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審判】，中年人婚姻裏的「終極恐懼」

2024-04-09情感

站酷海洛供圖

今年，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金棕櫚獎，頒給了一部「恐怖片」——【墜落的審判】。 為什麽說是恐怖片？海報已經將電影血腥的底色呈現於此，白色的雪地上，一抹鮮艷的血紅，格外刺眼。

故事從一個中產階級家庭裏，丈夫墜樓身亡的事件展開。是殺人，還是意外？是導演留給觀眾從頭到尾的都沒有確切解釋的「麥格芬」。電影的重點，也並沒有放在「追兇」上，而是將目光放在妻子如何洗脫自己的罪名上。

電影【墜落的審判】海報

她沒有不在場證明，丈夫墜樓時，她說在家裏戴著耳塞睡覺，可樓上的音響聲卻開得巨大。她有作案動機，在丈夫死亡的前幾日裏，他們還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她身上還留下了證據，手腕處的淤青很有可能是與丈夫在推搡時留下的痕跡。她是不是兇手？那就要看觀眾能不能在她一次次在法庭上的論述中，撕破她的偽裝，找到些蛛絲馬跡了。所以這個故事是謀殺還是意外，完全取決於觀眾更相信婚姻的本質是什麽。這樣的一部婚姻勸退的「暗黑」故事，足夠戰勝恐怖片裏的任何鬼怪，畢竟，同床異夢的痛苦折磨與掙紮，遠比生理上的驚嚇要來得可怕、更長遠。

早在1973年，英格瑪·柏格曼在【婚姻生活】裏，就已經談論過「婚姻」這個問題了。兩位表面上看似情投意合的夫妻，卻早已心生恨意，他們爭吵、離婚，又再次見面；他們相愛，又彼此恨之入骨。親密關系帶來的危險性與安全感，依舊是我們最常討論，也最樂此不疲地想要獲得「真相」的話題。

在【墜落的審判】裏，導演茹斯汀·泰瑞耶並不似英格瑪·柏格曼那樣，將所有問題都光明正大地放在台面上，讓大家去翻閱、討論；而是用一種情緒，將你牢牢地困在電影男女主角窒息的婚姻生活中，用那些不容易察覺到的細節，去讓你體會其中早已消失的愛情與不得不維持下去的婚姻。這種絕望、煩躁又依戀不舍的情緒就穿插在電影的三首音樂中。

透過【墜落的審判】中的這三首音樂，我們可以切開這場婚姻的面具。

電影【墜落的審判】劇照

憤怒與占有

在電影的一開篇，身為小說家的妻子接受一位學生的采訪，借以完成自己的論文作業。此時，電影裏的畫外音有：采訪時女學生的提問、樓梯上滾下的網球，以及水龍頭擰開的聲音，它們串聯起了這個家庭裏所有人正在做的事情——妻子珊卓在客廳接受采訪，兒子在二樓給小狗洗澡，而他的父親並沒有出現，卻用一種方式告知眾人他的存在。從樓上傳來的一首單曲迴圈的音樂，音量非常大，女學生擡頭看向了樓上，這時妻子珊卓才解釋道，我丈夫在樓上。

這是一首什麽曲子呢？它是 由Bacao Rhythm & Steel Band樂隊改編自嘻哈歌手50 Cent的【P.I.M.P】 ，名字轉譯過來有「皮條客」的意思，歌詞非常大膽，大意是指一個以控制女人為自己賺錢的男人，手段下流，生活風流，金錢與肉體也不過就是過眼雲煙。

原作裏就已經有著非常強烈的冒犯之意了，而這首曲子在經過Bacao Rhythm & Steel Band的改編後， 以鋼鼓、小號為主要演奏樂器，成為一首純樂器作品，並有著非常濃厚的雷鬼風格。

這首帶著非常強烈攻擊性的歌本，在被改編後，風格變得更為活潑、隨性。開頭鋼鼓帶出主題旋律後，音樂很快就能吸引人的註意力，接著小號的穿透性，又進一步地將歌曲的力量拉到最強。

導演為何要選擇這樣的一首歌，甚至讓它屢次出現在電影裏？首先，它是一種丈夫的在場性證明。電影開頭時，音樂的出現就表明了他的立場與不滿：他為何要攪和了妻子的這一次采訪？

電影接下來發生的事會讓我們知道原因：妻子新出的小說裏，運用（抄襲）了丈夫之前的靈感；妻子多次婚內出軌，並且在這一次采訪裏，她（雙性戀）又對采訪者有著濃厚的興趣；最後，他們在之前因為家庭瑣事分工，吵過一次很大的架，甚至大打出手。

在這個家庭裏，丈夫的存在感並不高，並且在家庭地位上，已經演變成了「女主外，男主內」的調配，丈夫想要更多的自由時間，可妻子也並不太關心這些。所以，這首歌的出現一方面是丈夫在宣示主權的一種方法，而另一方面，也是在宣泄他的憤怒。他不關心妻子是否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進行采訪，他也不想尊重另一位訪客，他成為占有這間房屋的主人，這也埋下了他與妻子婚姻出問題的隱患。

其次， 這首歌也是案件推導過程中的重要線索。 在電影裏，導演多次讓這首歌出現在法庭證據中，而在它每一次出現時，兒子與旁人的證詞中，都會出現一些蛛絲馬跡的紕漏。隨著這首音樂的出現，觀眾也陷入了一種推導真相的焦灼之中，一切間接證據都在指向妻子時，難道，相愛相殺才是婚姻的真相？

