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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盲人按摩師登頂珠峰之後

2024-07-1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2021年5月24日,來自重慶山區的盲人張洪從尼泊爾一側登上珠穆朗瑪峰,成為世界上第三位、亞洲第一位登頂珠峰的視障人士。出身貧寒的張洪,成年之後因青光眼失去視力,一直渴望獲得認可與尊重。站上世界之巔之後,張洪發現,登頂並沒有令生活中的一切困境煙消雲散。三年來,外界的關註熱度逐漸消退,張洪依然為了自己和家人,走在對抗命運的路上。



記者 | 余物非

編輯|徐菁菁

一家人的「團建」

6月末的重慶北部陰雨連綿,318國道在這裏蜿蜒成一條雙向單車道公路,順著層林密布的山巒盤旋上升。48歲的張洪背著超過15公斤重、高過頭頂的戶外背包走在國道上。他戴著黑色運動墨鏡,面容俊朗,身材幹練,有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腿。重型卡車和長途大巴不時從張洪身邊呼嘯而過。每當聽到有來車,他會低頭駐足,等道路安靜了再繼續向前。

這次,和張洪一起走在路上的還有妻子和兒子。兒子張天海和張洪挽手走在一起,說不清是誰帶著誰。張天海剛滿18歲,體重超標,一路上喘著粗氣,厚厚的近視眼鏡總被大口哈出的水汽覆蓋著。又一天將近30公裏的徒步結束後,張洪筆挺地坐在飯桌前,張天海蜷著身子,低頭刷起了動漫短視訊。

7月1日,重慶梁平區仁賢鎮,早上8點鐘,張洪(左二)和妻子兒子一起慢跑(孫曉晨 攝)

2021年5月24日,來自重慶山區的盲人張洪從尼泊爾一側登上珠穆朗瑪峰,成為世界上第三位、亞洲第一位登頂珠峰的視障人士。但成功背後的代價是巨大的。帶孩子徒步318國道的主意,與其認為是張洪的又一次挑戰,不如說是為了彌補缺失的一場「家庭團建活動」。 去年年底,張洪在拉薩的家中摸到一個語音血壓計,決定給兒子測個血壓。那一年,疫情防控結束,他輾轉全國各地參加商業和演講活動,忙於將自己2021年登頂珠峰的紀錄片進行宣發,有好一陣子沒有留意過兒子的身體變化。令張洪大吃一驚的是,他摸索著試了好幾次,才得以用力把血壓計的臂帶套在兒子的胳膊上。大概30秒後,測量儀播報結果:高壓接近180、低壓超過120、靜息心率105次每分鐘。不到一米八身高的兒子已經有240多斤了。

兒子超重,是張洪以前就擔心過的事。 他曾經以為,自己登上珠峰這件事,會自然而然讓孩子以自己為榜樣,透過堅持鍛煉讓身體更健康。 他也期待過,登頂成就的達成能讓孩子能自然而然地理解他六年間為登珠峰做的一切準備——訓練、籌款、數次目的飄忽不定的遠行,當然還有伴隨其間的對家庭事務的忽視。

從珠峰回來後,改善是有的。父子二人都覺得,他們之間的交流比之前多。張天海說,自己跟隨爸爸跑過步,泡過健身房,也爬過樓梯。 但有效的父子溝通和兒子的減肥事業都沒能堅持下來。

妻子夏瓊也曾有不滿:「在7000公尺、8000公尺以上那種極度缺氧、高寒、高海拔的地方,當你經過九死一生,生命再一次接受洗禮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有的時候對身邊的人有虧欠呢?」「之前作為父親來說,我是比較缺失的、不合格的。再有各種原因,現在想想都是借口。」張洪自知理虧。兒子異常的血壓測量結果讓習慣了獨自上路的他轉了念頭: 「我能不能放下一些自我,花上一段時間,去陪他做一件事?」

