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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鹽可甜
我在家已經很久沒認真說過話了，每天說話的主題無外乎吃什麽喝什麽，或者邊刷短視訊邊說裏面的貓貓狗狗怎樣可愛。
除此之外，關於我自己，我的想法、我的生活、我每天在做什麽，都被掩蓋在我的沈默之下。
相比之下，我媽的話稍微多一些，除了上述主題，她還會講在學校遇到的討厭的同事和學生。
是的，我是教師子女。曾有人說教師子女總會走兩個極端，要麽毫無主見，一切全憑父母做主；要麽特別叛逆，好像青春期還沒過。我一開始是前者，後來逐漸過渡到了後者。
小時候，我是個很羞怯的人，剛上幼稚園時總是躲在教室的角落，不和任何人玩、不和任何人說話，被人欺負也不還手。那時候我還有一個陋習——喜歡聞手絹，只有聞著手絹才能睡著。
在我媽的描述中，我穿著臟臟的背帶褲，手裏捏著皺巴巴的手絹，可憐兮兮縮在教室一角，經常被一個男生欺負。
結果有一次那個男生把我惹急了，我伸手撓了他。老師不僅沒罵我，反而很驚喜，和我媽說，你家姑娘終於會打人了！
幼稚園上了沒多久，我媽就去外地學習進修，我爸忙於工作，把我放到姥姥家待了幾年。上小學後，我媽結束學習回來了，開始對我認真教育，讓我多說話、多和老師同學交流、多交朋友。
小學裏有很多幼稚園的朋友，所以對我來說並不算難，我也像我媽所希望的那樣，變得更加活潑開朗，上課甚至敢舉手發言了。
到了三四年級，學習開始有難度，我媽對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嚴厲。我並不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好學生，成績雖說不至於墊底，有時還能竄到九十多分，可大多數時候都高不成低不就。
我媽最恨我吊兒郎當的樣子，學習不認真，總是得過且過，所以每次考試的卷子她都要拿過來看，每一道錯題都問我：「這裏為什麽錯？」
最後再來一頓總結分析加未來計劃，看似循循善誘實則帶著威脅地說：「以後學習要怎麽樣不用我說了吧？」
我只好無奈地說：「認真、認真再認真。」
那時是最愛玩的年紀，我記吃不記打，終於有一次考了不及格。那天晚上我小心翼翼把卷子拿給媽媽之後，一直不敢說話。家裏凝聚著低氣壓，我媽不再打我罵我，而是拿出了更有力的武器：沈默。
很多小學時我和我媽鬥爭的畫面我都忘了，但我仍然記得那一天，她把自己關在客廳，從門上的玻璃我看到她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疲憊又無奈。
我第一次對她的沈默感到害怕，那沈默並非盾牌而是利劍，只不過沒有即刻紮過來，它懸在我的頭頂，隨時可能落下。沈默中包含了太多可能性，我害怕媽媽會爆發更大的憤怒，可也害怕她就此放棄我、不要我了。
所以那時的我最大的願望是去流浪，過一種既不會讓媽媽失望，也不會被媽媽管束的生活。
進入青春期後，我同樣學會了沈默。
初中時我不大和她說自己的事了，她只知道我在班裏有四五個比較好的朋友，知道其中一人的名字，但她從來沒見過她們。不像小學，朋友們經常去我家玩，說起誰她都知道。
我和很多青春期的小孩一樣，敏感、叛逆、自我中心，覺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獨特的人，大人說什麽都是錯的、義務教育是有害的。我和我媽之間的戰爭也愈演愈烈，她總想教育我，而我最討厭被人教育。
有時候我覺得她對我有著過高的要求，她自己是大學老師，自然希望女兒也像她一樣。可我在學習上一直是個半吊子，成績過得去，但始終不是那種不需要家長和老師操心的人。
事實上，他們為我的叛逆操碎了心。 因為我的叛逆從來不表現在面上，比如當年的中學生流行的燙頭和改褲腿（主要還是因為零花錢不夠），而是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所以常常頂撞老師、反抗權威。
我和我媽熱戰中夾雜著冷戰，沈默成為我們各自挖的戰壕，我們躺在裏面暗中觀察抵抗，直到有一方筋疲力盡爬出來握手言和。
我們之間的戰爭留下了很多後遺癥，比如一吵架我就會湧出一種無力感，又比如直到今天快三十歲了，在自己的臥室看閑書、玩遊戲都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每當我媽的腳步出現在門口，我都下意識地藏起手裏的東西，不想被她發現。
高中時這種情況有所改善，因為我自己知道了學習的重要性，而我媽也明白了我可能不是個可塑之才，不如讓我自己去折騰。
