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隨著生育觀點改變及職場需要，中國女性的平均初育年齡在不斷推遲，基於此，35+的高齡產婦的數量也在增加，她們中有的經歷過漫長而艱難的備孕期，承受著巨大的孕產風險，又要在產後重返職場。
我們找到了兩位40歲生產的女性，以下是她們的故事和講述。
口述 ｜Kelley、希西
文｜ 陳清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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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三折的生育之路，我走了整整六年
Kelley 40歲 上海某外資銀行中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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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我出生在上海，我和我先生是初中同學，2016年結婚時，我就期盼能盡快生個孩子。 那時我沒想到，備孕這條路我走了整整六年，到40歲才會有自己的孩子。
在生育上，雙方父母一直沒給壓力，我愛人對生育也沒什麽執念，但我比較保守，還擔心年紀大會懷不上，我愛人就積極配合我備孕。我向身邊的女性朋友打聽了懷孕經驗，開始「玩尿」，買來一堆排卵試紙和驗孕試紙，監測排卵期，還去做了監測排卵最佳時期的B超計畫，並按照醫生建議安排夫妻生活。
但驗孕試紙次次帶來的都是失望，一天早上，我終於看見紙上出現一條很淺的灰印，結果去醫院檢查後，才發現是試紙造成的假陽性。重復的監測和「懷孕炸胡」很影響心情，連夫妻生活也變成了一種任務。漸漸的，我先生開始抵觸這種備孕模式，我也不再相信試紙，扔掉了所有存貨。
2018年，兩年自然備孕失敗，年齡漸長的我踏上了尋醫之路。起初，我的孕期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卵巢儲備功能不錯，我先生戒煙半年後，身體各項指標也達標了，但我仍未懷孕。
2019年，在親戚的介紹下，我去了一家上海的中醫藥醫院生殖科，透過輸卵管檢查，發現我的宮頸口黏連。在沒打麻藥的情況下，醫生當場為我做松解，我疼得幾乎暈過去，我先生在門外都聽見了我的慘叫。萬幸，我的輸卵管暢通，醫生說可以正常備孕了。
兩個月後，我終於懷孕了，當然也第一時間告知了家人。結果四周後，我身上流出褐色分泌物，立馬請假去醫院掛急診後，醫生說我的輸卵管增粗，疑似宮外孕，同時宮腔內也有一個「東西」，要求我住院。醫生冷冰冰的語氣，把孩子稱為「東西」，都讓我反感，簽過知情同意書後，我選擇轉診。第二周，轉診醫院的醫生為我做檢查時，發現了胎心，並探出了兩個孕囊，是一對雙胞胎。峰回路轉，我和丈夫在醫院喜極而泣。
懷著對兩個孩子誕生的滿心期待，我去公司請假保胎。作為公司的中層，老板說，知道我順利生了孩子，才能安心回來上班，當即準了假。可就在交接工作時，我開始頭疼欲裂，當時我沒多想就回家休息了。 又過了一周，我去找醫生，醫生說：「哦，不好意思，兩個小孩都沒有胎心了。」
我們難以置信，一周時間，兩個孩子就沒了？我們尋到另一家醫院，醫生一看就說：「不發育了，要做手術。」 我問胎停的原因，醫生說優勝劣汰，休息半年再懷就好了。我們只得接受，我做了清宮手術，沒做胚胎檢查。
修整半年後，我再次開始備孕，備孕第二個月，我就懷孕了，這次我謹慎了很多，立即請假回家保胎，可接下來的兩個月，我遭受了巨大的心理煎熬。 復查時，醫生拿著報告，先是說我有胰島素抵抗，不能懷孕，又說胚胎形狀不規則，可能再次胎停。
我聽完如遭五雷轟頂，明白了初次胎停的原因，後悔未及時做胚胎檢查。醫生沒給我開任何藥，我知道這是看TA自生自滅的意思。一周後，我的HCG值正常翻倍，已經七萬多了，可還沒出現胎心，醫生建議我去計劃生育科做清宮。就是勸我放棄的意思。