從上海到西藏、全長超過5400公裏的318國道:目標清晰,時間也足夠長。「不像健身房和爬樓,每天面對不同的環境,也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今年春節過後,張洪請兒子吃了頓自助火鍋,席間,張洪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張天海對父親的提議感到新鮮和刺激。在3月從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廣場出發前,張天海建立了一個短視訊帳號,叫「18歲橫穿中國」。

6月25日,一家三口走完了318國道全程的三分之一。張天海在路上度過了自己的18歲生日,與出發時相比,他下巴的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他們打算沿著318國道行進到位於西藏一側的珠峰北坡大本營,為張洪三年前的珠峰登頂「還願」。

6月30日,重慶梁平區,張洪在酒店等跑步活動愛好者集合。(孫曉晨 攝)

命運的谷底

就像父子關系和兒子的健康,張洪曾經希冀,登頂珠峰足以讓他脫身於人生的諸多困境。

1996年,21歲的張洪剛從成都的一所按摩針灸專科學校畢業,開始在按摩店打工。不上班時,他偶爾在人流密集的街區起個街邊按摩攤,顧客中還不時有外國人。外快和薪資足夠他在四川大學附近租下一間小房,維持大城市的衣食起居。戴著300度的近視眼鏡,張洪喜歡騎著二八大杠,在成都的高樓和馬路間穿梭。

「那時在最好的年華,總覺得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性。」張洪說。秋天的一個傍晚,他在人頭攢動的地攤邊遇到了與他同年的成都雙流縣女孩夏瓊。「當時我是顏值控——沒想到就是個‘坑’。」夏瓊開著玩笑回憶道。兩人剛剛開始交往時,張洪的眼睛已經開始偶爾感到腫脹和疼痛。一次去張洪家,夏瓊察覺他雙眼通紅,滴眼藥水也不見好轉,堅持要帶他去醫院。張洪說,在醫生的診斷書上,他第一次聽說了「青光眼」。

1996年,年輕的張洪和夏瓊在成都

本來充滿希望的生活瞬間急轉直下。視力幾乎每天都在惡化。張洪眼前清晰的大樓開始變小,每層樓的各個窗戶和陽台漸漸連成一片。再後來,樓層與樓層之間的分隔開始模糊,燈光的輪廓也不再是點狀的。三四個月後,一天睡前,張洪還能勉強看清報紙的標題,還能感受到燈亮。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問夏瓊,為什麽天沒亮,這才知道光感和視力已經完全消失。

這對年輕的情侶開始想辦法治病。為了借錢求助,夏瓊把張洪第二次領回家。那時,張洪連上衛生間都已經需要夏瓊帶著。整個夏家翻了天,姨媽們質問:「你是有多嫁不出去?」哥哥還把夏瓊打了一頓。回到成都,夏瓊開始自己擺地攤賣日用品,給張洪賺些藥費。她覺得奇怪,眼睛出了這麽大問題,張洪卻不和自己家裏人講,只說覺得家裏幫不上什麽忙。不顧張洪的反對,她私底下給張洪的父母打過很多次電話。

「為什麽我打了電話,老人們也不來?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家庭狀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夏瓊說。

17歲那年,當張洪第一次坐上綠皮火車去成都上學,他便沒打算再回父母所在的山區。

重慶涪陵新妙鎮位於長江南岸,雖然僅在市區東北約60公裏,但從市中心開高速需要跨過數不清的隧道和橋梁,走省道國道則需要盤山顛簸一個半小時。鎮上老街的街口有一棟白色老房,裏面有四間小屋,二層陽台外墻沒刷漆,磚頭裸露。將近40年了,身高不到一米四五、75歲的肖順華一直住在這裏。鄰裏眼中,肖順華老實本分但「並不靈光」——她沒讀過書,不識字,也聽不太懂普通話,經人介紹給江北的盲人做了老婆。

肖順華是張洪的母親。1975年,張洪出生在重慶中部的長壽鎮雲集鄉獅子灘。肖順華說,那裏的山比新妙的還要高還要深。一家人和叔叔、奶奶總共五口人住的土坯房是生產隊舊倉庫。她在隊上種莊稼,割豬草,偶爾撿垃圾堆裏的塑膠瓶和紙板賣錢。家裏的頂梁柱是張洪的父親和叔叔——兩個人都在後天失去了視力。他們做倒賣草紙的生意,把村裏小作坊的產品一摞一摞、一捆一捆地賣到周邊的市鎮。有時,肖順華需要牽著他們出家門,去村裏和縣城。很快,帶領他們的就變成了年幼的張洪。

