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和父亲的关系」是人生的根本素材,儿子只能看到父亲的「现象」,他的「回忆和理解力」无法洞察其背后的本质。
文|丁君君
在布拉格作家弗朗茨·卡夫卡留给后世的诸多谜团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或许是他的遗愿:请马克斯·布罗德代为销毁遗物中的一切书信、日记、手稿以及画作。身为布拉格文艺圈小有名气的评论家,布罗德既是卡夫卡最亲密的友人,也是他的文学伯乐,卡夫卡生前出版的作品鲜有人问津,只有布罗德一直坚信他值得被更大的世界看见。因而在后世传记作家和研究者眼中,卡夫卡将布罗德立为遗愿执行人,并指出所有文稿的存在,类似于一种加密的反语:他实际上在赋予布罗德无限的权力——「销毁」是对这一权力最专横的使用。
一般而言,文学作家至少拥有两种矛盾的身份:他们既藏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又是作品的主人。然而主人的身份或许并不适用于卡夫卡,因为在授权布罗德处理文稿时,他看似在支配自己的作品,却又取消了自己的直接责任。卡夫卡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我就是文学」,这句话表达的正是字面上最直白的意思:他没有文学之外的存在,他的呼吸和注视、观察和思考,都主动或被动地处于书写姿态中,也只从这种书写中获得实在性。因此,或许可以认为,卡夫卡的生命在最高程度上等同于他的书写。 在这个意义上,遗愿也为他奇特的文学生命提供了最关键的注脚:作家在迎接死亡的同时,也让死亡平等地流向他的作品——无论后者是否会被真正执行。
作家马克斯·布罗德「我就是文学」意味着,在阅读卡夫卡作品的同时,读者已经站在了作者生命的内部,获得了通往他心灵的一手资料。然而这种迫近感常常也伴随着理解的困境——在卡夫卡作品中,无数读者最终读出了自己的梦境,并因而认为这是难以破译的象征。文学一般被期待着提供实在之上的遥远意义,卡夫卡的文本却总是聚焦污秽模糊的近处,无法结晶出纯粹的形象,要将他的作品理解为哲学、宗教或是存在主义式的表达,需要越过无数琐碎的近景。 奇特的是,远与近的悖论也是卡夫卡作品空间的根本结构——他小说中的各种人物,无论是变形的萨姆沙,进不了法律之门的乡下人,还是迷失于荒原的乡村医生,都像梦游者一样只能拥有当下的空间,从未真正跨越到远方。
理解卡夫卡的书写逻辑或许需要一种颠倒的视角:克服「远」和「近」的等级想象,抛开文学与现实的模仿论,重新建立起作品和资料的关系。作家的日记、书信一般被视为通往其创作的一手资料,这种目光未必适用于卡夫卡,因为他将自己的存在方式设定在文学内部,所以日常信札也属于文学体系的一部分,换言之,这些日常文字并不能真正解释书写为何发生,而是在反复确认这种书写的存在。人生和文学之间的奇特关系,尤为鲜明地体现在卡夫卡那封著名的【给父亲的信】中。
这封信写于1919年冬天,当时36岁的卡夫卡不久前刚解除了和女友尤利娅·沃采克的婚约,正和布罗德在外地休养,在低落情绪中,他决定写一封信,审视并缓和自己与父亲的紧张关系。布罗德在传记中提到,信的原始手稿长达100多页,用打印机誊写后也有45页。卡夫卡最初打算通过母亲转交这封信,在和妹妹、女友的通信中也多次谈到此事,但这封信并没有抵达父亲手中。布罗德认为是他的母亲劝阻了卡夫卡,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作家自己的决定。 这并不是卡夫卡第一次试图和家人展开严肃对话,1914年,在第一次和菲丽丝·鲍尔解除婚约后,卡夫卡也给父母写过一封信,表达写作谋生的愿望,这两封信最终都没有寄出,一直留在卡夫卡的遗稿中,多年后才被整理出版。没有寄出的信件,和没有销毁的文稿,或许也是他将自我文学化的一种方式。
卡夫卡的日记与绘画草图手稿1919年的【给父亲的信】是卡夫卡最接近个人自传体的文本,虽然信中的一些段落早已成为父权形象的经典引文,但严格意义上,这封信并不完全是针对父亲的控诉书,更像是一篇悲哀的自我批判。
