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遊戲陪玩是隨著遊戲產業的壯大而發展起來的一種職業。根據咨詢機構艾瑞統計釋出的數據,中國遊戲陪玩市場規模在2021年達到140億元。僅國內最早上線的一款遊戲陪玩APP,註冊人數就有6000多萬。 在平台上,一切情緒價值都像放在櫥窗裏明碼標價的商品,玩家們試圖在這裏購買到沒有經歷過沖突痛苦的「完美情感」。
記者| 吳淑斌
實習記者| 孫曉
「娛樂陪」
第一次點「娛樂陪」,林雅有些手足無措。那是2022年居家辦公期間,她在短視訊平台上觀看某位遊戲主播的直播時,被吸引著加入了主播管理的陪玩團QQ群。一進群,螢幕上就跳出二三十條相同的訊息,「歡迎姐姐來群!」後面附帶一個愛心的表情,發訊息的人昵稱相似,姓名前面加上「XX俱樂部」的字首,頭像也都是年輕帥氣的男生照片。
這股熱情讓林雅有些尷尬,「腦子裏浮現一個畫面,十幾年前的台灣偶像劇裏,戴著墨鏡的總裁從轎車下來時,兩側的員工列隊、半鞠躬喊著歡迎口號。」
見她許久沒有回復,邀請林雅入群的管理員發來私信,「需要幾個人?什麽聲音?什麽性格?哪裏人?星座年齡有要求嗎?」林雅更詫異了,「還能這樣私人訂制?」她提出要一個性格隨和、有趣的男生,管理員很快在群裏派單,發出林雅的要求。螢幕上又跳出十幾條七八秒的試音訊息, 「姐姐好!這裏是XXX,希望能陪姐姐玩得開心」,有時還會介紹兩句自己在遊戲裏玩的角色。 林雅隨機選了一個「聲音聽起來順耳」的男陪玩,管理員很快給他們又拉了一個小群。
遊戲陪玩,簡而言之就是陪伴玩家共同進行網路遊戲的人。 近年來電子遊戲市場蓬勃興起,【2023年中國遊戲產業報告】顯示,國內遊戲市場收入突破3000億元,使用者數6.68億人。其中,陪玩是遊戲產業鏈中的新型服務業態,擁有龐大的從業者和消費者。2017年國內首款遊戲陪玩APP上線,2020年的註冊人數就超過6000萬,其中陪玩人數超過600萬。而根據咨詢機構艾瑞統計釋出的數據,中國遊戲陪玩市場規模在2021年達到140億元。
【陪你到世界之巔】劇照
陪玩又分成「技術陪」和「娛樂陪」兩類,點單的人被稱為「老板」。 技術陪的主要任務是幫助老板贏得比賽,在不同遊戲裏升級、上分,他們只需要曬出自己的段位排名、過往戰績、常用角色和戰術等,供老板挑選。技術陪的價格往往在每局25-50元之間浮動,打出過成績的退休職業選手是行業裏的「明星陪玩」,能達到每小時兩三百元。目前開出過最高單價的是王思聰,他曾在陪玩平台上掛出自己「666元/小時」的收費標準。
相比之下,娛樂陪的門檻和價格更低,要求也更模糊。在陪玩俱樂部做管理員的墨墨告訴本刊,娛樂陪的市場價格大約是每局15元,對遊戲技術、段位沒有太高要求,「但要聲音好聽、有眼力見兒、情商高。能贏最好,不能也沒關系——反正最重要的就是讓老板開心!」
【你微笑時很美】劇照花30元和陪玩打了兩局【絕地求生】,林雅的形容是「如沐春風」。 即使最終一贏一輸,林雅還是爽快地在俱樂部預存了500元,用作之後點單的費用。林雅曾經點過技術陪,在陪玩的帶領下成功升級,但那局遊戲卻讓她倍感壓力。「他話很少,有點嚴肅,說話像我高中的數學老師,指揮我(遊戲裏)從什麽地方跳、什麽時候出技能。」林雅全程像個聽話的學生,在老師的指點下取得意料中的好成績。但這次,陪玩會在開局時詢問她采用什麽戰術,時刻跟在身邊輔助,林雅出現明顯失誤時,陪玩反而插科打諢地安慰她。「有兩次,他殺了敵人後沒有馬上‘舔包’(指遊戲中撿起敵方掉落的裝備),特地等我跑過來撿。」一場遊戲下來,林雅覺得對方一直在特意照顧自己。