張洪提著一根兩米長的竹竿,他打頭陣,父親抓在中間,叔叔拿著尾端。他們去鄉裏或鎮上,單程便需要兩個小時。這條路,張洪從記事起一直走到9歲。奶奶去世後,大家決定搬到母親的家鄉新妙,覺得離馬路近一些更方便出行。在遠房親戚的幫助下,四口人挑著扁擔,背著鬥笠,擡著奶奶的棺材、一張桌子和兩張床,從生產隊倉庫走到長壽碼頭坐船,下船再轉車到新妙鎮,整整花了一天工夫。

在新妙,生活也不容易。由於沒有土地,村裏人不讓肖順華砍柴。為了生計,她只能偷偷上山撿其他人剩下的,或者撿谷子的糠殼回來生火。

後來,張洪家在當地變得「小有名氣」起來。和張洪上過同一所小學和初中、如今在當地做廢舊金屬回收的蔣平記得,張洪的父親記性很好,會算生辰八字掙錢,經常在街口和市集給過路人算婚喪嫁娶。「當地十裏之內,大家都知道有他父親這麽個人。」

父親的名氣,對張洪來說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盲人的孩子」成了他想擺脫但又撕不掉的標簽。 蔣平還提到,當年有過議論,說這家人祖上是不是房子建錯了地方、選錯了方向,惹怒了什麽神仙,所以一家的男性都失明了,不知道這個兒子以後會怎麽樣。

雖然張洪一直說,自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失明,但初中畢業後,他沒考上高中,1992年在叔叔的推薦下去了成都讀按摩學校,當時的同班同學有一半都是盲人。「其實那個時候他還看得見,但家裏人怕以後嘛。」夏瓊說。

21歲,厄運終於降落到張洪頭上。失明後,他一度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他拿頭撞墻,想過自殺和跳樓,刀都被我藏起來了。我再不敢一個人出去,我索性到哪都把他帶上。」夏瓊說。

1999年,頂著家庭的壓力,夏瓊帶張洪回到新妙,花了十來塊錢的工本費低調結了婚,沒有像當地習俗約束的那樣有任何彩禮和儀式。張洪不願回老家,兩個人在成都繼續謀生。 在夏瓊眼中,失明之後的張洪無論後來走到哪裏,都「希望再生」。

我可不可以試一下?

2015年,張洪已在拉薩住了三年。家族的未雨綢繆算是讓他得以過上相對穩定的生活。他按摩手法不錯,在西藏一家大型民營醫院的理療科做醫生。一年前,經張洪引介,夏瓊也加入了同樣的科室,帶著兒子搬來醫院的宿舍。

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後,夏瓊會帶張洪去醫院附近的公園打太極拳,為了安全,她會將張洪領到一個圓形表演台的中間。張洪也慢慢和一些常來鍛煉身體的人熟絡起來。張洪記得,一天一位跑馬拉松的朋友邀請他去見一位登山家。兩天後,在一家甜茶店,他們見到了西藏泰鬥級登山家洛則。

作為西藏登山隊前主力隊員,洛則從1984年開始登山,曾登上過世界14座海拔在8000公尺以上的山峰。2008年,作為北京奧運會19位珠峰火炬手之一,他第三次登頂珠峰。而坐在他對面的張洪到西藏三年多了,幾乎沒走出過拉薩市區,更沒接觸過登山。不過,聽洛則聊起經歷的山難和雪崩,張洪很入迷。

「有沒有盲人登頂過珠穆朗瑪峰?」張洪問道。洛則告訴他,美國盲人艾瑞克·維亨邁爾 (Erik Weihenmayer) 在2001年登頂過珠峰。張洪很驚訝:中國呢?洛則回答:沒有。

