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有趣的人，尋好玩的答案」。
這裏是十點讀書創始人林少帶來的 聊天文化欄目【我問】。
每期邀請一位林少喜歡、欣賞的好友、智者品茶聊天，在閑談中交流彼此的人生難題，在思維和靈魂的碰撞中，探尋彼此的生命故事，用生命影響生命。
第四期嘉賓是 詩人余秀華。
她的詩裏總含著愛，她說：「有戀愛腦的人，是非常珍貴的人。」
如今我不再喝酒了
對生活的靦腆愈加讓我結結巴巴
沒有一種流水能夠沖開我身上的繩索
那天下午，林少與詩人余秀華一起朗讀了【戒酒辭】。
這首詩被收錄在新出版的詩集【後山開花】裏，書名乍一看是春天般的豁然開朗，其實還隱藏著幾分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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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年近50歲的余秀華，依然珍視的「小情小愛」 。
距離上一次作品訪談已經過去了五年，這一期【我問】，林少再次走近余秀華的詩與精神世界。
這幾年，余秀華的生活被赤裸裸地攤開在公眾面前。
或許早在38歲，因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余秀華就再也無法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詩。
第二段婚姻造成的風波，再次將她推向輿論的槍林彈雨裏。
「這是我人生的一段不再重復的激情，因為是激情，就多少有些沖動，缺乏思考，特別是對自身的思考。當然有些明顯的收獲是擺到了台面上的，比如對人性之惡的認識。」
愛情的期限或長或短，但在余秀華所有的愛裏，於文字的愛是從未停止的。
風雨暫且平息，走出情緒的困擾，她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島—— 一間讀書寫作的房間。
五十知天命，年齡的增長帶來了荷爾蒙的減弱，余秀華將此視作對愛情的脫敏。但當林少問起她「天命是什麽」時，她沒有刪去「愛」這一項。
余秀華的離經叛道，像是一種天賦。
她笑自己是「一個混日子的人，沒有什麽計劃和目標」，不像林少這樣的創業者一直在「做正事」。而林少卻欣賞余秀華全身心體驗人生的態度。
我們該如何去過好這一生呢？這本就沒有標準答案，「精神內耗」也不可避免。
不妨在林少與余秀華的對話裏，看見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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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 五年前我們就采訪過您，當時是出另外一本書【且在人間】，今天我們來聊聊這本【後山開花】。
我感覺您不管是在文學還是生活上，生命力非常旺盛，我在想這種生命力是來自哪裏呢？
余秀華： 我也不是生命力旺盛。人的欲望是很多的，我的欲望可能比別人要多。
林少： 您在序裏提到，「加繆說世界是荒誕的……與荒誕共處似乎也成了我隱隱約約的一種生存心理。」為什麽這樣描述？
余秀華： 我讀加繆其實讀得很認真，我寫這個序時，不正在疫情期間嗎？
從寫序到現在，我覺得越來越荒誕，很多事情好像超乎想象，但 是反過來又好像合情合理，就是沒有辦法用我的知識範圍來解釋。
林少： 您這本詩集依舊寫的是「小情小愛」，怎麽理解這「小情小愛」？
余秀華： 現代男女之情寫得比較多，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都是小我的，兩個人之間的情緒或者很小的故事，都是小情小愛。
我覺得寫詩就是寫的小東西，但你能從裏面看得到廣闊的世界。
林少： 欲望、情愛，是不是您創作的強大動力來源？
余秀華： 應該說是的，因為欲望很強烈，但是又無法得到滿足。
我和現實之間的沖突性很大，所以在撕扯的過程裏，它恰好是你作品形成了一個東西所在。
林少： 我等您新書也等了很久，這四、五年您有什麽比較特殊的經歷？
余秀華：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嗎？藏都藏不住，沒有特殊的經歷，就那點破事（笑），鬧心。
林少： 現在是沒有私密的生活了。
余秀華： 我覺得我也不需要什麽私密。因為不管你處在什麽位置上，好像有點虛名，我覺得還是一個小人物。
人們感興趣的不就是那些小情小愛？我覺得這都是可以放到台面上來講的。