我依然不喜歡老師、討厭學校的教育方式，但好賴成績尚可，最後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外語學校。
我本以為上大學就是自由的鑰匙，從此擺脫父母的束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然而事實上，大學後我和父母之間的關系似乎變得更差了。
我沒有過住校的經歷，除小時候在姥姥家待過幾年外，都與父母住在一起。我爸經常加班出差，所以我和我媽的相處時間最長。
等到去了外地上學，我媽給我的影響才漸漸顯出端倪。剛上大學時，我幾乎我是媽的翻版：一個脾氣很差、自命清高、無比緊繃但大多時間性格很隨和的人。這也是畢業之後我和室友見面聊起大家四年成長時，才後知後覺的事。
一上大學，我媽就開始給我敲警鐘，要我好好學習，爭取大一打好基礎，大二就把該考的證書都考下來，大三實習，大四考研，安排得明明白白。還經常拿自己的學生舉例，鞭策我要天天向上。
她對我的要求依然很高，時不常打電話來提點我。我表面答應，實際除了上課就是打遊戲、看電影、看閑書。證書考試考了，不過拖拖拉拉，大三大四才透過。
那段時間我媽剛好更年期，所以每次假期回家總會爆發爭吵和冷戰，起因也都是很小的事，比如為什麽不疊被子、為什麽不把東西放在該在的位置上、為什麽不學習等等。
因為吵架所以更不想回家，因為不想回家所以吵得更厲害，一度形成了惡性迴圈。有一年寒假我甚至覺得自己在家待出了心理問題，每天都很想哭，但一離開家就自然而然地痊愈了。
大學畢業，我本打算直接找工作，但我媽必須要我拿下更高的學歷，至少不能比她差。在她不斷地敦促下，我報了國外的研究生，她也很高興，並提醒我說，希望我能在英語期刊上發表一篇論文，英語水平嘛，最好能做到native speaker。
她一個大學老師，怎麽能不知道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呢？
在外留學一年，我很少給家裏打電話。偶爾他們打來，我也敷衍地說過得挺好的。我媽問學到了什麽嗎，我囫圇吞棗，不敢深談。
在國外，我深刻地意識到我真不是學習的料。文獻讀得一知半解，也不願意深入思考那些不知所雲的話有什麽深意，我還是更喜歡天馬行空的想象，所以論文寫著寫著就跑去寫小說了。
研究生讀得很痛苦，課堂討論總是緊張，經常早上四點鐘爬起來寫論文，在電腦前枯坐一天，結果作業都是低分飛過。
這些情況我從來沒和我媽說過，在她想象中，我在國外遊刃有余，能和老外相談甚歡，專業優秀、論文有深度，是她理想中知識分子的模樣。很可惜，我從來就沒吻合過。
帶著遺憾回了國，我媽倒也沒有太失望，反正文憑是拿到了。不過她還是希望我能讀個博士，完成她未竟的心願，最後像她一樣，去高校做教師。
我明確表示，我不要再讀書了，我對讀博一丁點興趣都沒有。我媽勸不動我，只能改為勸我考公考編。
不幸的是，剛開始找工作就遇上了疫情，投了很多企業都石沈大海，最後只有一家外地的銀行給了offer。我媽我爸非常高興，覺得我終於能安身立命，甚至打算為我在工作的地方買個公寓。
我並不喜歡銀行的工作，一來沒有門路晉升困難，二來性格不太適合做這行。但行情不太好，本著先賺點錢的原則還是接受了offer。
幹了大半年，有了微薄的積蓄，又加上實在受不了櫃台細致繁瑣的工作，我終於向領導提出辭職。
領導找我談了好幾次話，和家裏那邊溝通的過程同樣一波三折。我媽不理解為什麽要放棄這麽穩定的工作，她說什麽工作都要吃苦都要努力，他們年輕的時候吃的苦更多，怎麽就我受不了？
吵了很久，還是阻擋不住我辭職的決心。後來我告訴我媽，其實我有在網上寫點東西，賺了一點錢，所以gap個把月是餓不死的。
聽到我在寫東西，我媽馬上表示：「你不要寫一些沒用的，什麽言情小說那都是不入流東西，你要有所思考，要深入社會，那樣才有意義……」
我沒告訴她，我寫的就是言情小說。有時候對她說話是說不通的，她的邏輯更強勢，是多年的學習積累和社會經驗所得，並不是我能撼動的。我能做的，就只有沈默。
她因此向我抱怨，為什麽我什麽都不和她說，對工作的規劃、對生活的期待，她什麽也不知道。
我說那是因為你總是給我很多意見，別人不接受，你就生氣。說完這句話她就生氣了，覺得我是個說不得的人。她希望我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很有條理，一切都在計劃內。
我們吵得最兇的時候，我很難理解為什麽她對我能有那麽不切實際的期待，告訴她百分之三十，她的期待就能直接拉到百分之一百五，還會鼓勵似的對我說：「你肯定能做到，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只要努力，就沒有不成功的。」
