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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月经羞耻,她在卫生巾上刺绣

2024-03-11职场

有一次我联系主办方,前一天他们的说法还是,这个项目挺好的,结果第二天又跟我说,明天上午能不能把材料(卫生巾)换一下,或者是用其他形式。

刺绣,作为女性长期从事的一项手工技艺,已有两千年的历史。卫生巾,是女性生理期的必备品。看似毫无关联的二者,在艺术家谭不如的手下,被一针一线勾连在一起,成为别具一格的作品。

这是一种特殊的女性表达,甚至有人会觉得冒犯与反常,就连妈妈也说她,「脑子有问题」。 她在地铁、公交上刺绣,也把它们摆在市集上展览,并且开设了工作坊,邀请更多人参与其中……

工作坊的部分作品|讲述者供图

以下是谭不如的讲述。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很恐怖,不仅是「月经羞耻」,和性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恐惧。我因此害怕长为大人,觉得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但是,我一面排斥成年人的世界,一面又会感到好奇。 10来岁的时候,我看到爸爸放在家里的一些碟片,上面有很多裸露的人体,觉得那个很恶心,我爸爸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偷偷把它们扔掉了。

到了13岁,我的身体开始发育,尽管之前对月经一事多多少少有些模糊的了解,但还是无所适从。那天我妈好像是在洗衣服,我向她求助,把她叫去卫生间给她看。然后她给我拿了一片卫生巾,教我怎么使用它。

那时候我觉得,这东西是要一直缠着我了。 好像自己的身体里面突然多了一个累赘,不敢告诉别人,害怕被人嘲笑早熟。

后来跟表妹们聊天,她们也会说哪个同学的胸发育得好大,在那个年龄段,大家很排斥身体第二性征的显现。好像你成熟得早一点,就是个异类,你只有停留在童年时期,才代表着更纯洁,更高尚。

那时候用卫生巾,我都担心屁股上会鼓出一块被人发现,很不想让人知道。 一直到读高中之后,需要一门心思投入到考试中,我才没那么关注这些小变化或者内心小敏感的东西。

事实上,最初做卫生经刺绣的时候,我并不是有针对性地去做一个有关「月经羞耻」的特定议题。针对议题去做项目,有点像考试,这会让我失去兴趣。

疫情期间,在隔离酒完成的刺绣作品|讲述者供图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两年前,我在葡萄牙参加一个工作坊,那是一名英国艺术家办的,名字叫Protection,就是保护。那时我开始思考,我要保护的是什么。当时,我的包里带了一些东西,其中一个是卫生护垫,上面正好有protection这个单词,可能是一个启示。

我观察它,看到上面有一些花纹和一些印记,又联想到在葡萄牙漫步时,街头建筑上的那些建筑花砖图案。我很喜欢繁复的东西,特别是那种细细密密的,看起来很花功夫的类型,所以就思考,可以用一种什么形式,在卫生护垫上呈现我的想法。

当时看了一些新闻报道,还看过一个关于女性生存的纪录片,知道在许多贫困地区,女性面对生理期时会有难处,加上我小时候也对此感到羞耻和恐惧,就想从这方面入手做课题。

一开始,还算不上是行为艺术。

因为待在工作坊的时间很有限,我手上也只有一个护垫,又跟别人要了两个,用三个护垫进行创作。其实就是用水彩在上面画画,但效果很不好,颜色会晕得乱七八糟。


最初的水彩作品和刺绣尝试|讲述者供图

后来才想到刺绣。 卫生巾上原本就有那种小圆点的花纹,我沿着圆点的边缘刺绣,最后留一条长长的线,把线头露出来那种,看起来像一处水草。还有一个绣得比较自由,密密麻麻的小针迹,有点像草履虫的形状。

这些让我联想到活的、会动的生物,又或者是跟身体的细胞、血液的流动感联系起来。这是我擅长的领域,我喜欢从微观角度,用艺术的形式把很不起眼的东西带到人们面前。

我小时候很喜欢动手,做一些像是小抱枕这样的手工,但从来没做过刺绣,对刺绣的了解也很有限。唯一的记忆是老家村子里,我妈这样的妇女接过厂子里做刺绣的活儿。那时候会盯着她,看她给枕巾、被子绣上一些简单的图案,大多是花鸟画。

所以,相当于要现学。从最简单的绣法学起,需要用到更复杂的技法时,再接着学,慢慢也就变得熟练。

后来乘公交、坐地铁时,只要找到座位坐下,我就会拿出卫生巾刺绣,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我。

此时, 才开始有计划和预谋的 成为一种行为艺术。

其实我发现,大多数人在通勤路上是很无聊的状态,只能看看手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我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件比较反常的事,把它当作对日常生活的反抗。