林少： 其實您把您的愛也寫到作品裏面了，比如最開始出名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余秀華： 開始微博我都不會，用的是部落格。我為了吸引更多的眼球，都是標題黨。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這個標題是好的。
林少： 當時突然間成名，有沒有給您帶來很多困擾？
余秀華： 坐在過山車上的感覺。我到底是個什麽人？ 是個壞人，為什麽會出名？
如果是個好人，我為什麽是這樣的身體？很多懷疑糾結在一起，也是個世界謎題。
林少： 您現在跟身體自洽了嗎？
余秀華： 如果再不自洽我的身體，就太對不起我自己。很多人有健康的身體，他們的人生軌跡，哪怕有幸福的家庭，我也覺得是平常。
如果我真的擁有之後，我又覺得不過如此。
林少： 愛一直充盈著您的心，但為什麽會「為自己過剩的愛感到羞愧」呢？
余秀華： 偶爾會感到羞愧（笑），我這一輩子，很多時間都浪費在情情愛愛上，好像不用幹別的事。不像你們幹了這麽多正事，我一直都在不務正業。
林少： 人生這麽短暫，我們生下來就是去體驗生活嘛，每個人有自己追求的東西。
余秀華： 我們年輕的時候所追求的事業，所追求的愛情，其實也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可。
到現在我這個年紀，我不需要你的認可，我只能做成這個樣子，你讓我改，我也改不了。
放下了對別人認可的需求，反而會過得好一點。
林少： 您覺得自己對自己的認可重要嗎？
余秀華： （我對自己）沒什麽認可。我是一個混日子的人（笑），沒有什麽計劃和目標。
林少： 太好了，日子就是拿來混的，去體驗，去享受。
余秀華： 真的嗎？你能這麽想，說明你是對別人相當包容、對自己也不苛刻的人，這樣的狀態會很舒服。
林少： 我過去對一些人會苛刻，對自己也蠻苛刻的，但我在學習怎麽對自己好一點。
余秀華： 我也是，我也沒學會。
林少： 愛情、欲望、婚姻，在您生活中是一個很大的主題，這三者之間是什麽關系呢？
余秀華： 我愛一個人，可能是先愛他的靈魂。能和他在一起，滿足我的欲望，是再好不過的，但是讓我和他結婚的是不可能。（笑）我真的不信任婚姻，但是作為陪伴是可以的。
林少： 會談戀愛，但是不會走進婚姻了。
余秀華： 誰還要和我談戀愛？什麽有趣的靈魂，男人要的都是有趣的身體（笑）。
當一個男人成熟和有趣，他為什麽要找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靈魂高尚的人呢？
他可以自我滿足的時候，就把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了，就找個女人滿足身體。
我有這種想法，我想男人更多地也是這種想法。
林少： 經歷過婚姻的風浪，對於在婚姻圍城外面的朋友們，有沒有什麽經驗想分享？
余秀華： 如果說經驗能讓所有的婚姻好起來，那中國離婚率會很低。每一個人都是具體的人，不存在一個經驗用在很多婚姻裏。
林少： 網上有評論說余老師是戀愛腦，您怎麽看？
余秀華： 我覺得戀愛腦是一個褒義詞，有戀愛腦的人是非常珍貴的人。隨著年紀增大，誰會那麽無私無欲無求地來愛你呢？
年紀越大，能夠愛你的人越少，所以在你年老的時候，有人愛上你，一定要珍惜。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麽帥，容易吸引一個人的愛。
林少： 未來你會期待怎樣的愛情？
余秀華： 我不期待什麽愛情啊。我希望我身體的荷爾蒙早點沒有，以免又想得到又得不到的痛苦。
林少： 親情在您生命是怎樣的存在呢？
余秀華： 我爸、我兒子、我老弟，這三個男人都是對我極盡寵愛，他們對我的愛大概是超過了很多家庭，所以對於親情我是非常知足的。
林少： 我們來聊聊寫作這件事。您說只要還在寫，就完成了寫作的使命。
余秀華： 我覺得我只能做好這件事情，別的我做不好。人一輩子做一件事，那就是使命。
林少： 這句話挺打動我的：「我是如此幸運，能夠找到最適合我的方式，用最忠誠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余秀華： 當時寫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我還能寫，其他就不太重要，結果之後連寫的沖動和能力都沒有了。我還能寫的時候，是沒有被苦難吞沒的。
林少： 您是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
余秀華： 我原來不是開了個小賣部嗎？我這個性格你知道，肯定不會做生意，沒有人來我就寫作。
開著雜貨店寫詩的女人，為了打發時間，也是真的喜歡。原來也看了一些書，對文字有天生的好感。
林少： 您說小賣部，我想起【我的阿勒泰】裏的小賣部。裏面有一句話，我覺得跟您很貼切，李娟寫的：去愛、去生活、去受傷。