信的开头如下:「最亲爱的父亲: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我会宣称自己在你面前感到畏惧(Furcht)。我像平时一样无言以对,一部分是出于对你的畏惧,另一部分是因为畏惧背后有太多琐碎之事,无法在谈话中轻易道明。」解释了写信的必要性后,卡夫卡又后退一步,声明即便用文字也无法恰当解释一切,「因为在写作中,我依然受制于对你的畏惧及其后果,这个素材的尺度已远远超越了我的记忆和理解力。」在接下来的100多页中,卡夫卡回顾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历数父亲对他施加的诸种影响:他爱慕父亲的强壮和成就,自己却生而怯弱。
在追逐父亲形象的过程中,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因为父亲的威严浑然天成又漏洞百出。对父亲的困惑消耗了他的行动力,令他停滞在了通往世界的第一个台阶前,既不能认真对待工作,也无法组建家庭,只有写作才能让他获得某种自由。对往事的回忆中掺杂着大量的虚拟句:「如果你是我的叔叔而不是父亲」「如果我没有经历你这样的教育」「倘若如此,现在的我可能是一个更不安的人」。所有的可能性都被仔细掂量,又被一一否定。 在陈述父亲作为他失败人生的肇事者形象的同时,卡夫卡又不断强调,父亲和他都是无辜的,任何一方都不应承担罪责,但双方对此都已无能为力,而这封信的目的不过是「让你我获得一些平静,不那么艰难地面对生和死。」
信中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被描述为一个专横而暴躁的「现象」(Erscheinung)——这个措辞也顺带表达了某种本质性洞察的无力。父亲是个精明的商人,从贫寒的犹太村庄一路打拼进了布拉格的中产世界,娶到了家境殷实的妻子,开设了生意兴隆的店铺,拥有店员和仆役。因为免除了孩子的劳动,曾经的「匮乏」也成了父亲的神圣资产,这是孩子永远亏欠的经验,也是一笔无法偿清的债务。「我那时因为穿不暖,腿上的伤口整个冬天都是开裂的」「我的家庭什么都没有给我,哪怕在我当兵的时候,还得给家里寄钱」「现在的孩子们了解这些吗?没有人懂!」——在匮乏的衬托下,当下的生活以及他走向这种生活的手段,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合法性,也赋予了父亲睥睨一切的权力,令他「安坐在扶手椅中,对世界发号施令」。父亲的权力扎根在儿子不能染指的过去世界中,为儿子的生命预先立法,并掌控着他的未来。父亲刻薄地对待店铺的雇员,对儿子身边的人满怀怨念,让暴力萦绕在儿子身边,描画出他生命的例外状态。 将至未至的惩罚悬在儿子头顶,让他陷入永远的恐惧,看到「沙发上的皮带」就不寒而栗,因为审判终将到来,儿子拥有的一切也提前被剥夺了意义。
插图:老牛这封信呈现的父子关系宛如相斥的正负极,一方对世界过于熟练,另一方对世界过于陌生,两者间并没有斗争性的平级关系,因为儿子对世界的陌生感受,完全依附于父亲治理生活的熟练形象。 这种奇特的排斥和依附关系,也体现在儿子对待婚姻的态度上。父母的完美婚姻让他对家庭的崇高意义产生了渴望——「婚姻和生育是人一生最高的成就」,可是父亲粗俗的性教育又污染了他的渴望。成立自己的家庭,意味着同时走向纯粹和污秽,变成和父亲同等矛盾的人。儿子最终决定放弃这种虚假的平等,留在困惑的「监狱」中面对父亲的矛盾,把「监狱改造成华殿」,变成永恒的儿子。
信中的观察和思考发生在一种奇特的焦距中:文字中浮现的父亲是一种普遍典型的形象,他欠缺自我反思的能力,期待子女复制自己的成就,热切干预孩子的人生。这样一位平均的父亲,却被置于令人窒息的细致观察下,以至于他言行中的矛盾被极度放大,成为荒诞的景观。在平凡中走向荒诞的父亲让儿子看到了三个世界的存在:一是他所在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法则由父亲为他专门制定,他却永远无法达到法则的期待;二是父亲所在的世界,父亲在其中发号施令,并不断被叛逆行为激怒;第三个则是其他人的世界,其中没有命令和依附,人人都过着阳光明媚的生活。儿子活在第一个世界,被第二个世界消耗了所有的思考,因而无暇去关注第三个世界。这三个彼此分割的世界,以消极的方式呼应着精神分析中父子关系的原初性模型。经典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的欲望在遭遇禁令后,会寻求替代满足方式,发出禁令的父亲会被儿子转化为内在的无意识,成为其自我的一部分。【给父亲的信】将这种成长模式暗示在第三个世界中—— 其他人可以熟练地消化父亲的禁令,变成快乐的人,永恒的儿子却执意留在没有替代、无法转化的前世界中,维持和父亲的对峙,用卡夫卡自己的话来说,「我的一生,是对出生的踌躇」。
