賴於民政部門服務人員的努力和組織,更為重要的是人們都在懷念自己的祖先,心中充滿孝思,腦海裏醞釀著對先人在世時的回憶,所以大家總是安靜地遵守秩序。在迷蒙的煙香繚繞中,我感悟到「孝以事親」和「百行孝為先」的優良民族傳統在廣州繼續發揚。這親情,從古以來,一直溫暖著中華大地。
「清明」本來是古代24個節候之一。據【淮南子】雲,春分「加十五日,鬥指乙,則清明風至」。這時候,寒風過去,清風徐來,又應準備農耕了。農諺雲:「清明一到,農夫走跳。」又傳說,在戰國時代,晉國的世子重耳被政敵追殺,到了綿竹地區,無以為食,饑餓得很,正在處境十分艱難的時刻,誰知道追隨他的介子推,竟找到一塊肉,煮給他療饑。重耳吃飽了才知道,這塊肉原來是介子推在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來的。不久,重耳鬥爭獲勝,成為晉文公。他想起介子推對他的忠心,就邀他出山當官。但介子推追隨重耳,只是意氣相投,政治理念相近,並非為了要謀取官職。因此,盡管晉文公多次催促,他就是不肯。晉文公急了,便命手下放火燒山,逼他出仕。可是,即使把山上的草木燒得精光,卻始終不見介子推走出來。後來才發現,介子推把自己和老母親綁在一株柳樹上一起燒死了。這一來,晉文公既傷心又懊恨。過了一段時間,那株被燒焦的柳樹竟長出了新的枝葉,又復活了。晉文公感動得很,便下令在清明這一天,大家都要祭祀死去的親人,而在清明的前三天不準生火,只能冷食,以紀念被火燒死的介子推,這三天稱為「寒食節」。其實,古人從介子推身雖死去,剛強耿介的名聲卻被流傳;從柳樹雖被燒焦,後來又發新枝,感悟到世間事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哲理,這是晉文公紀念介子推的舉動得以推行的根本原因。
正因如此, 漢唐以後,這風俗一直流傳了下來。在唐代,「寒食節」確不舉火煮食,但在親友之間,卻可以把火炬互相贈送,表示這是以「新火換舊火」的吉利時刻。皇帝甚至把火炬送給王侯大臣,作為隆重的賞賜。杜甫還寫詩諷刺過這種行為:「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宮中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有趣的是,在唐代乃至宋明,寒食節成為娛樂的節日,人們可以鬥雞走馬,花天酒地,到了清明節那一天,才上墳拜祭先人。人們對生命存在的歡樂,和對逝去生命的哀思,竟奇妙地連線在一起。
到明末清初,據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清明有事先塋,曰拜清;先期一日,曰剗清;新塋必以清明日祭,曰應清。」所謂「剗清」,應是指鏟除一切雜物的意思,他完全沒有提到過有關「寒食」的娛樂活動。不過,老廣州人在清明節的前幾天,不是沒事幹了,人們把精力用於制作或購買各種祭祀祖先的物品,例如元寶蠟燭、陌紙和新鮮果品之類。其中又必須有燒肉一項,稍為富裕的人家甚至會購買整頭燒豬來祭祀祖先。以燒豬祭祀先人,廣州人喻意是希望祖先保佑後輩「紅皮赤壯」,身體健康。另外,燒烤過的豬肉,皮是紅色,肉是白色,這是喜事與喪事的結合,有著「方死方生」的喻意。據知,在中原地區,清明節掃墓時,也多以燒肉拜祭祖先。這習俗,可以視為中國傳統對待生命的哲學觀念,在禮儀方面的反映。
不過,在廣州地區,清明掃墓,並不限於「清明節」當天。因為,在嶺南地區,春夏之交,冷暖空氣對流沖撞,每年在清明節前後,天氣會突然發生變化。本來是麗日藍天,頃刻間彤雲四合,狂風怒卷,飛沙走石,大雨傾盆。在過去,碰上這種天氣,人們便說這是「掘尾龍」回家拜山了。在粵語中,拜山就是掃墓的意思。