余秀華： 她不會像我受這麽多的傷吧？第一，她沒有我這麽瘋狂，第二在人們對外表的要求下，她比我好太多了。
林少： 是什麽讓您堅持寫這麽久？
余秀華： 就是一種愛好啊，真的喜歡寫。有的人想出個名，但如果不是真的愛寫，堅持不下去的。
林少： 您說您對文字的愛，是最忠誠的，勝過其他的愛情。
余秀華： 愛情我最多可能堅持20年，但是我堅持不了一輩子，文字我肯定是可以堅持。
林少： 您的詩歌寫這麽好，給很多人帶去了力量。如果普通人想寫作或寫詩，您有什麽建議嗎？
余秀華： 我也沒有什麽建議，就是還要多讀，多練習一些。
像我這麽一個普通人，你寫什麽是為了記錄你自己。人的生命很容易流逝，當我們死去的時候，文字留下來，它就是生命的軌跡。
林少： 這兩年有一個網路流行詞，叫精神內耗。一個人要找到自己生活的主線，這樣子才能減少內耗。您有找到自己生活的主線嗎？
余秀華： 我是相當內耗的一個人，平常遇到一些事情，低落的情緒會反反復復。
內耗時，時間被浪費，生命在虧損。 那些網友覺得我活得很灑脫，是因為我一邊在內耗，一邊在罵人。
我的性格、我的思想、我的生活，始終很分裂，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個壞人，還是個好人。這是一種極度的內耗，會互相撕扯。
林少： 所以開始讀加繆了。
余秀華： 能夠靜下心讀書，說明已經沒有內耗了。內耗時整天要死要活，還讀書，讀個鬼，一點都讀不進去。
林少： 加繆說：「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這句話您怎麽理解呢？
余秀華： 很正確，因 為根本治愈不了，只能帶著病痛活著，所以有時候會想人為什麽要活著。
他們原來說「朝聞道，夕可死也」，我不是很理解，這兩年我真的懂了這句話。當你把所有的道理都明白，你就可以去死。
林少： 很多人平時都處於這種內耗低谷，您有什麽好的方法走出內耗嗎？
余秀華： 我沒有建議，因為我自己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能夠靜下心讀書是最好的。
林少： 讀書給您帶來了什麽呢？
余秀華： 能讓心沈靜下來，讀書帶給我最大的東西就是思考：一個人還可以這麽去做，一個故事還可以這麽去寫，一些人還可以這麽活著。
我可以這樣活著，我也可以不這樣活著。讀書讓你認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多樣性，這是非常寶貴的。不讀書，你就是貧瘠的。
林少： 您說您的生活根基還算牢靠，是怎麽打牢的呢？
余秀華： 我當時覺得我還可以活著，還可以寫作，這就是根基。但是我說牢靠，是還沒有那些想輕生的念頭，還想努力活著。
林少： 那過去有過輕生念頭嗎？
余秀華： 有過。痛苦到極致，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無法解決了，才會想去輕生。
後來我發現問題可能不會被解決，但是可以被放在一邊，就會逃過這個情緒。
林少： 五十知天命，現在還有沒有問題是您特別困惑的？
余秀華： 有啊，感情問題（笑）。像我這麽大年紀的人，還是為感情所困，不管是友情還是愛情，或者親情，還是會很久很深地困擾我，有時候很慚愧。
林少： 我覺得有豐沛的感情會讓人生更精彩。您在作品中提到，您內心激越也就是神經敏感，但或許這也是您創作的源泉。我覺得您的性格中有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余秀華： 老是覺得我很強大，你是沒有考慮到我溫柔的部份。（笑）也不是很強大，就是很執拗、很土的一個人，誰的話都不聽，知錯而不改。
林少： 您還說自己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
余秀華： 就是今天魔鬼現身，明天又好了，這種性格在我身上特別突出。
林少： 這種離經叛道給您帶來更多的是那種愉悅還是痛苦多一些呢？
余秀華： 你連自己都不理解，所以就會痛苦多一些。有時候發瘋或者魔鬼上身，都是有愛。
對人的愛，對世界的愛，積累到一個程度，沒有辦法抒發，甚至詩歌都無能為力，那我就要爆發。如果再也沒有期待，就不會再爆發，那也沒有愛了。
林少： 有沒有努力想去改變自己一些性格方面的東西？
余秀華： 怎麽改？我都五十歲的人了，再去改我好像覺得很虧。
林少： 您大概知道自己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是什麽嗎？
余秀華： 我的天命就是寫文章、談戀愛、好吃懶做（笑）。
作者 | 酉星 ，【我問】欄目由十點讀書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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