卡夫卡在笔记本上绘制的插图,约1923 年。 现藏于以色列国家图书馆卡夫卡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关于明媚阳光的描写,他笔下的环境总是逼仄含糊,充斥着莫名的惊怒。 或许只有通过信中的 「三个世界」,才能理解这种窒息迫近感从何而来。 信中的儿子正如【法的门前】的乡下人一样,徘徊在通往第三世界的门前,他所在的世界无比狭隘,因为第三世界的快乐令他相形见绌。 父亲守护着第三世界的大门,等待着他进去,却否定了他为进去做的一切准备。 这种自相矛盾令他踌躇不前,他既渴望门后的世界,又不甘心以非法的方式进入,毕竟那个世界被暗示了有残酷的惩罚,它的光只是依稀可见。 于是他只好留在门前,守门的父亲变成了他终生的研究课题。
这封信无疑提供了关于卡夫卡作品意象的一些关键线索:父亲曾厌恶卡夫卡的一位朋友,鄙夷地将他称为「害虫」(Ungeziefer)——在德语中,这是一个没有种类含义的词,泛指一切令人恶心的爬虫,因而被用于无差别的谩骂。这个意指模糊的词出现在【变形记】的开端,变成了小职员萨姆沙的躯体,当卡夫卡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萨姆沙复杂的身体构造时,他或许也正在将父亲的谩骂带入真实界;父亲的另一个高频词「跳蚤」,也出现在【法的门前】守门人的皮衣中,变成了乡下人在绝望中祈求的对象——父亲所诅咒的跳蚤,爬上了他的文学身体;【判决】中的父亲对儿子婚约的莫名暴怒,预演了真实的父亲对卡夫卡未婚妻的诋毁:「她一脱上衣,你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除了这些字面上的对应,信中还暗示了一些更隐约的痕迹,父亲口中的儿子一无是处,却无法摆脱,这个盘踞在家宅中的儿子,或许正是【家父之忧】中那个非生非死的莫名之物的原型。
同时,也有多种线索指向这些回忆介于真实和文学之间的暧昧性。卡夫卡并不是一个善于长篇大论的人,曾表达过对伏尔泰这样文思泉涌的写作者的羡慕,他自己的文学手稿则留下了各种斟酌修改的痕迹,但这封信却呈现出了其他作品中罕见的连贯和坚定,甚至可以说更具有文学整体性。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在和父亲的关系问题上,卡夫卡抵达了文学书写和实在经验的完美阈限,因而这封信作为家书让人共情,作为文学作品同样无懈可击。将这封信视为文学文本,并不意味着它是虚构的,而是指出它处理真实生命的那种连贯深刻的方式。事实上,1919年的卡夫卡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写出了多部作品,因此并不能确定,是预先完成的文学流入了他的信,还是文学源于信中的一切。 至少,「我就是文学」已经对两者的关系做出了某种说明,写作是卡夫卡唯一拥有的自由,这种自由让他可以用「文学」的眼光整理自己的经验,文学在这里的含义并不是讲故事或是逃离现实,而是一种预设意义的方式:世界如此荒诞,却又如此合乎民意,只有作为文学作品,它的存在才能涌现出意义。
卡夫卡的父母(约1928 年)奇特的是,虽然信里的卡夫卡将写作称为自己唯一摆脱父亲影响的空间,但在他的作品中,父亲的威胁又无处不在。 即便是在这封信中,父亲也不是单纯的被告形象。在信的结尾处,儿子突然以父亲的语气,对前文的指控进行了冷酷的反驳。这个想象的父亲指出,无论自己对儿子持有何种态度,最终都会被指控为不幸的来源,儿子所控诉的一切「恰恰证明了我的批评是合理的,只不过这些批评还缺了一条,我忘了批评你的猥琐、谄媚还有你寄生虫一样的人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写这封信不过是为了寄生在我身上」。在此处,儿子通过想象的父亲,对自己的痛苦做出了完美还击,信在这个意义上也变成了一种想象的对话,这段对话结束于儿子最后的表态,他接受了父亲的反驳,并把这样的反驳称为一种「修正」,「或许在真实中,事情并不像我列举的证据这样环环相扣,……但是你的反驳是一种修正,这是我自己无法也不愿在细节中做出的修正,我认为,通过这样的修正,才能获得那种无限靠近真实之物」。
