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歡迎來到【現場!現場】,這是一檔由【三聯生活周刊】記者主理的,關註社會新聞現場的播客節目。
4月20日淩晨,湖南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釋出通報,湘潭大學在讀研究生張某某疑似被投毒致死案告破,張某某在校同寢室的周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周某某已被刑事拘留。
警方通報釋出不久,【三聯生活周刊】記者李曉潔和陳銀霞透過采訪受害者和嫌疑人的室友、同學和親屬,對這樁發生在大學宿舍裏的投毒案的前因後果進行了細致梳理,並在周刊發表報道 。本期節目,我們特別邀請李曉潔共同回顧這起案件:這樁發生在室友間的投毒案究竟如何發生的?大學宿舍為什麽總是矛盾重重?是什麽樣的心理困境最終導向殺機?關於青年人的心理邊界,這起案件還有哪些值得討論的空間?讓我們一起回到4月7日的案發現場,一個對於受害人原本平平無奇的早晨。
註:為了敘述方便,節目中統一將受害者和嫌疑人分別化名為張海洋和周余人,在已發表的報道中,受害者張某某的化名與本期播客略有不同。
訪談嘉賓
主播:魏倩,【三聯生活周刊】主任記者
嘉賓:李曉潔,【三聯生活周刊】主任記者
時間軸
03:09 「宿舍投毒案」的奇觀性,使它備受社會關註
08:52 還原案件現場:當受害者喝下帶毒的麥片後
13:04 投毒案的特征之一:中毒在初期很難被鑒別
21:16 隱秘」的空間:不同個性室友進入被重組的大學宿舍
29:36 大學宿舍混寢,為何難協調?
34:07 難解的矛盾:嫌疑人周余人剛進宿舍就立了兩個規矩
40:00 關於室友,受害者寫過一份「僅自己可見」的文件
51:01 當宿舍矛盾被激化,學校為何難以介入?
55:38 難解的宿舍關系:今天的大學生們如何看待「邊界感」
01:00:19 大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行的疏解方案是什麽?
相關延伸
文章丨
當受害者喝下帶毒的燕麥
魏倩: 投毒案發生後,最開始大家會把自己想象中的觀念灌到一個新聞事實裏面,比如說大家會說我很討厭偷外賣的人,所以反而更需要我們去澄清當時案件現場是怎麽回事,他是怎麽中毒的, 那天到底發生什麽了。
李曉潔: 4月6號晚上,嫌疑人周余人就不在宿舍了,平常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宿舍睡的,但6號晚上他就不在了,7號早上宿舍只有受害人張海洋,還有他的室友,他們平常都會有那種睡懶覺的習慣,如果沒有課的話,可能上午10點多才起床,隨便吃點零食對付,中午再去吃飯。4月7號上午,他們共同的室友可能有事先出去了,張海洋在宿舍裏吃到了他室友的麥片。
圖|視覺中國
魏倩: 這個細節也挺神奇,最開始我就想難道是誤投了嗎?