但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寶寶，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住TA。在這種煎熬中，我挺到了下一次檢查，醫生突然說：「哎呦，胎心出來了！」並立刻給我開了強效的保胎藥，並讓我打肝素。我備受鼓舞，堅信這次胎心一定能保住孩子。但醫生同時提醒，我的胎心一直只有90次/分，醫生說：「這麽慢的胎心，它最終會消失的，我勸你可以結束這一次了。」
可孩子還有胎心，做媽媽的哪忍心呢？我惶惶等待幾天，胎心最終消失。我的第二次妊娠又終止了。做完清宮手術後，我第一時間做胚胎檢查，檢查出16號染色體三體。對這個結果，我先生覺得不是大事，多鍛煉身體，好好休養，下一次肯定行。 可兩次胎停和胚胎檢查結果，讓我徹底崩潰了，我明白如果胚胎的品質不好，那TA最後註定會消失，我不想再重復經歷這個過程，決定去做試管。
經親戚介紹，我們再上海某三甲醫院生殖科做了二代試管。根據我的情況，醫生建議我只取單卵，而取單卵不能全麻，只在手術前一晚塞止痛栓。所以取卵當日，我全程清醒，做術前清潔時，我看見隔壁床的女人正在做全麻取卵手術，醫生拿著一根近一米長的細針做穿刺，針上沾滿了血，我嚇得直哆嗦，心想做女人真苦。
輪到我時，醫生在我的宮頸處打了局麻，非常疼，穿刺取卵後，沖掉血，檢查卵子情況，一切正常，我先生那邊也順利取精了，我們滿懷希望地回家等待移植。三天後我們返診，醫生說胚胎受精異常，無法移植。 我失望地問原因，醫生說：「因為你年紀大了，卵子已經生銹老化，異常的機率很大。」我聽完感覺自己好像患上了絕癥，無法接受。
抱著最後的希望，我慕名去了另一家醫院的生殖實驗室。生殖科的病人爆滿，配有VVIP制度，A醫生更是「網紅醫生」，一個VIP周期要付3萬，我選擇了普通通道，換來的是漫長的等待。就診那天，我早上8點去，一直排到下午1點才進診室，A醫生看了我的年齡和懷孕史，直接說：「我看你也夠嗆。」我甚至能感覺出，她似乎對我有反感，大約是因為拉低了ta實驗室的成功率。
按照A醫生的醫囑，我們走上了做三代試管之路。我接著開始打針做促排，期間要做B超檢查促排情況。B超室內外排滿了人，進去後檢查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床邊站著一個脫掉褲子、拿著塑膠墊紙的，簾子後面還排著一個，如果床上躺著的檢查完，床邊的那個不馬上躺下，就要挨罵。 我覺得女人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尊嚴了，但大齡不孕女性是這裏的劣勢群體，我們只能忍受。
我一共做了兩個周期，打了無數的促排針，花費了十多萬，相當於我們幾個月的收入，可通通打了水漂。第一次，醫生告訴我十幾個卵泡全沒長起來，下次換個方案，結果我再去時，卻拿到了相同的醫囑。
我去找A醫生，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那幫你換個方案唄」。第二次，我無痛取了4個卵，全部正常受精，3天後呈存活狀態，5天後形成了囊胚，相當於連過了三道坎。但原本一個月後能收到胚胎篩選結果，逢上疫情封控，兩個多月後我才接到檢查科醫生的電話：「不好意思，你這次全軍覆沒。」我覺得自己被判死刑了。醫生又說：「反正大齡就是做試管，試管就是試的過程，不如早睡，多鍛煉身體，再碰碰運氣。」
近六年的努力看不到結果，而身邊的朋友已陸續生下二胎，我在家大哭一場。我先生情緒倒很平穩，一直安慰，還遵照醫囑，拉著我自己做飯，還一起跳繩、跳操，每天保持1個小時的運動時間。幾個月後，我小腹開始抽痛，月經也推遲了，檢測後發現果然是懷孕了，我和先生雖然高興，但決定先把這件喜事壓在心底。
這次懷孕，我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覺得一個健康的寶寶，不應該是脆弱的，隨便TA要不要留下，我就要走路，就要運動，所以我們照計劃出去旅遊，甚至還爬了山。後來我去醫院做檢查，胚胎一切正常，胎心一下達到了170，非常強壯。接下來，我順利透過了第三個月的全面檢查，第五個月的大排畸檢查，才告訴所有家人這個訊息。
