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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不是「病了」:走進心理咨詢室的女性

2024-03-1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作為心理咨詢師,宮學萍的來訪者中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約為4:1。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咨詢裏,女性所共有的群體困境像河岸沈澱的細沙一樣慢慢顯露出來:主體性的消失在女性的敘事裏依舊普遍。而當新一代女性為自己的權利呼喊的時候,她們也面臨著深刻困惑。



口述 |宮學萍(心理咨詢師)

主筆| 徐菁菁

「閣樓上的瘋女人」

不久前,一個住在上海的男性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想給自己的妻子找個心理醫生,請我推薦一位。這位先生說:「我哄也哄了,道理也講了,她就是不高興,我這就想,還是讓她去看看心理醫生吧。」

聽到這句,我心裏的火「騰」地一下竄了起來——我解讀到了話語背後暗藏的意味:「這個女人有問題,明明是很好的生活,我也是個很好的丈夫,理性的和感性的幫助我都給了,她油鹽不進,是不是有病?」 這種思維之下隱藏的問題是,誰擁有精神健康的話語權?誰有權定義什麽是健康和正常?

底線 】劇照

十多年前,心理咨詢還不普及,尋求這種相對昂貴的服務,很多家庭首先想到的是「為了孩子」。我經常遇到的情況是,媽媽或者爸爸來約咨詢,說自己的孩子「有問題」,「好話壞話都不聽」。他們來找咨詢師,意識層面都是說希望咨詢師幫助孩子,但很多人尋求的解決方案卻是希望咨詢師聽他們的話,讓孩子被成功「矯正」。有時候,等我真的見到孩子,我往往覺得孩子挺正常的,我甚至感到,如果我生活在這個家庭之中,我可能比他們更「有問題」。 可是孩子是弱勢的,父母有權認為他們需要被「矯正」。

同樣的道理,如今,越來越多成年人自己走進心理咨詢室。我又發現男性和女性之間也存在類似的這樣一種話語權的不平等。 一個在婚姻中感到十分痛苦的女性,常常伴隨著一個具有很強烈的傳統男性意識的丈夫,他面對妻子的痛苦傲慢而囂張,也完全不能意識到,作為伴侶,他其實就構成了這些痛苦之中很重要的一部份。 這樣的男女和女人,一同把這個家庭中的沖突和問題都指向女性,認為一切問題的產生都是因為這個女人病了。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冒犯和傷害。

這讓我想起文學批評裏的「閣樓上的瘋女人」。 在【簡·愛】裏,妻子伯莎沒有說過一句話。人們對她的了解都來自她的丈夫羅切斯特。羅切斯特說,伯莎瘋了。可是書裏的所有女人——從簡·愛到管家和女仆,都從沒說過伯莎是瘋子。伯莎被哥哥包辦婚姻,被丈夫囚禁。在小說裏,她出場了五次,其中三次都是為了復仇。她真的瘋了嗎?

簡愛 】劇照

對女性的「歸罪」並不只發生在男性身上。 文化看待我們的方式就是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在我的來訪者裏,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概是4:1。比較常見的男性來訪者的困擾是「我挺好的,但我面對的外部世界過於混蛋」。他們想在咨詢中尋求支持者,尋求解決這些外部沖突的具體指導。還有少部份男性來訪者的困擾,則是因為自己與前者不同,太過關註情感體驗,這樣太像女人,這樣不對。

而相對男性來說,女性來訪者常常更多迷茫,更多哭泣,有強烈的精神痛苦感,並且因此對自己氣憤。她們往往把這樣的情緒體驗理解為是一個人能力的不足,很容易批評自己的脆弱。 她們內心裏有一個理想化的自我榜樣,常常會想:「如果我變得不這麽脆弱,不這樣容易感到受害,我的問題就能解決了」,卻習慣忽視自己在關系中的被忽視、被否定和缺乏實際的支持。

這種差異在一定程度上源於社會中存在一種普遍誤區: 很多人會認為那些容易哭泣,容易感到受傷的人有情緒問題,但同時卻把情感淡漠視為剛強,意識不到其實這意味著另一種情感能力的缺失。 這樣的人缺乏體察和安撫他人的能力。他們不允許別人軟弱,也不允許自己軟弱。如果你向他們表達「我很受傷」,他們第一反應就是建議你:「你就不該感到受傷。」