「那我可不可以試一下?」

失明近20年,這玩笑式的一問背後,是對命運的不甘。

1999年結婚時,夏瓊已經從衛校的護理專業畢業,兩個人在成都開著一家夫妻按摩店。起初店面不大,10平方米足夠放下兩張床,一個月四五百的房租也不算貴。後來小店變得愈發興旺,他們攢了三萬塊錢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夏瓊說,當時張洪還招來新妙的表哥和表嫂,幫他們付了車費,在店裏跟著張洪和夏瓊 學推拿。蔣平說,上世紀90年代新妙出去打工的還不多,張洪算是闖蕩成都的先行者,他帶出去的鎮上人後來又回到鎮上和涪陵開了當地最早的一些按摩店。

但張洪似乎並不滿足於此。夏瓊記得,那時候,張洪認識了一位「道士」朋友,對方講:「你看人家小夏跟著你,整個家族都不要她了,你不想讓人家過上好日子嗎?」「道士」讓張洪把一座寺廟租下來,搞旅遊開發。在夏瓊的強烈反對下,張洪仍然把兩個人兩年多攢下的近兩萬塊錢給了這位朋友。後來,錢果然是被騙走了。夏瓊在按摩店裏「放聲大哭,收都收不住」。張洪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夏瓊希望掙點錢、存點錢,一家人平平淡淡、團團圓圓就好,但這次挫敗並沒有讓張洪停下嘗試各類機會的腳步。 「他往前跑得快一點,我就像後勤部長。」夏瓊說,自己有很多擔憂,但骨子裏面很傳統,也只能由著張洪去。之後的15年,張洪又被騙過幾次。來到拉薩之前,他們輾轉上海,回到成都,幾乎都是因為張洪在按摩床邊聽說了什麽機會。2006年出生的張天海,也跟著父母輾轉天南海北。

盲人登山家張洪(右)和妻子夏瓊

2008年在上海,張洪還有過成為演講家的想法。他認為,演講能獲得台下的關註,關註往往意味著尊重與認可。他開始收集一些中外演講家的碟片,有沒手沒腳、主打勵誌的尼克·胡哲 (Nick Vujicic) ,也有「坐塔吊出場、台上講個什麽便一呼百應」的華人演講行銷專家。「什麽梁肯恩啊、陳霆遠啊、許伯愷啊,一會兒全世界各地跳傘搞極限,一會兒搞個幾千人、一兩萬人的演講,各種各樣的。」張洪回憶,「我說哇,太牛了。他們在我心裏就是神。」

那時,張洪住在簡陋的老弄堂,和夏瓊開著夫妻按摩店,也試著去做過一些產品的銷售。他在廁所和樓道練習口才,也試圖在街上模仿他心儀的演講家,但並不成功。

工作中的張洪

2012年,又因為一個朋友介紹的偶然機會,張洪的按摩手法得到了西藏阜康醫院的董事長王斌的認可。王斌提出讓張洪來自己醫院的理療科。四年之後,張洪升任科室主任。在旁人看來,這已經命運的垂青,但對張洪來說,作為一個盲人,靠按摩吃飯,仿佛又回到了命運的原點。「科室就我一個全盲的,還沒有大學文憑,從身份和待遇上說,我應該滿足了。」張洪說,「但總覺得還是缺點什麽,還是需要去繼續找個什麽點,來放飛自己。」

「放飛自己」,意味著不再局限於盲人這個身份標簽之下。張洪曾說, 自己一直在想要做成一件按摩之外的事,「讓夏瓊、讓天海獲得尊重,從而讓他們以我家人的身份,有尊嚴、有信心地活下去」。 在拉薩的甜茶店裏,張洪從洛則口中,聽到了珠峰這個靠譜而明確的突破方向。他隱約感到,這或許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個機會。