電影【墜落的審判】劇照

紛亂的心情

從電影11分鐘開始，出現了一首並不熟練的鋼琴練習曲，畫面背景是夫妻二人由小到大的照片，到最後是一張他們兒子在彈鋼琴的照片。電影裏這首還在單手練習的音樂，也正是來自他們的兒子丹尼爾之手。

丹尼爾演奏的，是 伊薩克·艾爾貝尼斯【西班牙組曲】的第5首作品【阿斯圖裏亞斯】 。這是由吉他作品改編而成的復三部曲式作品。第一部份是g小調的快板，以快速、急切且具有律動的跳音出現，旋律進入充滿激情又狂野的呈示部。接著，第二部份進入了一段富有歌唱性的抒情旋律，速度為慢板，旋律沈穩、悲涼；在第三部份再現部，重現第一部份，但與之前相比，加大了右手八度音程的比重，讓音樂風格變得更有張力。

導演為何選了這首樂曲？它是兒子內心世界面對父親在墜亡後的心理表達，從開始並不熟練的單音，到雙手練習時的卡頓，再後來是熟練後的運籌帷幄，也對應了兒子慌亂到惶恐（憤怒），最後坦然面對的過程。

在電影裏，旋律只到第一部份就沒再繼續了。 不得不說導演的音樂品位與視聽語言堪稱教科書級別。這樣的音樂選擇，自第一次出現後，都完美貼合了兒子在父親墜樓後的情緒轉變——單音時的煩悶、快速的跳音時的惶恐，最後八度音程時，又加重了情緒的緊張感。

你可以透過電影的畫面，感受在這首樂曲出現時兒子的轉變。 開始，在父親死亡後，他蜷縮在黑暗中，衣服也是深色系的墨綠色，他與母親隔著一扇玻璃門，說明此時孩子內心的陰郁與痛苦以及與母親的隔閡。在父親死亡的一年後，這首樂曲再次響起。此時的畫面色彩與之前完全不同，有了光線，並且孩子服裝上的顏色也成為紅色。旋律已經從之前的單音進行到了後期右手演奏的八度音程。

而此時導演運用了另一個手法，以音橋作為轉場。 畫面裏兒子雖然在練琴，但思緒回到了法庭上，而這一段的內容更像是以倒敘方式拍攝的。 他想起了第一次母親在法庭上受到的審判。丹尼爾聽著現場檢驗人員對父親墜樓的場景重現，並指控母親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他一方面對這樣指控無法理解，另一方面，如果這件事真的發生了，他又應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之後，這首【阿斯圖裏亞斯】就沒有再出現了。隨之而來的是等待懺悔與寬恕。

電影【墜落的審判】劇照，女主和兒子在庭審現場

懺悔與寬恕

蕭邦的【e小調前奏曲】在電影裏出現過兩次，一次是父親去世後，母子二人在鋼琴前的合奏，一次是由【e小調前奏曲】改編的片尾曲。 熟知蕭邦音樂的朋友們應該都會知道蕭邦的【e小調前奏曲】所代表的含義——死亡， 這首作品也成了蕭邦葬禮時演奏的音樂之一。

這首前奏曲雖然短，但憂傷的情緒貫穿其中，旋律音符多用下行小二度制造出緊縮感，左手和弦的穩步進行宛如營造著一場持續的大雨，落在聽眾的心上。 蕭邦在【e小調前奏曲】的結尾寫下了smorzando這一術語，意思是「突弱直至消失」。 這也暗示著這首樂曲在此處是母親與兒子一起為死去的丈夫演奏的一首送葬之歌。

但母親與兒子在此處的演奏並不同步，母親偶爾的錯音讓她突然挑眉，做了一個鬼臉。試問，這是在送別丈夫時會有的情緒嗎？兒子也許已經感知了母親的情緒，也許他對這樣的送別感到壓抑，沒過一會，他停止了演奏，起身離開了母親。在母子四手聯彈的畫面裏，母親以一種跪姿待在兒子的身邊，她希望兒子能給予她溫柔與寬慰，她希望兒子與她統一戰線，這對她打贏這場官司有著極大的好處。

在電影結尾處，母親打贏了官司回家，跪在兒子的床前，以卑微的姿態祈求兒子的原諒。他們此時的對話是：

兒子：你要回家了，我有點害怕。

母親：我也是，我也害怕回家。

母親打贏官司，無罪釋放，兒子應該是高興的，對，他也短暫地開心了一會，但，夜裏，他聽到回到家裏的母親，說的是：我有點害怕。這很反常，他在怕什麽？怕的是，父親墜樓，母親的說辭其實並沒有說服自己，她是否就是殺人犯？母親也害怕，怕兒子會責怪自己，與自己逐漸地疏遠，怕兒子「誤解」自己。

最後，母親又以一個非常卑微、低姿態的姿勢跪在兒子的床前，而兒子此時選擇寬恕她。這是一個非常簡明又有力度的擁抱，鏡頭采用從下往上的仰視視角，真相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將重點放在救贖與懺悔上。

最後一幕，妻子躺在了丈夫之前的書房裏的床上，小狗臥在了她的身邊，影片結束。此時，音樂響起，是由蕭邦【e小調前奏曲】改編而成的主題曲。 相較於蕭邦的原曲，改編的音樂織體更為厚重、豐富，悲傷的情緒雖有，但被作曲家慢慢削弱了。 他將左手連續的和弦改為與右手主題旋律相互跟隨的和弦伴奏，形成相輔相成、亦步亦趨之感，仿佛是母子之間溫暖的陪伴。在這首樂曲裏，你能感受到一種平靜。與開頭的【P.I.M.P】相比，從憤怒又回到了一種寧靜的柔情。至此，整個故事在音樂中也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