最近兩三年,「娛樂陪」的需求量在不斷增加。 2018年,還在念大學的墨墨開始進入陪玩行業,從普通陪玩一路做到俱樂部管理員,如今她所在的陪玩團裏大概有三百多名陪玩。墨墨記得,2018年,玩家們主要在微博、貼吧等平台上自行聯系匹配,單價大約在每局20元,她每天能接單四個小時,一個月收入三四千元。那時,大多數人尋求的是熱門手遊【王者榮耀】的技術陪,「要求很簡單,就是要上分、升級。」
2020年,墨墨加入朋友的陪玩俱樂部,明顯感覺到行業的火爆和「內卷」。 「陪玩越來越多,接單不容易,大家就把單價壓得很低,甚至有10塊錢一局的技術陪。」 「老板」也更喜歡點娛樂陪,一開始,墨墨所在的俱樂部只提供幾款熱門遊戲的娛樂陪,但點名要「娛樂陪」的老板越來越多,「有人想玩競技遊戲,有人想玩輕松小遊戲,有人甚至不想打遊戲,就想陪著聊天、唱歌、哄睡。」
【墊底聯盟】劇照由於業務範圍廣泛、要求模糊,投訴也更多地出現在娛樂陪身上 。 墨墨和團隊成員每周都會做業績復盤,發現80%以上的投訴是針對娛樂陪。 「技術陪的考核標準明確:有沒有帶‘老板’贏。娛樂陪的標準很模糊,有時‘老板’自己也說不清楚想要什麽,就是花了錢、又不夠滿意。」 墨墨見過各種各樣的不滿:陪玩沒有全程保護自己、說話太少氣氛不活躍、聲音聽起來不耐煩、不會逗人開心,甚至有‘老板’下了哄睡單,「單子時間到了自己沒有睡著,就把陪玩投訴了。」
完美情感
第一次體驗「娛樂陪」後,林雅一步步「沈迷其中」,點陪玩的次數從每周一兩次、四五次,漸漸發展到每天下班後都要約陪玩打三四個小時遊戲。 林雅算過一筆賬,2023年自己在陪玩身上花了將近七萬塊錢,最多的一個月花了兩萬多元,甚至超過了薪資收入,不得不動用存款。 如今回想起來,林雅依然不後悔支出這筆「巨款」。那段時間,陪玩是她難得的「能說上話的朋友」。
林雅今年23歲,本科畢業後在北京一家公司當內容策劃。在某個社交平台上,她的個性簽名是「真實世界裏的NPC」。「NPC」原本指遊戲中不受玩家操控的角色,人們常用它來自嘲自己是世界上無關緊要、每天重復單調日子的配角——這很符合林雅對自己的形容。「外貌平平、性格內向,從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學畢業,在一家小公司做普通的工作。」
她更大的困擾是孤獨感。 「同事是停留在辦公室裏的關系,想隨手給朋友分享一些見聞,又覺得和他們沒有那麽親近,擔心打擾別人,有時想打把遊戲都拉不齊隊友。」林雅的性格敏感,話少,不擅長和陌生人交往。她曾經在一位朋友的邀請下參加同鄉會,在場其他人都是陌生人,「氣氛很尷尬,我只能一直粘著唯一的熟人,又怕她嫌我煩,偶爾假裝融入其他人的聊天。」林雅記憶裏最幸福的日子是住大學宿舍的四年,二十平米的屋子裏要擠下六個人,人與人之間也有難得的親密。如今她租住的是一套三居室裏的次臥,租房一年,還從未和另外兩個房間的室友有過聚餐。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在點陪玩之前,林雅也嘗試了其他型別的「互聯網社交」。 她下載過一款語音直播軟體,有主播在平台上唱歌、陪聊,使用者也可以自己開房間聊天,「一群陌生人,怎麽做到在直播間裏聊得那麽開放火熱?而且我一登入,很快就有男的給我發露骨的訊息,嚇得我趕緊結束來。」至於一些女性使用者更多的社交平台,林雅從大學時就不再參加群組裏的討論,「網上的人動不動就吵起來,我不想被別人‘懟’或者被‘網暴’。」林雅曾經在一個貼文下留言,不一會兒,後台顯示「回復99+」,點開那些評論時,她的心跳加快,手都是抖著的,就怕看到不友好的言論。