兩周之後,在一個亂石坡,張洪在洛則的指點下第一次知道盲杖和登山杖,以及運動鞋和徒步鞋的區別。在其他登山者的幫助下,張洪在2015年爬上海拔5800公尺的雪古拉山,又分別在2016年和2017年完成了6010公尺的洛堆峰和位於中國和不丹邊界、7050公尺高的卓木拉日康雪峰 。2019年,登山精靈陳濤帶領張洪站上海拔7546公尺的慕士塔格峰封頂,後來帶他去四川做了攀巖和攀冰的集訓。張洪也決定讓陳濤成為自己在珠峰上的「眼睛」。

後來在被問起「你看不見,究竟為什麽想登珠峰」時,張洪說得最多的是: 「雖然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希望讓世界看見我。」

邁向峰頂

2021年5月24日上午,在印度洋形成的雅斯氣旋 (Yaas Cyclone) 已登陸印度。尼泊爾北部山區也受到波及,南坡珠峰大本營在一天前就宣布封閉海拔5500公尺左右的冰川地帶,海拔8000公尺以上的強風已經達到40公裏每小時。在海拔接近8800公尺的12公尺巖壁「希拉蕊台階」 (Hillary Step) ,張洪對身邊幫他攀登的夏爾巴人喊道:「Go down. Go down. I will die.」 (下去,下去。我要死了。)

為了張洪能夠登頂,精靈陳濤和從2019年開始拍攝張洪登山的一位攝影師已在幾個小時前下撤,他們把更多的氧氣瓶和三位夏爾巴留給了張洪。身後兩位背著氧氣瓶的夏爾巴想要鼓勵他,因無法用英文交流,其中一位只能用雙手不斷拍打張洪的雙腿,在寒風中簡單放松肌肉的同時,也為他加油打氣。

抱怨時,張洪腦海中閃過妻子臨行前說的話。兩個月前,張洪和妻子夏瓊告別。張洪搖下車窗,夏瓊在車外緊握張洪的右手。「你自己的媽你自己回來養,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回來教。」她開始哭,「如果你回不來,我也不管了。」

從攀登技術角度看,世界最高峰的要求並不算非常高。進入21世紀後,中國企業家和精英階層開始花幾十萬報名參加商業登山隊,珠峰攀登熱興起。他們往往擁有不錯的運動基礎,沿著架設好的攀登路線,在精靈的帶領下登頂,為自己的成功和財富故事錦上添花。世界之巔,逐漸變成了海拔最高的名利場。但對於張洪來說,珠峰意味著救贖,意味著那根想象中的救命稻草。

張洪在拉薩的好朋友、登頂過珠峰的戶外愛好者澤龍曾經帶他爬過洛堆峰和卓木拉日康峰 ,教會了張洪熟練穿脫攀登安全帶和使用上升器、下降器等攀登裝備。後來登珠峰時,澤龍說自己把眼鏡、手套等裝備借給了張洪。「當時他登珠峰最大的困難不是體能而是資金的籌集。」澤龍說。 由於需要更多的夏爾巴輔助補給,張洪必須籌款100多萬元——至少兩倍於健全人的價格,才有資格開始攀爬。這並不是一個每月拿萬把塊且積蓄不多的科室主任能在短時間內企及的。

從2017年開始,張洪將生活的中心轉向籌集資金。張天海記得,那時父親沒時間管10歲的他,幹脆把他送到了河南嵩山一所全封閉式管理的武校,直到2019年才回到拉薩。他回憶道,三年少林寺式的訓練讓他變得精幹強壯,但自己性格孤僻,不愛跟別人交流,嚴苛的管教讓他備感壓抑。

為了到外地更快賺錢、宣傳自己和找到個人甚至企業的贊助,醫院的工作也慢慢成了張洪的阻礙。 2018年,澤龍在浙江寧波見到了張洪,他已經從醫院辭職,加入了一家做去甲醛生物制品的創業公司,做推廣和直銷。澤龍去過幾次張洪的辦公室。「每次去,我都能趕上他們上早課或開晨會。員工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每天要喊口號:如果說你分銷找到1萬個人作為你的下線,你就可以在家裏面每天收入百萬。」澤龍說,「可能當局者迷吧。直銷和傳銷,一字之差。」