我每天照常上班，一直上到9個月時，才去醫院做了剖腹產。孩子出生那一刻，我腦子還是懵的，內心卻很平靜。我剛生下孩子時，之前的患者朋友還來問我怎麽懷上的，後來就不再聯系了，連微信好友也被刪掉了，我也很理解她們，我們不再是一個戰壕裏的人了。我生下孩子後，雙方父母幫了我很多，我基本沒休過哺乳假，畢竟要做一個好媽媽，也要多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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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消失後，我獨自生產
希西 40歲 江西某市金融公司文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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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我出生在江西某市的一個工薪家庭，性格外向，但沒什麽自信。我大學畢業後，留在外地工作，2013年與前夫相識相戀，婚後才發現，他的工作和房產情況全是編造的。兩三年後，我與前夫離婚，辭職回了老家。
我在老家入職了一家金融公司，做內勤，收入只有幾千塊，但在爸媽的幫襯下，買了房子和車。生活穩定下來後，家裏開始催我再婚、生個孩子。2021年，透過同事，我結識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李平。李平也是當地人，與我同齡，在體制內工作，有一套小公寓，離過婚，有一個十歲的女兒，由爺爺奶奶帶。我在接觸中發現，他不抽煙、喝酒，愛運動，看起來還算靠譜。我們很快確定了戀愛關系，並計劃結婚。
同一年，我在體檢時，發現了HPV病變三級，醫生說需要做冷刀錐切手術，術後可能出現不孕或流產。那之前，因為經常加班，我在2017年患上郭亞急性甲狀腺炎，反復住院三次才治愈，2019年，體檢時又檢查出卵巢畸胎瘤，做手術時被醫生告知，宮頸口有HPV感染。我當時還很樂觀，覺得按時吃藥，它就會自行轉陰，卻沒想到迎來病變。無助的我選擇如實告訴李平，並表示他可以自由選擇。
當時李平既沒說分手，也沒說接受，而是沈默地失聯了。一個月後，他突然打來電話，說要陪我手術。原來他從我的主治醫生那兒得知，我只需要做宮頸錐切手術，不是切除子宮。 但重新出現的他，開始幾天不和我說話。我不理解他的冷暴力，但在爸媽的勸說下，我幻想婚姻生活能改變他。
2022年，我們結婚了，他的冷暴力卻越來越嚴重，經常離家回到他自己的公寓。但在爸媽的勸說下，我依然心存幻想，每次都低頭道歉。得到的結果是，疫情時，他經常留在單位，被表彰為優秀分子，我卻被封控在家，既孤單又害怕。 隨後，加上公司開始大面積裁員，我開始想，如果有一個孩子，多一個家人，該多好。
【親愛的小孩】劇照
隨後，我開始備孕。大半年的時間裏，我做艾灸、針灸，調理身體，無果。因為知道李平上一次婚姻的一些情況，我督促李平也去做檢查，他起初不樂意，後來去了，結果顯示，他的精子活力只有60%。
打那之後，李平吃的保健藥更多了，我也才發現，他吃的保健品裏有降壓藥、降血糖的藥。原來他早就患上了基礎病，但他一直辯解說，都是醫生誤診，只是藥一直沒停。同樣是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備孕前，他就偷偷吃上了葉酸。就這樣，李平吃了半年的生精片和補腎片，我希望他去醫院復查精子活力，這次他死活不去，我也無計可施，只能專註自己。
我開始精準計算自己的排卵期，安排兩人的性生活。不久後，我用驗孕試紙測出了懷孕的初步結果，去醫院確認後，我爸媽很高興，公公婆婆非常平靜，沒說什麽。