遊戲「娛樂陪」正好成了一個平衡點。陪玩和「老板」總能有自然的話題:一局遊戲裏的表現、敵方的技能、某個主播最新的遊戲直播。 後來,林雅會點一名固定的陪玩,網名叫浩宇。聊天話題大多由浩宇主動發起,即使林雅不知道如何接話,浩宇也能自顧自地繼續分享。有時林雅有不一樣的看法,浩宇也從不反駁她,只是沈默一會兒,仿佛認真思考過再肯定她,「你這麽說也有道理,畢竟……」
即便在遊戲之外,浩宇也還是扮演關心者的角色。有一次到了晚上約定打遊戲的時間,林雅還在公司加班,浩宇發了好幾次訊息問她,「吃過晚飯了嗎?下班打車發個定位過來。」
這幾句叮囑稀松平常,卻讓林雅很受用。她回憶起十幾年前的「一件小事」,四五歲時,林雅和媽媽、弟弟一起在鄉下老家的屋裏看電視,廚房裏小煤爐上的水咕嘟咕嘟響了,媽媽讓她去把水灌進暖壺。那天的水壺比平時更重,熱水灑到了小林雅的手臂上。害怕被媽媽責罵,她不敢吱聲,實在受不了才跑進裏屋求助。媽媽只是讓她先把袖子挽起來,用涼水沖沖手臂。一直到晚餐時,全家人終於發現小林雅手臂已經脫皮、紅腫,才急忙把她送到鎮上的醫院。
「就是沒想到,吃晚飯、下班打車這種小事,居然還值得別人擔心?」林雅說話聲音細細的,卻難得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前半生】劇照陪玩能給予的是一種沒有沖突、絕對包容的「完美情感」。 老板不需要與一個陌生人渡過磨合期,不需要付出對等的情緒,就能享受到親密關系裏才有的耐心和關懷。一位陪玩平台的管理者告訴本刊,每次開會時,他都要向陪玩強調,「你們如果心情不好,來找我抱怨也行,絕對不要向老板傳播任何負面的內容和情緒。」
這份「完美情感」的維系規則也很簡單,核心要素當然是金錢。 「做陪玩基本沒有人不‘圈錢’,不光是打遊戲的費用,也會向老板索要遊戲皮膚或是其他禮物。」22歲的秦偉是一名兼職娛樂陪,做陪玩兩年多,「陪玩很擅長營造戀愛的感覺,什麽時候該關心體貼、什麽時候該適當表現出‘吃醋’。有些老板本身也是來尋求戀愛幻象的,會按照暗戀物件的聲線、年齡、星座為標準挑選陪玩。」秦偉說,只要關系相處好了,許多老板對於錢並不會仔細計較,曾經有一位女老板給陪玩充了3萬元存單,最後剩2000多元沒用完時,直接送給了對方。
不過,當「金錢」被擺到台面上、捅破這種幻象時,有些老板會難以接受。 作為管理員的墨墨收到過不少這樣的客戶反饋,「女老板覺得男陪玩一直在暗示她送禮物,後來幹脆直接索要禮物。老板很反感,‘他只是為了我的錢’,就把對方拉黑投訴了。」
【遊戲宅女本田翼】劇照但林雅說,自己的七萬塊錢是自願花出去的。 除了打遊戲存單兩萬塊,其他的都用來買遊戲皮膚或現實中的禮物,「人家對我那麽好,我沒有其他方式報酬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確實和陪玩浩宇談了一段時間戀愛,每天晚上打完遊戲,兩個人會繼續打語音電話到深夜。我問林雅,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種「花錢買來的感情」?林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服務者