那時,張洪建立了名為「亞洲盲人登山第一人」的短視訊號。釋出的絕大多數視訊中,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字正腔圓又大喘氣地講著關於勵誌和夢想的口號。或擊掌,或攥拳,或振臂,每說一句甚至一個詞,他都帶著些手勢。

張洪也曾試著求助親戚。一次他帶著天海回成都的親戚家,四個人吃著飯,他聊起攀登珠峰的事情,親戚當即把碗一放,罵道:「張洪,你不要白日做夢了。你想你一個瞎子,別人沒有拒絕你,無非就是同情你、可憐你,難道你沒有自知之明嗎?你不要再異想天開了,還是老老實實幹你的按摩吧。」這代表了絕大多數親戚和家人的反應。張洪說:「只有我叔叔給了我三萬塊。因為我叔叔也看不見嘛,他自始至終覺得這事可以幹,而且能幹成。」

夏瓊和澤龍記得,張洪在三年間輾轉過寧波、上海和貴陽,為了求錢把自己灌醉到嘔吐過,也不斷地被人欺騙。一些誇下海口說能全額支持的「朋友」,後來消失得無影無蹤。

2020年初,張洪回到成都,身無分文。夏瓊給他買了從成都回拉薩的機票。走投無路的他給醫院董事長王斌道了歉,回到了原來的科室和按摩床邊。

夏瓊幫張洪拉伸鍛煉

可就在2020年5月,籌款柳暗花明。張洪奔走積攢下的雜燴人脈中有一些成功學課程的老師,他們在自己的演講和課程裏反復提及張洪,一些小老板們開始將錢款打到張洪賬上。 一位「也是沒什麽文化,但是也很想幹大事」的建築商是捐款名錄中數額最大的,給了六萬塊錢。戶外圈也給了他一定的支持。張洪記得,一場徒步雲南麗江徒步活動的結束晚宴上,他的演講眾籌了十來萬。

余下的資金缺口,是工作的醫院為他網開一面。 2021年,張洪跟醫院求助,董事長決定冠名他的登山,每月1.5萬元的薪資照發,但讓他不用來上班了。「你既然要幹,你就安心去幹,安心去訓練。珠峰是要死人的,你究竟有沒有準備好?」張洪記得董事長這樣告誡他。於是,他開始每天戴著阻氧面罩、負重20公斤,在醫院宿舍樓裏爬200層樓梯。

經陳濤和尼泊爾精靈公司「亞洲探險」 (Asian Trekking) 的介紹,張洪團隊在籌備期間聯系了世界上兩位登頂珠峰的盲人——美國人艾瑞克·維亨邁爾和奧地利人安迪·霍澤 (Andy Holzer) 。他們居住的科羅拉多州和多洛米蒂山區都是攀巖聖地。他們能在巖壁上獨立完成很多攀爬和繩索操作,兩個人還合作在歐洲爬過一些大巖壁。霍澤攀登珠峰前的特訓是連續12小時的越野滑雪拉體能,至今他也是世界上為數不多能越野滑雪的盲人。

張洪和精靈陳濤/ 【看不見的頂峰】劇照

維亨邁爾透過信件和個人區域網絡站釋出等方式表達了鼓勵和祝福。而他沒告訴張洪的是,德國視障登山家湯瑪斯·韋伯 (Thomas Webber) 2006年在海拔8700公尺癱倒,墜崖死亡。霍澤在2017年成功登頂前,曾在2014年和2015年兩次嘗試,分別在海拔5000多米的大本營和接近7000公尺的營地時因遭遇雪崩和地震鎩羽而歸。

也許他們預設了,登珠峰和很多戶外運動一樣,並不是有體能、有技術、有資金,就能消除風險,百分之百成功的事。他們也從未像張洪一樣,在一座山上賭上自己全部的人生。

在張洪為珠峰集訓期間,跟拍他兩年多的攝影團隊曾經拍到過這樣一幕:15歲的張天海考了23分,他告訴夏瓊班裏還有人比他考得低呢。張洪回家對兒子發火,說到自己為了登珠峰付出了多少努力。「所有人都在看你的笑話,看媽媽的笑話,看我們的笑話。」張洪操著四川話,「但這個事情做成了以後,笑話可能就會變成神話。」