李曉潔: 基本不會誤投的,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嫌疑人跟兩個室友都有矛盾,都有爭吵,他可能要麽就想兩個都害,或者一開始針對其中一個人。 當時吃到麥片的是張海洋,他跟室友關系很好,本科就是同學和室友了。這麽多年來,他們的東西、食物基本都是可以共享的,所以他去吃了他室友桌上麥片。反應是慢慢出現的,7號上午吃的,中午大概12點左右,他的室友回來了就去問張海洋,張海洋說我吃了你桌上的麥片,味道有點苦,覺得不太對勁,這麽聊了一下,張海洋其實當時就有些反應,頭暈,但大家都不會想到自己會被投毒,之後慢慢出現嘔吐、惡心、腹瀉。 這種反應越來越多,他就去了湘潭市一個中心醫院掛了急診,他以為自己發燒了。
到下午5點多,他到醫院的時候,腹瀉、嘔吐越來越嚴重了,一開始可能被當成腸胃炎來治療了,當天下午醫生給他輸了液,可能也拿了點藥讓他回去了。 但他晚上到了宿舍之後,各種反應還是沒有停,而且越演越烈了,夜裏都沒有怎麽睡覺,反復從上鋪下來去廁所吐、拉肚子,很虛弱。 到了8號早上,等他的室友看見他的時候,他癱坐在桌前,很沒有力氣。
8號上午,他另一個朋友就送他去醫院了,他有點支撐不了了,病情發展挺快,到醫院當晚他就已經是病重的狀態了,醫生給他下的通知要住院一周,到9號他可能意識就有點不太清楚了,10號他被去送到湘雅醫院住進ICU了,13號去世,其實前後不到一周。
魏倩: 警方通報其實沒有講他到底中的是什麽毒。
李曉潔: 沒有,當時網路上是有謠言某一個毒素,但後來我跟張海洋的家屬了解到毒素是被排除的,但具體是什麽還不清楚。
隱秘的空間,難解的矛盾
李曉潔: 他 (嫌疑人周余人) 是新生辯論賽的就個人組的冠軍,愛辯論的人可能就是在談話上會想要壓倒對方。 去年他26歲,到了法學院宿舍的時候,一開始給大家的印象也是這樣,不管討論什麽話題,中間一定要打斷你的陳述,然後自己再說。「你這個不對我才是對的,我這個是經過科學驗證的等等。」很說教,這個特點讓他的室友很受不了,但這種的話其實還有解決的辦法,就是我不跟你聊。
魏倩: 我也可以回避,把簾子拉上拒絕發言。
李曉潔: 一開始張海洋他們會覺得,可能就是需要這種磨合,但沒想到後來其實周余人一直都是這個性格,他們就不跟他聊這些了。但為什麽龍哥( 另一位室友) 走,因為龍哥是一個不太能忍受這種人的人,龍哥很直,有一天晚上,可能周余人剛搬進來半個多月,7月中旬的時候,龍哥在外面打完籃球夜裏回到宿舍,進門的時候周余人就問他你幹嘛去了?
龍哥說我去打籃球去了,然後周余人說你這麽晚了還打籃球,誰打籃球。他非常幹涉對方的一舉一動,龍哥受不了,他倆就大吵了一架,龍哥根本就不會在意他在宿舍裏頭的這種行為,因為他自己可以搬走,所以他有退路,他就搬回自己家裏去了,而且搬走的時候還跟張海洋說,什麽時候周余人搬走了,我再回來,所以後來宿舍就只剩三個人了。
魏倩: 所以龍哥搬走是案發之前的多久?
李曉潔: 龍哥去年7月搬走的,將近一年。
魏倩: 我覺得從龍哥搬走是一個標誌性事件,一旦出現了有一個破裂的跡象了,宿舍氣氛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微妙了。 之後周余人有什麽表現嗎?還是很我行我素,或者張海洋他們的感受是什麽樣的?
李曉潔: 周余人可能在他住進宿舍,直到事發將近一年的時間,大部份都是一個我行我素的狀態,他很少做改變,但不是完全沒有。我們采訪了不少的大學生研究生以及這種高校的心理咨詢專家,他們說宿舍的矛盾總結起來就是生活習慣,還有文化差異的問題,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但如果往細了說,在出事的宿舍裏,周余人剛進來的時候,除了他說教的這一面之外,生活習慣方面,他剛進來就會立兩個規矩。
魏倩: 就是他立規矩,作為一個外來者。
李曉潔: 他要先立規矩,第一個是宿舍要時刻開窗開門通風,因為周余人經常覺得很悶,好像周圍空氣都不流通,我不知道這會不會跟他的心理某些問題會有關系。他還說自己還能聽到空調那種電流的聲音,就是很細微的東西,他其實是一個敏感的人。第二個規矩是他在宿舍的時候,空調是要一直開著的,為了透氣開空調的時候他又要開窗。
張海洋手機裏拍攝的宿舍靠近陽台一側的門和窗大學生的心理健康