掘尾,在粵語是指弄斷了尾巴。據傳說,在秦代嶺南有一姓溫的寡婦,在路邊撿到一個巨卵,她帶了回家,誰知孵化出一條小蛇。溫氏飼養了它,後來小蛇逐漸長大,婦與蛇情如母子。有一天,溫氏不慎弄斷了它的尾巴,蛇便離家而去。後來,這蛇化成為龍。溫氏死後,葬在廣州附近的悅城。此後,每到清明節前後,這條斷了尾巴的龍,必來珠三角一帶給溫氏掃墓。「風從虎,雲從龍」,當「掘尾龍」到來時,自然風雨大作。這傳說,在【嶺表錄異】和【太平寰宇記】中均有記載。顯然,傳說的背後,包涵著知恩圖報,以及連蛇也知道報酬養育之恩的意義。但這「掘尾龍」在什麽時候會回到悅城祭奠?也不知道它要來臨多少次?如果它突然出現,人們又剛好到了城郊掃墓,必然找不到遮風躲雨的地方,豈不是都成了落湯雞?為了選擇良好的天氣,廣州人拜山掃墓並非一定在清明節當天不可,而是從清明節起到往後的一個月內,都可選擇合適的休假時間和天氣,前往近郊或「大煙囪」等地祭祀。總之,拜山的日期不必自我作繭;因時制宜,是老廣們辦事的方式和風格。
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以前,中國尚未推行火葬,人死後,即以土葬的方式把棺木擡到近郊埋掩。在廣州,1949年以前,清明節上墳時,只有男丁才能夠參加,女性只能留在家裏,準備拜祭祖先的晚餐。因為人們認為,墳地屬「陰」,女性也屬陰性,陰陰則相尅,男性則屬陽,陰陽可以相生。因此,若讓女性上墳,陰陽不能匹配,屬於不吉利的行為。這習俗,無非是封建時代重男輕女思想的遺留。
我是廣州的「老西關」,作為男丁,很小的時候,已經跟隨著大人到近郊的祖墳掃墓了。那時,廣州還沒有公共汽車,市民前往掃墓,一般經由小北或大北兩條路線。我家總是從大北方向,走往廣州附近的山丘。在祖父的率領下,叔叔伯伯,大大小小,總會有十多人參加。我和年紀相近的小兄弟們,則一路蹦蹦跳跳,打打鬧鬧,簡直把掃墓看成是遠足旅行。那時,經過了三元裏,便算進入郊區了。在那裏,人跡逐漸稀少。我生性好動好奇,便走在叔伯們隊伍的最前面,一路上東張西望。有一回,正在跑跳間,忽然看見在荒涼的道路上,排列著十多所簡陋的小屋,屋外沒有門。我覺得奇怪,便走到其中一間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只見屋子裏面,陰陰沈沈,在屋子的中間,則放著一具棺材,棺材的旁邊,又放著兩三個五顏六色,用紙紮成的人形,看來是用作陪伴死者的僮仆。這些紙人破舊不堪,風過處,紙片飄拂,像是向我招手。正猶豫間,屋子裏呼的一聲飛出了一只蝙蝠。我害怕得很,趕緊溜開。叔伯們看見我驚慌得「臉青口唇白」,一面責備我不知好歹,容易「撞邪」(粵諺,碰見妖魅則會生病之意),一面告訴我,這種地方叫做「厝」。一般富貴人家,人死後,棺材不會立刻掩埋,而是放在「厝」裏停放兩三年,等到選到風水寶地才入土安葬。但有些人家,或家道中落,或遷到外地,那麽留在厝裏的棺材無人照管,躺在棺裏的死人真成了孤魂野鬼。我經此一嚇,對「厝」既害怕又反感,覺得「死人占生地」,真讓人惡心。當然,隨著廣州市區建設的發展,過去屬於三元裏地段的近郊遠郊,現在已成為鬧市的一部份,那些「厝」早就被高樓大廈壓下去了。滄海桑田,時代和城市建設的發展,這是必然的。地下深處,埋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和骸骨,反成了考古學家們最感興趣的去處。所以,用不著怕神怕鬼,該怕的倒是社會上某些惡棍裝神弄鬼。