「我要死了,我要下去。」在2021年5月24日上午的希拉蕊台階上,張洪又喊了不下十遍。「OK. Go down.」在他前面的夏爾巴開始罵罵咧咧。透過路繩,張洪感受到他把上升器換成了下降器。「真的要下的時候,我想不行啊,我還沒登頂呢。」張洪回想。他急忙喊了「go go go」。

過了一個多小時,張洪感到腿有點凍僵了,風也在變大。自己的頭盔撞到了走在他前面的夏爾巴的背包,緊接著腳下也感覺變得平坦。又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夏爾巴對他喊:「Zhang Hong. You summit!(張洪,你登頂了!)」

【看不見的頂峰】劇照

但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從離山頂最近、海拔超過7900公尺的營地出發登頂,再回到營地——這段險象環生的高海拔「死亡地帶」,普通登山者要走9~15個小時,張洪走了整整24個小時。從崖壁背身下降時,張洪已經意識有些模糊。他聽著夏爾巴喊left和right,但他已經分不清,夏爾巴只好拍著他的腿告訴他這是左腿,那是右腿。下到7100公尺左右的營地,風越來越猛烈。張洪在帳篷裏躺倒,「啊啊」地喘不上氣,呼吸也出現短暫中斷。一段時間他好像只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感到快要窒息。每每發現他的呼吸聲不對勁,周圍的陳濤和夏爾巴就會上前摳著調整 氧氣面罩。

5月27日,張洪終於平安返回南坡大本營。一位攝影師見到他說:「洪哥,我簡直沒有想到你還能登頂,更沒想到你還能活著回。」此刻在山上,海拔7000公尺以上兩個營地的帳篷已被暴風雪吹走或掩蓋,被完全摧毀。記載喜馬拉雅山脈攀登資料的「喜馬拉雅資料庫」 (Himalayan Database) 顯示, 當年5月25日到5月31日無人登頂,尼泊爾當地時間24日上午9點半登頂的張洪,是四五月份登山季最後一位登頂的攀登者。

回歸現實

張洪回憶,他曾設想過很多要在世界之巔擺的姿勢和喊的口號。但在登頂的一瞬間,疲憊的他幾乎沒有任何情緒表達,只要求趕快下撤。 興奮在回到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後來襲。夏瓊記得,張洪把鎖屏密碼換成了象征珠峰海拔的884886。2022年年初回國後,他換了手機號,尾號變成了8848。他還進了一個中國登頂珠峰群,裏面現在有近400人。他不再是盲人按摩師。「登山家張洪」是外界賦予他的新身份。

【看不見的頂峰】劇照

一時間,生活確實變了。張洪給拿駕照很多年但一直沒開上車的夏瓊買了輛二手的重慶力帆,也給新妙老家媽媽那年久失修的房子重新裝修了客廳。

作為世界第三位、亞洲第一位盲人登頂珠峰的熱度持續到了疫情解封後的2023年。3月,我在北京的中國盲文圖書館見到過張洪和夏瓊。他們和幾位西藏盲人按摩師參觀了圖書館的常設展覽,還把張洪登珠峰用的衣服和裝備捐給了館藏,以激勵更多視障人士。捐贈儀式結束後,張洪拿出帶有讀屏功能的蘋果手機,以五倍速的語音聆聽著各種關於商務合作和紀錄電影宣發的訊息。

那一年,張洪一直在趕路。眾多世界五百強企業在中國的辦公室和戶外運動文化和商業活動邀請他去做宣講,他也曾試著在講台上提到戶外和登山精神這樣的字眼。關於他與珠峰的紀錄電影【看不見的頂峰】在10月上映,那之前兩個月的路演活動把他帶到了幾十所高校。