我可能不會愛你 】劇照

更重要的是,在社會化的過程裏,人們對男孩女孩的要求往往是不一樣的。男孩從小就被鼓勵要勇敢,但女性往往會被鼓勵要「懂事」,懂得照顧別人,保護所在關系的和諧氣氛。每當春節回老家,親戚朋友一大家子在一起,我就多次觀察到這樣的現象:長輩們決定去哪裏聚一聚,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就很容易說出:我不去了。大家問他為什麽。他說:我已經去玩過好幾次了,沒意思。他媽媽又問:那你吃飯怎麽解決?他說:你們不用管我,我可以在家吃泡面。幾句話下來,大家就都接受了男孩的選擇,允許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如果是一個女孩提出來不想參加集體活動,眾人的反應往往是:去吧,大家都去,你一個人幹嘛呢,別鬧。 你看,從一開始,女孩的個人訴求就不被認真討論的,她的自身感受就是被直接忽視的。

同樣,在家庭關系中,很多女性都是這樣長期處於過度負責的狀態裏。比如孩子上學需要接送,很多媽媽就直接把這個任務認下來了。還有一個重要的表現是女性往往要求自己為整個家庭的情緒氛圍負責。 比如,有的來訪者會提到自己和先生吵架了,先生覺得自己胡攪蠻纏:「和你說不清話。」於是,本來一個挺好的周末,「又被我搞砸」,把孩子也嚇著了。此時, 她的敘事關註點,就已經從自己的體驗感受轉移到自己沒有做好家庭的情緒管理者的失責上了。

實際上,一個家庭並不存在單純的迫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每個家庭成員都應該為家庭的困境負責。 但往往,男性會推脫,女性卻會把負責都攬到自己身上來。在關系中,男性會更重視自己的權力和向往,但女性往往會忽略自己,把註意力放在群體感受上。 而一個人想要活得舒服暢快,在人際交往中必須有健康的界限,也必須獲得足夠的支持和理解。

「I」和「me」

在心理咨詢室裏,面對女性,我常常需要幫助她們學會善待自己。在英文裏,「我」的表達有「I」和「me」的區別。「I」是「主體的我」,「me」是「客體的我」。 在心理學上也是一樣,我們要學會找回「主體的我」,「用行動力的我」,讓她去捍衛和保護「客體的我」。

比方說,我買了件新棉襖。我媽媽可能對此張口就來:「太醜了,你該去買個貂。」這個時候,「客體的我」是被貶低的。但如果「主體的我」清晰且強大,就不會把這種貶低接受或者忍受下來,我會回擊:「你覺得好就好啊,你那是老太太的品味。」我內心的真實感受得到了捍衛。

一個女人 】劇照

很多看似好像無解的關系,都是因為「I」消失了。 很多女性來訪者會傾訴:「我老公總是不讓我幹我想幹的事。」「我媽媽總是對我很苛刻。」當我們這樣總結一種關系的時候,我們的主體性的 「I」 是虛弱的,不清晰的,我們完全處在一個被動的角色裏。

主體性的消失在女性的敘事裏非常常見,哪怕是一些覺得自己非常有力量,也非常註重自己權利的女性,也難免會陷入這樣的敘事之中。 比如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說法:「我給我老公生了孩子,養了這麽多年,難道還不應該……」

在今天,一個女性如果缺乏主體意識,尤其容易陷入痛苦之中。 傳統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只是相夫教子。我們這個時代的女性面對的沖突更多。很多女性小的時候被教育要聰慧,要有上進心,要在學業上戰勝男孩。可當她們長大了,要進入社會和婚姻的時候, 原有的對女性的評價標準也冒了出來。於是,一個女性要工作,不能依賴別人,但你也不能在事業上太有上進心,不顧家。你要苗條、精致、有衣品,但也不能太愛漂亮了,顯輕浮。總之,你在任何一件事上得了100分,就說明你在另一個地方不及格,總有東西讓你感到自己太差勁。

喚起主體意識並不容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被動都是被無意識地主動選擇的。」 很多來訪者在早期咨詢的時候很困難。有來訪者說,丈夫對自己有一些要求,她並不想接受,但又不能不接受。我問她:那你不就放棄自己的權利了嗎?她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很傻,但我只有接受了才能獲得寧靜。

【女心理師】劇照

作為外人,我們可能覺得很奇怪:這樣難道不會痛苦嗎?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故事,每種選擇都有其背後的形成原因。比方說,一個女性一回到自己父母家裏就會拼命幹活,異乎尋常的勤快。這種勤快讓她身心疲憊又欲罷不能。慢慢地,我們會一起看到,她這樣做是因為從小每當她勤快一些,她媽媽就會對她更好一些。當我陪伴著她,讓她變得更愛自己時候,她才能從這種自我剝削裏走出來。 當她可以喜歡自己的時候,媽媽的喜不喜歡,對她來說就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愛的缺位

生活中,我身邊也有一些女生朋友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她們非常看重自己在各個生活領域的權利,甚至有些錙銖必較的味道。比如說,她們之中有人在構想婚後生活時就要與未來的老公約法三章,劃分了各種事務的詳細權責,細化到如果生了孩子,我餵幾次奶,你餵幾次奶。這是不是另外一種矯枉過正?