其實,在我居住的康樂園,西區一帶,也曾丘墳林立,即使到了「文革」時期,在俗稱「西洋菜地」外邊凹凹凸凸的山地,我曾見過某處歪著一塊殘碑,上面刻有「此處埋骨五百具」的字樣。在我所住過的西區「夫婦宿舍」,到清明時節,還看到校外的有些人,走到附近的幾處墳頭,壓上「紅錢山陌」,焚香祭掃。現在,康樂園西區已是樓房林立,環境優美,有些幽暗的地方,還是年輕人談情說愛和小孩們「鬼混」的好去處。
曹雪芹的【紅樓夢】有句雲:「縱有千門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中原地區,平原一望千裏,人們一般把先人埋在土地上。為了易於辨識,便把坆墓砌成半球形,確像是一個個從地面上凸起的半個饅頭。不過,我在小時候,跟著大人們到廣州近郊上墳,舉目四望,墳塋都建在丘陵的山崗上,這也是我們把掃墓說成是「拜山」的原因。在山體的斜面上,墳頭不規則地排列,但都面朝山下的方向。它們的形狀,像是從地面上凹下去的半月形,頗像兩邊有著扶手的沙發或老式的「公座椅」。左右兩邊伸出的泥堆,稱為「山手」,後邊兩側各立小碑,稱為「後土」;而像是椅子扶手的前端,也稱為「山手」。這「公座椅」式的墳塋,多用泥土堆成,稍有資財的人家,則在「椅」上和墳面上,澆灌了水泥,堆砌著石塊,顯得比較堅固。在「椅」上的正中央,則嵌入一塊長方形的石碑。如果死者是已婚的男姓,碑文一般寫著「顯考×公××之位」;如果死者是已婚的女性,則寫為顯妣×(丈夫的姓)門×氏××之位。至於盛著死者遺體的棺木,實際上是死者頭部對著墓碑,遺體則縱放在「椅面」三尺泥土之下。當祭祀者向著墓碑叩拜,恰好是隔著泥土,正對著死者頭部以及整個遺體致祭。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嶺南地區建墳的方式,是因地制宜的做法。因為嶺南包括珠江三角洲,市區之外多是丘陵地帶,而且風雨頻繁,如果墳墓砌成饅頭形一個個堆在一起,和高高低低的丘陵根本無法區別。更重要的是,雨水從丘陵上方流下,若暴雨傾盆沖向「半個饅頭」,則水土容易流失,「饅頭」便不復存在。至於把坆墓做成「公座椅」形,如果山上的積水往下方沖擊,它便會透過半圓形的「椅」背順勢而下,墳塋本身的泥土不會受到過度的沖刷,這就不存在消失或者被改變形狀的問題。嶺南人實事求是因地制宜的性格,也體現在墳塋的建造中。
當我們走到祖先的墳邊,正想擺開各種祭品,附近的幾個村民便拿著鋤頭圍攏過來。這類人,大家都稱之為「山狗」。他們不由分說,揮起鋤頭,反復喊著「紅山利是啰!餵,紅山利是啰!」就不由分說,要為主人家的墳塋除草培土。這時候,我們的叔伯連忙把他們攔住,說好修理墳塋的要求以及費用。這其間,自然少不了討價還價,彼此爭論不休。等到達成口頭協定,「山狗」們便開始揮鋤勞動。說來有趣,近代廣州的商業意識,也彌漫到荒墳野冢間。這買賣,我們每次在清明節上墳時都會遇見,紅包也是要準備奉送的,它成了清明祭祖的慣例,也是附近農民趁在開耕之前,透過勞動取得的一筆額外收入。
墳塋和周邊的野草被清理之後,「公座椅」也煥然一新。「山狗」們便鋤出些半圓形的土塊,置於墳頭正中和「後土」、「山手」的上面。鋤出的土塊,形如仰碗,與復土構成一陰一陽的模樣,便於祭祀者把它捧起,然後壓著被稱為「紅錢山白」的陌錢。所謂「紅錢山白」,乃是兩張不同顏色的陌紙,一張紅色,一張白色。白色自然與喪事有關,而紅色則寓有吉祥的意味。這一白一紅,哀與樂交集,方死方生,也曲折地反映嶺南人在思親的日子裏對待生死的態度。
墳塋清理完畢,彼此滿意。村民們收取了「紅山利是」,說聲「承惠」,叔伯們也說「唔該曬」!(粵語等於「謝謝了」)他們便轉到別家的墳墓做生意去了。幼年時,我參加過多次「拜山」活動,但從未見過孝子賢孫和「山狗」們爭吵打鬧,即使做不成買賣,人們一哄而散,祭祀者則自己鏟泥除草,不會在祖先墳前為了一點錢出醜弄乖。和氣生財,這是嶺南人掃墓的一條法則。