很多「牛人」成為他的朋友,也給他提了很多「之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搬到北京吧,在文藝氣息濃厚的地方開個按摩店,「換個環境,換個賽道」;年底就可以開始「7+2」 (徒步到達世界七大洲最高峰和南北極) ,出去待上半年一次性幹完,「去乞力馬紮羅也可以看有沒有當地盲人願意一起,形成一個國際化的方式」;還可以試試獨自駕馭飛行傘,成為世界第一個獨立完成飛行的盲人。

不過,珠峰帶來的熱度也在逐漸消散。張洪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一些看過他登山的和自稱是「做登山的人」,似乎並沒準備好接納這一匹「黑馬」。 一些人覺得,他缺乏真正的登山家的氣度,他想從登山上得到的東西太多,「並不真正喜歡登山,沒有把登山融入自己的血液」。一些人也質疑他有時冰爪不是自己穿,在山上有多大的自主能力,登上珠穆朗瑪峰這件事究竟是不是足夠了不起。

張洪一行人在攀登珠峰

在老家,盡管張洪和親戚鄰裏們講過在珠峰上的驚險和不易,但直到今天,大家提到張洪,還是覺得他家「沒什麽錢」,對他印象最深刻的事依然是「爸爸看不見,算生辰八字的」。「你說他去了珠峰,那他到底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呢?」一位張洪母親的鄰居納悶。

張洪說,從珠峰下來的三年,他開始和外界對自己的看法和解。 他承認,他不是一些人理想中的那種登山家和職業探險家。「登山有兩個極端,一種是真正愛登山的人,無論是登山理論也好,裝備也好,技術也好,確實是把所有都做到極致。還有一個極端是只要請最好的夏爾巴,買最好的裝備,花錢就行。我覺得我是介於他們之間。」 張洪說。或許是因為小時候在山區的生活太過於艱辛,他並不對山愛到極致,「並不是沒有山我就沒辦法生活」。

生活中的瑣碎而真實的煩惱依舊撲面而來。作為登山家張洪的兒子,張天海好像沒有享受到太多好處。 他沒考上高中,在拉薩的職校讀了電工專業,還在一家餐廳洗盤子打過雜,補貼家用。因為知道爸爸沒錢,張天海依然在買29塊三條的便宜內褲。這些內褲品質一般,加上自己超重,往往穿一個月就磨壞了。「我自己也想找機會改變一下生活和現狀。」張天海說。

如今,張洪還是會被請去講自己的珠峰經歷和去做公益活動,只是頻率大大降低了。站在講台上和鏡頭前的他,不再有過多的手勢和空洞的口號,也不再頻繁提高音調。他開始心平氣和地講述318國道上與夏瓊和天海相處的點滴,不時夾雜著四川方言。 他提到,在他對夏瓊急躁得要發火的時候,兒子會用力握住他的手,拍怕他的肩膀,自己的火氣就慢慢消了。兒子還會在母親節那天去路邊的花棚給夏瓊送花。

7月1日,重慶梁平區仁賢鎮,慢跑三公裏後張洪開始徒步。夏瓊開保障車趕往屏錦鎮提前尋找過夜的地方。(孫曉晨 攝)

每次活動之後,張洪會回到318國道,和偶爾會獨自向前的天海匯合。在重慶段,張洪在一位公益跑者的協助下,用三小時從1907公裏路標跑到1928公裏路標,完成了一個半程馬拉松。張天海也跟在後面,但越落越遠,在路邊的樁子上不斷壓腿休息。但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他也完成了接近20公裏。今年下半年,張洪準備參加馬拉松比賽。這一次在籌備期間,他希望家人與他同行。

和登珠峰一樣,一家三人徒步318國道這一決定也包含了張洪對家族命運的考量。 在醫學上,並非所有型別的青光眼都會遺傳,起初張洪也不相信遺傳足以致盲。「但後來在全國接觸了很多家族遺傳的例子,我也不得不去為他(天海)考慮、擔心。」張洪說, 「無論未來,天海會遇到什麽,我都希望徒步318國道將成為他人生中一筆重大的財富。」

6月30日,重慶梁平區,張洪兒子張天海在陪跑隊伍最後。(孫曉晨 攝)

(感謝【看不見的頂峰】導演範立欣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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