李曉潔: 大學宿舍這樣的小空間,一個集體狀態,他們的生活環境、生活關系,還是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問題。 現在高校擴招,大學生隨處可見,但這裏頭可能會有很多我們意識不到的一些危險或者危機。現在他們是怎麽樣一個宿舍關系狀態,還有他們會怎麽處理矛盾,慢慢堆積到什麽程度,可能都是跟公眾相關的一部份。我們覺得這種小空間的宿舍關系其實是一個很值得關註的方向,所以後來采訪心理專家,他們也會提到這些年大學生宿舍關系的一個變化,因為宿舍關系其實是高校裏挺重要的一個人際關系,你如果處理不好,就會非常折磨。
現在2000年前後出生的大學生可能會跟以前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學生有一個區別,以前的大學生在面對宿舍矛盾的時候,大家想的更多的是怎麽和諧共處,要想出來一個大家都遵守的方式,更寬容一些。但是現在的大學生這幾年咨詢的時候,他們就會感覺到大家更多討論邊界的問題了,怎麽樣能井水不犯河水地好好相處。
魏倩: 大家不是說要求一個我們共處的空間,而是說大家盡量誰也不要惹誰,就在自己的空間裏好好相處,所以這就會有一個問題。
李曉潔: 它是有一些解釋了,為什麽會有這種變化,比如說可能有家庭的原因,以前那些孩子是多子女家庭,或者他們父母是多子女家庭。
魏倩: 小時候像我就沒有自己的臥室,我可能就得跟我的姐姐共處臥室,我已經習慣了跟人共居一室了,那可能就不一樣是吧?
李曉潔: 心理專家就會說,其實這種同伴之間多多的交流或者探索,怎麽樣在有限的空間裏去退讓,達到一種和諧,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他們的方式。 現在獨生子女的話,尤其他們的父母可能也是獨生子女,更多的好像是保護孩子。
魏倩: 我教你怎麽樣,不要讓自己受傷害。
【很想很想你】劇照
李曉潔: 再加上這些年這種對成績的這種追求,時間都用來學習了,他沒有跟同伴玩耍學習,所以一個孩子就這樣在家庭裏長大,他跟他的家庭又沒有一個非常平等的對話空間,因為很多時候都是權威式的那種教育,等他長到這種進入到宿舍關系的時候,很有可能是他第一次進入到這樣一個集體的空間裏。
非常自我地長大之後,面對這麽一個公共的秩序,或者說需要遵守的公共規則,他不是很清楚該怎麽去做到,所以這個時候就會有很多的宿舍摩擦出現,再加上其實這些年有一個背景,就是大學生的心理健康 問題也越來越突出了。像我采訪北大 心理學博士徐凱文,他就做過很多的案例,大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其實是在高中或者甚至初中就出現的萌芽。 但這些問題可能是到大學裏才更突出顯現。
到了大學,他提到心理問題有兩種方面 ,一個是情緒問題,就像是對內的,你會攻擊自己,抑郁或者焦慮,很痛苦,還有一種是叫人格障礙,可能你是偏執型的,或者是邊緣型的,或者反社會人格障礙,你做出來的行動是更對外的,攻擊別人,會讓別人不舒服。
這些問題反映在宿舍裏頭,可能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件,有的就發展成為這種刑事案件了,雖然投毒是非常極端的,但其他不那麽極端的刑事案件或是爭吵,徐凱文預測以後會越來越多。
我們討論這個問題,也是看到這種極端性裏有公共的部份,也許以後大家都來討論這個事情,比如說你在教育孩子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讓他去跟同伴多多玩一玩? 高校在教育這些學生的時候,是不是也要多教他們怎麽去合作,而不是太自我,可能這些也會有可以參考的意義。
魏倩: 或者說高校最實際的舉措,如果我要換寢的話,老師得重視起來。 看起來他只是寫了一頁文件,但其實已經積攢了很多矛盾。
今天聊到這,你還有什麽想跟我們大家分享的嗎?
李曉潔: 這個事情我們可能還會再看, 因為覺得還是有操作空間的。 關於嫌疑人自己更細微的一個成長歷程, 他的心理的變化是什麽樣的,我覺得如果能更仔細呈現的話,可能參考價值就更強一些。
(以上內容為播客節選,完整版請收聽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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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桃桃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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