这是我做卫生巾刺绣的其中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就是,这是我作为女性对生理期的一种感悟,一种面对。

当众在卫生巾上刺绣,经常会引来陌生人的好奇。尤其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些人, 我也会偷偷观察 他们, 看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男性一般 不会过问 有些女性 会问一些问题,比如我在做什么,这是干嘛用的。

我通常会说,这是我在做的一个艺术项目,然后把卫生巾自带的花纹,以及我沿着花纹做出的刺绣指给她们看。有些人是第一次注意到卫生巾上的印痕, 我还会 展示 几片绣完的卫生巾 作品 ,这样也更好理解一点。


有一位很热情的大姐,我在公交车上见过她两次。第一次见的时候,她就很好奇我在做什么。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她就说,可以把家里的卫生巾都给我。大姐是乳腺癌患者,家里的卫生巾早就过期了。 我们留了联系方式,现在还保持着联系。

在公交车上刺绣|讲述者供图

去年8月,我开始举办关于卫生巾刺绣的工作坊。

原本打算找一个严肃点的画廊或者小一些的艺术空间,后来发现,我好像更愿意接近没太接触过行为艺术的人,想走到那种完全会觉得意外的人群中去,看看会得到什么样的反馈。

因为,如果在艺术空间,可能来的人大多会带有既定的期待,或者已经有过一些了解。 他们本身就是接受的,所以才会来参与。但市集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才是最好玩的。

每次去市集,我都抱着实验的目的。把卫生巾刺绣 展示出来时, 有挺多人停下来,自言自语,或者和同行的朋友讨论, 也有人 来打听这些是不是拿来卖的。

当时,我设置了一个可以动手尝试刺绣的位置,但因为是第一次做市集,没什么经验,大家也不知道我的用意,很少有人参与。后来慢慢就会有人停下来,尝试去刺绣。

市集上人来人往,会遇到各种态度的人。

有一些带着女儿的妈妈,她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情,会边绣边跟她们女儿解释说,你看,这个阿姨绣的东西多好看,你以后长大了也会用到。

工作坊现场及部分作品|讲述者供图

现在大家很少需要做手工活,所以普遍不会刺绣,我就教他们一些简单的针法。

有些人绣几针就走了,之后再有人过来,会拿起没绣完的作品接着绣。这刚好给了我一个灵感,之后每次开展工作坊时, 不同的人在同一片卫生巾上绣, 像一种跨越 时空 合作

后来我还把它做成了系列。每个系列都有主题,比如在主题为「洞」的系列中,有一个女孩一针都没有绣,只是把卫生巾边缘很小的洞给戳穿了。我觉得她这个行动挺有意思的,不一定非得绣点东西才行,戳穿它,留下一些洞就好了。

也有一些我觉得很好笑的时候。

我记得有两个女生,大概20多岁,她们经过我的摊位时,完全是一幅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往远走了几步绕开。我还听到她们讨论说:这个好羞耻啊,怎么在(卫生巾)上面做这个(刺绣)?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直白地用羞耻两个字来形容,惊讶于,原来还是有很多人,觉得这件事是不得体的。

不过我也遇到很多理解我的人,她们会坐下来跟我讨论很多,比方说,你的这个项目需要人帮你去宣传吗?给我一种女性联合起来的感觉。

工作坊现场|讲述者供图

还有一个男孩,以前是程序员。他拿到一片卫生巾刺绣时,想要从里面研究出规律。他说,很多东西都可以找到规律,刺绣也是一种语言,不是可以说出来的,也不是文字,但它有自己的语言。用编程的逻辑去解释刺绣, 实际上,计算机的编程灵感也来源于编织。

很多参与刺绣的人,一开始都觉得学针法很麻烦,但学完之后你就一直在用。针在小小的面积里面走,走完以后,你回头一看,原来已经走了这么长了,原来你走的路线是这样的。

就像我在通勤路上刺绣,完全是沉浸其中的状态。 虽然在局促的公共空间里,但刺绣让我觉得 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