这个晦涩的对话体结尾,展现了【给父亲的信】作为文学文本的自足性。虽然卡夫卡在给女友的信中谈到,这封信的「明确目的」就是缓和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但书写在事实上最终走向了封闭的自我对话。现实中的赫尔曼·卡夫卡只接受过一般的读写教育,对儿子的作品毫无兴趣,很难想象他会有足够的耐心读完这篇冗长的信,并且对儿子隐藏起来的弱点做出致命一击。卡夫卡代替父亲完成了对自己的批判,也顺带揭示了他所有写作的意图: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控诉和原谅,而是对「真实」的靠近。 「和父亲的关系」是人生的根本素材,儿子只能看到父亲的「现象」,他的「回忆和理解力」无法洞察其背后的本质。 而他对父亲所做的完美描述,不过是对素材的某种拼接方式,这个拼接越「环环相扣」,就越不符合「真实」,因为「真实」是无法获得的,只能不断接近。而父亲的有力反驳,击溃了儿子的证据链,将他再次推向那些「自己无法也不愿」修正的细节之物,并因此更加靠近真实之物。
父与子的对话也让这封信的意义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倒转,儿子的痛苦、父亲的荒诞只是现实的表象,这种表象背后还有一种神秘的合理性,因为只有通过父亲的有力反驳,儿子才被推向了更深的自我洞察。在这样的图景中,卡夫卡的人生和诗学的交融关系也逐渐显露:他的人生就像父亲身上的开裂伤口一样,是一种缺憾的存在,这种缺憾令他「握不住任何实在」,只能通过绝对的父亲来寻求意义。但他并没有臣服于父亲的权力,而是希望通过理解父亲的矛盾,来洞察某个无法靠近的真实界——超越三个世界之上的第四世界。这个真实世界是他预设的存在,也是他试图在写作中不断靠近的终点。这也是一个悲哀的假设,因为真实界必须存在,否则世间不会有那些无法言说的矛盾:权力的愚昧,对生命历程的非理性熟练,以怨恨为面孔的爱。因此他的哀怨一定是错误的,真理必然蕴含在最根本的矛盾之中, 父亲的力量必然来源于更高的合理性,而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和父亲进行永远的对话,不断揭穿自己对真理的错认。
【我们这一天】剧照
薄伽丘在【十日谈】中写过一个故事:一个犹太人想要改信天主教,于是对罗马信众的生活做了一番考察,却发现当地风俗崩坏,修士们毫无虔诚之举。在目睹了一切后,犹太人不但没有退缩,反倒立刻更改了信仰,理由是:如果这样的堕落也可以维系,只能是因为它的合法性在天上。卡夫卡对「真实」的预设,和薄伽丘这个故事的逻辑是相似的,看不见的「真实」是对意义丧失的最后挽救,而意义缺失的焦虑,不仅萦绕着卡夫卡的生命,也平等地降临在20世纪以来的文学中。这种焦虑指向了卢卡奇所言的「先验的无家可归」,也指向现代主义的各种形式游戏。卡夫卡常常被视为一位「无时代性」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似乎暗示了整体历史的某种纯粹结构,但这一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卡夫卡在作品中苦苦寻找那第四个世界,更像是20世纪对绝对真理的悲剧性想象。 在一个特殊的点上,卡夫卡不同于很多作家:他没有把目光投向父职缺席的崇高空白,而是持续注视着陨落为凡俗之躯的父亲。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8期。丁君君,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文学教研室主任,【德语人文研究】编辑。研究领域为19世纪德语异闻小说、恶的美学、文化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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