作為「完美感情」的提供者,陪玩們在開始進入這場交易之處,總能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場金錢遊戲。
在平台上,一切情緒價值都像放在櫥窗裏明碼標價的商品。 28歲的嫣然在一個語音陪玩平台做兼職,每天上線至少4個小時。和按局收費的遊戲不同,在這裏,陪玩和「老板」玩遊戲並不收費,收益主要來自於「老板」在平台上打賞的禮物,陪玩可以提現禮物價值的60%。最便宜禮物幾毛錢,昂貴的有520元、999元、1314元甚至19999元。這種規則更考驗陪玩的「情商」,只有得到老板關註與歡心的人,才有真金白銀的收入。
嫣然從今年春節後開始做陪玩,原因也很直接——她需要更多錢。 「嫣然」是她從電視劇裏給自己取來的網名,「是一個有點苦情的大家閨秀,幸好最後嫁了個好男人,過得挺幸福。」現實中,嫣然是個離婚一年、帶三歲孩子的單親媽媽。她生活在南方一座濕熱的二線城市,白天將孩子送到姥姥家,匆匆忙趕到市中心的一所大商場上班;晚上安頓好孩子吃飯、洗澡、睡覺後,輕手輕腳地躲進雜物間改成的電腦室,開始晚間兼職。
成熟的陪玩有自己的「致富經」。 聲音甜美、會唱歌、態度好只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要比別人掙得多,還得更細心努力。 一位每月能穩定收入兩三萬元以上的陪玩給我舉了個例子,在一局12人組隊的「狼人殺」遊戲裏,她會重點和兩類老板互動:在平台上充值數額大、等級高的人;新使用者。「高等級老板大多有了心儀的妹妹,要從他們手裏拿到禮物比較困難。」互動中,她會先試著要一些便宜的禮物,看老板是否爽快,再決定投入多少精力維護關系。 另一位陪玩自費學習了彩繪、尤凱瑞裏、唱歌,還給老板贈送手繪頭像作為禮物,「時刻保持新鮮感,否則老板為什麽要每天找你?」
【阿宅的戀愛真難】劇照即使有「前輩」傳授經驗,工作四個多月,嫣然每個月依然只能拿到兩千多元的收入。她是個28歲的「大齡」陪玩,聲音不如年輕小姑娘柔美,普通話還帶著口音,在遊戲桌上也不如別人放得開。 「除了遊戲,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好意思撒嬌賣萌,我都是當媽的人了。」第一個月,嫣然連平台規定的流水收入都沒有達成,這直接讓她的底薪降到了最低等級。
她收到的第一份大額禮物來自老鄉 。 今年3月,在一局遊戲裏,老板辨認出嫣然的口音,兩人自然地攀談家鄉的情況。有了話題,嫣然第一次在平台上「放松地說話」。 下線之前,老板給她送了一個價值999元的禮物——嫣然可以得到將近600元提成。她有些受寵若驚,「我什麽都沒做啊。一下子很有壓力,有種不配得到的感覺。」 嫣然甚至勸老板,不要花那麽多錢。對方只是平淡地說,自己很久沒有回老家了,今天聊得很開心。
他們加了微信,老鄉成了嫣然固定的「老板」 。 將近一個月裏,只要「老板」上線,不管多晚,嫣然都陪他玩幾局小遊戲,順便連著語音聊天。「老板」的聲音文質彬彬,話不多,講自己所在城市的堵車、加班之類的瑣事,偶爾會問起嫣然家鄉如何過某一個節日。「我恨不得每個問題都打一頁草稿再回復他。」嫣然有些懊悔自己「沒讀過什麽書,很多話都接得不好」。