懷孕初期，我到醫院做檢查，與醫生開玩笑說：「我這個年紀應該是高齡產婦了吧」。 醫生糾正我說：「你這叫高危產婦。」 原來我拿到手的孕前手冊，分綠色區、黃色區、紅色區。其中紅區的指標，有一個就會被劃分為高危產婦。而我，39歲，HPV感染，做過錐切手術，要在紅區劃好幾道勾了。
我剛懷孕時，有醫生朋友說我懷的可能是男孩，李平表現很積極，偶爾會在家給我做飯 吃。 可我自己總覺得是個女孩，甚至夢到一個小女孩牽著我的手。李平聽完，熱情消退了一半。我那時孕反嚴重，尿頻，嗜睡，惡心，胃疼，走不到五十步就喘得像虛脫一樣，李平胡雙方父母都說是我年紀大，身體不好造成的。
那時疫情剛開放，我味覺喪失，孕吐不止，發燒了5天。李平不但沒有去幫我找退燒藥，甚至，我希望早上有兩個紅薯和雞蛋，一壺水，他也做不到。 有時他心血來潮，做了一頓飯，會到處宣揚，所以我爸媽根本不知道，其實我大部份時間是拖著病體自己熬粥喝。那時我每天獨自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從白天看到晚上，最後我說受不了了，要去流產，他被迫找熟人給我開了些中藥。
懷孕三個月時，我的身體越發沈重。一天公公請朋友吃飯，李平開車載我去飯店，因為我不幫他搬東西的事生氣，他一路板著臉。下車時，因為我行動緩慢，我們爆發了爭吵，爭執幾句後，他摔掉車鑰匙，掐我脖子，我害怕孩子被打掉，不敢反抗，只說要敢打我，我就離婚。
他立馬同意，我借口周末沒人辦理，他才轉身走了。第二天，公婆去我娘家大鬧一通，要求我和李平離婚。我媽掛心我正在孕期，主動給李平打去電話，請他多照顧我，但他再也沒出現過。
直到我臨近預產期時，在我媽不停地追問下，他才打來電話，說自己快抑郁了，還去北京看病。可我知道他去北京是陪我公公看病，還自駕出去旅遊。我不再指望他，有一次晚上起夜，突然失去知覺，整個人撞到墻上，又彈回床邊後，我怕自己暈在家裏都沒人給打120，才聯系我爸媽來照顧我。
預產期滿，做剖腹產手術的前一天，我跟李平說了手術時間。但第二天早上，我進手術室前沒見到他。我躺在手術床上，看著鐘表，數著時間，醫生把孩子剖出來，果然是個女孩。護士把孩子抱來給我看，我皺著眉撇了一下頭，護士說：「你至於這麽嫌棄你自己的孩子嗎？」
坦白說，直到餵母乳前，我都對她沒什麽感情，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下午，李平來了，站在那兒看了一眼孩子，給我發了個紅包，說了一句明天再來，就走了。李平走後，我哭了很久，不是傷心，而是覺得這個人陌生又可怕，他一出現，我擔心的是他會傷害我的孩子。
我下定決心，既然一個人生，也能一個人養，這是我自己的孩子，和他沒有關系。 孩子剛出生的幾個月裏，我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闖過了黃疸病和基因檢查幾關，萬幸孩子一切健康。
【愛的婦產科】劇照
我為坐月子，28天要付12800，比我薪資高多了，再加上各種開支，孩子5個月時，我算了筆賬，前後花了10萬多。 存款見底，我爸媽又出力出錢，幫我照顧孩子。 我產假結束後，回到公司上班，雖然還在保護期，不能被裁，但同事們都很卷，我也不敢松懈。 畢竟我是個40歲的女職工，如果被裁，還能去哪兒呢？ 我經常得拖到七八點才能下班，下班回家就直奔孩子，那是我唯一能和孩子相處的時間，孩子睡後，我還要在家中繼續加班到深夜。 李平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不知該怎樣處理這段婚姻，更不知如何向孩子解釋缺席的爸爸，但我希望自己能做個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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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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