不僅對我，她對我爸、對自己也很嚴苛，生活上像個苦行僧，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也從不休閑娛樂，大部份時間都用來工作，一段時間不工作就有負罪感。
在我眼裏，她就像雕像一樣嚴肅。直到偶然的一天，我在家裏翻出了她的日記。
難以想象我媽是個會寫日記的人。但她不常寫，每個本子只寫前幾頁，後面就沒有了。
最早的日記是我初高中的時候，因為我們搬到了別的城市，只有過年才能回老家看姥姥姥爺。回老家我經常去找小時候的同學，要麽住在表妹家，我媽寫： 姑娘長大了，即便去別人家住很多天也不會吵著要見媽媽，一點也不想我，有時候覺得很寂寞。
我上大學她又寫：姑娘一走家裏空蕩蕩的，有時路過她的房間，會想起她坐在桌前寫作業的樣子。我和老X（我爸）生活逐漸變得很簡單，連飯菜都比姑娘在家時簡約了很多，很少吃肉了。最近我經常想起姑娘小學的時候，有點後悔那個時候總打她罵她，如果重來我一定對她很好，給她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再也不打她。
後面幾篇還寫到了她隱秘的心聲。
上高中的時候姥爺對她要求非常嚴格，有一回沒考好，姥爺就不給她送午飯。都快到上課時間了，姥姥才匆匆送去一盒面條，已經坨成一團，她邊吃邊哭。
後來媽媽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已經是非常優秀的人了，但她沒能留在大城市，只能回到老家小地方做老師。她有些不甘心，身邊都是不如她的人，為什麽她不能過得更好呢？
我出生後她把一部份希望放在了我身上，她打算好好教育我，一定讓我成為比她更優秀的人，讓我擁有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
可是到我長大，她又在日記裏反思，不應該把自己的願望壓在我的身上，苛求我取得與她一樣甚至超越她的成績，不應該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她覺得我能快樂地長大就好了。所以高中的時候她才不怎麽管我，可仍然難以抑制地期盼我能出人頭地。
原來媽媽也敏感、也多情，會患得患失，會沒有安全感。但這些事都被她的沈默輕輕掩埋，藏在她威嚴的家長面具之後。
她不可避免地被這些經歷塑造，也許她不願承認，她其實有一些像姥爺。就像我也不太願意承認，在某些方面我成了和她越來越像的人。
我對我媽的感情是那麽復雜，她是我最愛的人，遇到困難我第一時間依然想得到她的安慰。可同時她也是我的「敵人」，我看得清她身上的優點和缺點，想努力擺脫她的影子，成為和她完全不一樣的人。
有時我們會談到小時候的事情，那是安全區，不至於讓我們吵起來。
她經常說，你小時候怎樣怎樣，你都不記得了吧，唉你小時候多可愛，要是永遠長不大就好了。
她說的那些我都記得，小孩並不是什麽都不懂，他們比誰都敏感。只是有一件事我從來沒告訴過她，那時我五六歲，住在姥姥家上托管班，她去了外地進修。
中午放學後，有家長來接的小朋友可以回家，沒有家長來接的小朋友必須留在學校吃飯睡午覺。一天我騙老師我媽媽會來接我，老師就讓我在一樓的教室等著，窗戶外面就是學校的大門。
同學們陸陸續續都被接走了，留在學校的也都吃完飯睡覺了，只有我還在教室裏等著。大門外人來人往，我幻想媽媽會不會聽到了我的心聲，特地趕過來接我呢？
老師發現我是騙人的，訓了我幾句，要我趕緊去食堂吃飯。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大門口，多希望媽媽向我走來呀。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逐漸學會了理解對方。我不再任性妄為逞口頭之快，她也不再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試圖把我掰成她理想中的樣子。無法理解時我們也不會爆發嚴重的爭吵了，各退一步，又退回我們的戰壕之中。
沈默依然是我們的戰壕，帶給我們安全感，也一定程度維護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我們躲進戰壕並非再為了抵抗，而是給彼此留些余地，順便等待希望。
我想我們都期待著有一天，兩個人會從戰壕裏爬出來，坦誠相對、真正地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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