嫣然是大專學歷,畢業後她在商場工作。24歲結婚,在朋友中已經算是晚婚,又很快生孩子成為一個全職太太。丈夫和公婆在外地打工,每周他們聊天的主要話題就是生活費,「手心向上很難,我像是累贅,他們說我是在家裏享清福的那個人。」這段婚姻沒能持久,嫣然不得不重操舊業,再悄悄地多做一份陪玩的兼職。
按照慣例,嫣然不應該把自己的情況透露得如此詳細——作為陪玩,打破現實職業界限是一件危險的事。 她記得剛入職時,前輩反復叮囑,不要透露姓名、居住地址、照片等真實個人資訊。那位自學尤凱瑞裏的女孩告訴本刊,這是為了保護個人安全,因為陪玩受到老板的言語性騷擾或者曖昧試探是極其平常的事。有經驗的陪玩會在一開始就亮出底線,或是拉扯著蒙混過去,「但如果是自己對老板投入感情,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見過太多線上、線下和老板談戀愛的陪玩,「最後能修成正果的只有一兩個。」
【購物王路易】劇照嫣然的「清醒」在慢慢消失。 這個職業操作極強的情感內容,對渴望關心和愛的她是一種考驗。 每次下線前,即便自己表現不佳,「老板」都會順手給她送個禮物。得知嫣然是離異的單親媽媽,「老板」聽起來沒有一絲詫異,只是誇她「你很不容易,是個很厲害的媽媽。」嫣然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誇贊,工作和情感的界線逐漸模糊。「我以為我們倆是‘真愛’,真的,不然為什麽他每天都找我說話,還對我這麽好?」回想起來,嫣然說自己「上頭了」,完全忘記是「來做陪玩掙錢的」。老板每次給她送禮物時,她會回贈一個差不多價值的禮物,「不想白拿對方的東西,被看輕了。」她和對方分享生活裏每一個細碎的日常,五一假期期間,老板回老家辦事,兩人還相約在酒店見了一面。
但她最終是沒能成為修成正果的少數人。 見面後半個月裏,「老板」找她玩遊戲、聊天的次數越來越少,嫣然能看到「老板」的等級不斷提升——這意味著他依然線上,只是有了新的遊戲和打賞物件。嫣然想找對方理論,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畢竟從頭到尾,我們都是陪玩和‘老板’。」
掌控權
在這場買賣「完美情感」的遊戲裏,「老板」的掌控權一般來自金 錢。 自學尤凱瑞裏的女生回憶,一位老板給她送了半個月禮物後,突然提出軟色情要求。她拒絕了,結果老板生氣了,第二天就把禮物送給了另一位陪玩,「他說是我做得不好,一開始我真的被PUA了,哭了好幾天,壓力很大,不斷反思自己。」
但冬冬是眾多陪玩裏特殊的一個。 這種特殊在采訪剛開始時就顯現出來了—— 大多數陪玩的聲音甜美柔和,冬冬則豪爽許多,很明顯,她沒有刻意練習過捏著嗓子說話。她還有很多自己的「規矩」:不會按時對老板噓寒問暖,不接受任何曖昧的稱呼,甚至會直接提醒老板,「如果消費能力不夠,不要找我玩。」 本刊看過她主持的一場直播裏,全程沒有回復過誇獎,只是簡單感謝了幾個大額禮物,然後貼心提醒,「謝謝XXX送的禮物,等你來找我玩遊戲。一定記得預約哦。」
【歡樂頌】劇照冬冬是平台上收入最高的一批人,能在5月20日收到十幾個單價千元以上的禮物。和本刊接觸的其他陪玩相比,她的學歷最高。 今年29歲的她,在一所還不錯的一本大學念完本科和碩士,主修哲學、輔修心理學專業。畢業後,冬冬進入上海一家知名國企做文字工作,雖然內容枯燥重復,也算是一份收入穩定、體面的職業。但2021年在上海購房後,她的經濟壓力陡然增加,才開始研究做一份兼職。