「山狗」離開後,叔伯們便領著我們幾個小兄弟,在拜桌上擺上甘蔗燒豬之類的祭品,點起蠟燭和有粗有細有長有短的煙條,然後由祖父率先對祖先拜祭。隨後,大人們依照輩分逐個鞠躬上香,我們幾個小孩子也輪著跪地叩頭。這有秩序的祭拜方式從不會改變,大概是古代講究「昭穆倫序」的孑遺。禮畢,大家便在祖先墳前焚燒紙制的元寶,一時火光烘烘,熱氣騰騰。這時候,大人們或坐或站,一面嚼咬著甘蔗,分發著燒肉,一面訴說些家族源流,逝者往事。面對荒冢,大人們或戚戚然吸著香煙若有所思,或說些有趣的新聞談笑風生,孩子們更多是把清明節拜山(上墳)視作旅遊。當蠟淚成灰,冥鏹熄滅,大夥兒便相率下山。黃昏裏,丘陵處處,只留下紅白色的陌錢在風中輕輕搖拂,點綴著荒野的蒼茫。
記得有一年我們在清明節掃墓,已念初中的堂兄咬完了甘蔗,便詩興大發,大聲誦讀傳聞是杜牧所寫的一首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是,牧童遙指杏花村。」他念詩時搖頭擺尾,頗為得意,叔伯們也豎起拇指表示贊賞。我卻不服了,大聲說:「念錯了,我們小朋友念的不是這樣。」大人們覺得奇怪,就讓我也念念。我也不客氣了,站起來大聲讀誦:「清明時節雨濛濛,路上行人要出恭。借問屎坑何處是,路人遙指對面沖。」(粵語,「沖」是小河)我把這詩一口氣念完,叔伯父哈哈大笑。我正在洋洋自得,誰知爺爺卻嚴肅地指著我說:「好學唔學,學這種打油詩。百鳩厭!」(粵語:「百厭」即討厭、頑劣。「鳩」等於「屌」,罵人的話。)我吃了一驚,扭頭便跑,兩位小兄弟也跟著我跑。當跳過幾個別家的墳冢,忽然想要尿尿,兩位小兄弟也學著我,拉開褲襠,先叫一聲:「唔該借歪!」(歪,粵語可讀作me,側邊。全句意思是「對不起,請讓開」。)這是大人教導我們,如果在郊野要撒尿,一定要先說上這兩句話,讓附近的神鬼走開,防止那半弧形的拋物線液體無意間射中了他們,否則回家時會遭受報復生病的。我們把尿撒完了,回頭一看,大人們已收拾好祭品,我們也就飛跑下山,跟上了大隊伍一起回家。後來長大了些,再一想,從把杜牧的詩改為打油詩一事看,發現詩歌押韻的改變可以影響到整首詩的格調,這也引起我在大學求學時對詩詞聲調產生了研究的興趣。
近四十年,廣州和全國各地一樣,對逝者推行火葬、海葬等多種形式。但把骨灰保留在公墓大樓的做法,依然居多。這也無可厚非。後人在每年的清明節時捧出先人的骨灰盒仔細拂拭,寄托哀思,緬懷逝者,這屬於人之常情。至於廣州人供奉祖先的祭品,依然必備燒豬與甘蔗。甘蔗切段,拜祭完畢,一家大小,相率把甘蔗吃得幹凈,取其有始有終的意思,並且祈祝死者佑護生者,在今後的生活中,「一碌蔗咁甜咁掂」(意思是祝願生活像一段甘蔗那麽順暢和甜潤)。這些獨特的清明節符號,寄寓著老廣州人在哀思中又融合了對幸福生活的憧憬。上文說過,在唐宋明三代,古人把寒食節和清明節連結在一起,在盡情歡樂後祭祀先人。嶺南人一般沒有出現「寒食節」的紀念方式,但在清明節的整個祭祀方式中,分明保持著哀樂交融方死方生的精神內核。這也是嶺南人既繼承中華文化的優良傳統,又因地制宜和因時因事制宜,作出合情合理地祭祀先人的方式。
逝者既已矣,生者日方長。正視現實,著眼未來。這是既靈活生猛又淡定樂觀生活態度的表現。從清明拜山的情態和一些特定的禮儀符號裏,我們也可以窺見老廣州和珠三角地區人民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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