其实,在举办工作坊的过程中,也经历过一些波折。

有一次联系主办方,前一天他们的说法还是,这个项目挺好的,结果第二天又跟我说,明天上午能不能把材料(卫生巾)换一下,或者是用其他形式。

拒绝的理由是,他们不太愿意自己的场地里出现这些东西。

还有一次,主办方也提到了换材料,在我的坚持和几位工作人员的努力下,材料最终没有换,但位置调整了。 从之前比较显眼的地方,换到了稍微偏一些的位置。

我没有仔细数过,但是我和大家做的卫生巾刺绣,加起来可能有上百个。

有一个我蛮喜欢,是蓝色的,我用很单纯的锁链绣,一圈圈走线,最终图案像教堂的门,也像女性的阴道,会让我联想到身体的神圣感。

有时候我觉得,人本身也是行为艺术的表达。我今年刚生下孩子,回想起来,就像一位哲学家提到的——向死而生。

就算我觉得准备充分了,到孕期和临产之时,才发现仍然对怀孕、分娩了解得不够多,会遇到太多新的名词,和未知的状况,经历过才知道,那是一点一点地煎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孩子出来。

生产的时候,我经历了所谓的手剥胎盘的过程,两个医生,一个负责把孩子的胎盘取出来,一个医生用手肘使劲儿压着我的肚子,另一个医生伸手去掏, 你能想象一只手从阴道伸到子宫口,把胎盘从肚子里掏出来的画面吗?

以前我只是知道有这样的情况,但觉得它离我很远 …… 之后好几天,一直都有医生过来压我的肚子, 帮助把恶露 出去。

这些暴力的画面 很像我看过的 大卫林奇的【橡皮头】 里的一幕 :一只鸡躺在碗里, 男人 把那只鸡切开的时候,里面 喷出 好多汁 。我觉得自己那时候就像那只躺在碗里的没有毛的鸡, 被人压出来很多液体。

生孩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的外婆 对我的叮嘱 「要给自己鼓劲」 ,她是能够给我力量的人, 我和外婆的关系要比和妈妈更亲近。

外婆今年80岁了,身上还是有一股韧劲儿。 我的一位 舅舅患有小儿麻痹症,瘫痪在床五十多年,她 照顾了他一辈子

给外婆拍摄的纪录片截图|讲述者供图


有时候看到孩子躺在我旁边,也会想起外婆的这一辈子,舅舅不会交流,只会哭和叫,外婆需要每天照顾他吃喝拉撒、洗澡,像照顾一个成年版的婴儿,很难想象她这近六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外婆对我有很大影响,也很能理解我。

就拿卫生巾刺绣来说,我妈是完全否定的态度,觉得我净做一些没用的东西。外婆当然也觉得很奇怪,但她不会否定我。 所以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事,只要想到外婆,就觉得什么都难不倒我。

你问我是不是女性主义,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是了。我越来越倾向于跟女性走得近一些。之前也有人和我交流,觉得我的作品并不是为了女性权益抗争的那种女性主义。 但她说, 其实温柔的力量也是一种女性主义(的表达)

社交平台上,网友们也会评论我的作品,有人觉得我在作秀,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有这样的声音其实很正常, 行为艺术本来就是一场表演,就是所谓的「秀」。

还有人觉得,在卫生巾上刺绣是一种浪费,其实我做的东西通常都很小,这些作品也都保存起来了,后面可能会做一个展览,对项目做一个整理。

我的许多项目,在用材上都是非常节制的。

去年冬天,我和对象漫步潮白河时,通过观察,介入这条北京和燕郊之间的界河,做了一个冰上的即兴项目。其中一个行动是,我们发现一条被冻在冰里的鱼,就把那块冰砸出来,拿回家打磨,把它打磨成了像琥珀一样的东西。

我们 还为 这个转瞬即逝的项目 ,取了一个法语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 什么也不为的爱

冬天过去后,只会剩下一个带有鱼的冰块冻在我家冰箱里,还有一个 对项目回顾的 小册子,仅此而已。

活动留下的册子|讲述者供图

反倒是商场经常做的那种快闪或者商业化活动,或者一些大型展会,很多时候是免洗的,活动过去了,许多物品就变成了垃圾。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生态女性主义?指的是女性和自然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大自然里面的一切东西都算是一种资源,可以被掠夺。类比起来,女性的身体也是一种资源,也可能会被掠夺,被利用。

所以作为女性,可能会更加容易体验到生态的变化,或者是一种大自然的变化 因为我们跟它处境是一样的。

说回卫生巾刺绣的这个艺术项目 我尝试使用自古以来女性最传统最耗费时间的方式 —— 刺绣,来做一场行为艺术的表达,是因为它既是女性在漫长历史中的生活技能,也是一种独属于这个沉默群体的叙事方式。

用这些语言或是文字一样的绣法,在卫生巾这样的工业制品上书写,通过不同针法线迹显现出丰富的讯息。有些暗含生命起源的通道,有些像细胞组织的结构,有些则看到女性身体的神圣感 ……

如今,我希望这个艺术项目可以成为在公共领域不断被参与的事件。

出品

如是生活

编辑

桑桑

作者

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