最初,冬冬認真地按照前輩們傳授的經驗,在語音陪玩平台上「釘選老板、維護關系、暗示老板送禮物」。這種策略太普通,兩三個月下來,冬冬的收入並不高,「心很累,白天在公司被領導呼來喝去,常常加班,就為了排長隊等領導簽字報批。晚上好不容易到家了,還要在網上繼續吹捧陌生‘老板’。」她一度中斷兼職,去做按局收費的技術陪,「掙辛苦錢」。
轉機在於一場狼人殺遊戲。那天晚上,冬冬心血來潮開啟陪玩平台,重新登入「半廢棄」的帳號,「那一把我是全情投入地玩,沒有絲毫放水,不像以前把自己當作陪玩時,一直顧忌著怎麽照顧好老板。」她的狼人殺玩得比其他遊戲都要好,這是一款講究邏輯與分析的組隊遊戲,而邏輯學恰恰是她在大學時的基礎課程。那場酣暢淋漓的遊戲結束後,有4個老板給她送了禮物,價值超過500元。其中兩人給她發來私信,「以後你玩遊戲就喊我。」
冬冬是從這時突然開竅的。 「我有別人模仿不來的地方。」她重新回到平台當陪玩,靠遊戲裏的出色表現吸引陌生老板的註意力。 在後續的聊天中,冬冬會有意無意透露自己的學歷和工作經驗,「比如老板問起‘為什麽你玩得這麽好’,我就只說‘大學時學過相關的課’,等著老板問下去。說得太多,老板可能會以為你在炫耀。」
給老板提供情緒價值是每個陪玩的基本工作。 冬冬也會耐心地聽老板們傾訴煩惱,但她說自己給對方提供的是「幹貨」,「很多陪玩只會幹癟地安撫老板‘想開點’,或者是轉移話題,我會幫他們分析、提建議。」 有一個開民宿的小老板曾經向她抱怨過,200元一晚的房間總是銷量平平,冬冬讓他選出其中最寬敞的房間做豪華裝修,定價擡高到599元,「讓顧客就有個錨定價格,更容易感到實惠。這是很常見的錨定心理,類似於麥當勞會賣9塊錢的礦泉水。」大概一個月後,老板給冬冬送了一款價值1314元的禮物作為答謝。
老板越來越多,主導權完全在冬冬手上。 後來,她的「規矩」加了一條,每天上午才能預約第二天的時間。6月一個周日,冬冬主持的一場語音遊戲直播只有8個席位,圍觀者卻始終穩定在160人左右,是當時人氣最高的直播間之一。即便冬冬強調自己出現操作失誤了,螢幕聊天框裏還是不斷有人送禮物,誇她「講解得好」「有水平」。
「老板們傳得越來越離譜,有一次一個新老板加我,‘聽說你是清華大學的博士呢!’」冬冬有些哭笑不得。我們聊起,為什麽花錢的「老板」反而會如此追捧她?冬冬似乎早就想過這個答案,「花不多的錢,就能有一個看起來很優秀的人事事替你考慮、為你服務,這種機會也不多吧。」
【 我的房間 】劇照冬冬自信自己是更清醒的那個人,不可能陷入情感與金錢的纏結中。她認為自己看透了這個職業的本質:「用這種方式尋開心的人,在現實裏絕不是真正的強者——其實大多數人也是普通的上班族,月入萬把塊錢。如果他們身邊有很多認可他的女性,就不用到平台上來花錢找認同。」 至於陪玩提供的「完美情感」只可能存在於網路中,冬冬覺得這個問題無可厚非,「現實世界裏大家已經夠辛苦了,還不能在網上買點糖吃嗎?」
(文中林雅、秦偉、冬冬為化名,嫣然、墨墨、浩宇為現用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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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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