但是矯枉必須過正啊。各種主流的社會思潮總是要先在兩極激蕩,然後才有機會一步步回到最終中正平胡的位置上。 比如金錢觀,過去我們曾經羞於談錢,後來我們覺得只有錢才是最可靠的。同樣,二三十年前,小說裏都是愛情至上,然後一堆人在愛情中吃了虧,於是現在大家都紛紛免談愛情了。

北京愛情故事 】劇照

在批評新一代的女性在追求權利的過程中太過激進之前,不妨先來理解她們的處境。

我最近發現,在很多新晉的偶像劇裏,女主角不會做飯,下廚的都是男主角。在某部劇的最後一集,女主角的媽媽說:「不會做飯,這在以前是嫁不出去的。」男主角的妹妹趕緊圓場:「我哥做飯可好吃了。」場面熱熱鬧鬧,皆大歡喜。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孩子對妻子這個角色的理解來源於母親。在工作中,我聽到過很多孩子眼中「不開心的媽媽」,似乎總在廚房裏,竈台邊忙忙碌碌,委屈、卑微地操持家務。於是今天,當女孩子認定「我可不要像活成我媽那樣」的時候,做飯這個本身很中性的事情就變成了是否擁有權利或權力的具象表現。

女性意識到兩性中的權力問題,為自己的權利呼喊,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我並不認為,僅僅追求任何一種單純的理念就能讓我們獲得幸福。人在青少年的時候總會想,如果有一天父母不管我了,那一切該多美好。可真到成年、獨立之後才發現,自己可以說了算了,可這離幸福還遠著呢!

佛洛伊德認為一個健康人的標準是具有「去愛,去工作」的能力。 每一個看似相同的行為,背後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驅動力:一個是愛,一個是恐懼。驅動力不同,情感體驗就大相徑庭。

我在街邊看到一只流浪的小貓,買了一包小魚幹來餵它。從現實的角度看,我付出了時間和金錢,但我不會覺得委屈,因為「主體的我」很想愛它一下。小貓得到了小魚幹,我也得到了能力體驗上的滿足。同樣,愛一個家,為家人做一份早飯,我會感到自己是有能力的,我的內心是豐盈的,有創造力的。但是,如果我做一份早飯,是因為被他人、被規則所要求,做不到就會得到懲罰——不管那種懲罰是負性評價還是關系破裂——那一定都不會讓人覺得愉悅。同樣的,換一個角度看, 今天,網路上看人們在婚姻關系裏變得無比現實,處處計算得失,其內心體驗上基本上依舊是被動的,是恐懼的。

這種恐懼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們對愛特別不信任,也好像沒有什麽能力和意願去實踐它。

都挺好 】劇照

這種困境不難理解。讀大學的時候,我有個大學同學,冬天經常穿得很單薄。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玩,她的外套兒臟了,就借了我的羽絨服穿。穿了一上午以後,她突然說:哎呀,冬天原來可以這麽暖和的。原來,從小到大都是她媽媽給她買衣服,她的冬季穿衣的感覺僅僅是「可以承受」的冷。因為從來沒穿過更暖和的衣服,她就認為冷就是冬天的常態,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到該如何讓自己更舒服。

人的關系和情感也是這樣。從前,大部份婚姻存續靠的是依賴,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很多女性以婚姻換生存,既不被愛,也沒有權利。現在的女性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也把上一代女性在過往的婚姻中不被愛的處境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們卻沒有見過真正的被愛的樣貌。她們對愛自然無法產生信任。在社群網路上,你常常能看到這樣的情況:一個女性發帖講到自己的生活如何幸福。評論裏就會有好些人說:你這是運氣好,遇到好男人了。大部份說出這些話的女性,並不相信「好男人」會在她的生命中出現。

在【甄嬛傳】裏,甄嬛最初相信自己是可以被愛的,因為被愛,衣服的料子和冬天的炭火自會有人送過來,因為被愛,她會擁有尊嚴和安全。而當她開始對愛失望甚至絕望的時候,她投身於對權力的爭奪,因為權力也能讓她得到這些東西。 甄嬛的故事,就是一個人如何逐漸變得只能去依靠權力的故事。但也就像故事的末尾所展示的,只能依靠權力的人,內心都很荒涼。

甄嬛傳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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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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