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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恨了半輩子的媽媽,養老計劃是和我分居

2024-03-24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母女之間,本來就沒有公平,能做的只有坦誠。當女兒長大了,和母親之間應該是兩個成年人的對話。



文|梧桐

我媽臨近退休,她興致勃勃地看房,想用合適的價格買一套低樓層小房子,正式步入老年時,她會搬到這套房子裏,和我分居。

分居是我媽主動提出來的。很多老人都希望子女的陪伴,但她的期待值比較少,甚至還刻意拉開了距離—— 新房不能離我們家太近,否則我會天天上門擾她清凈;也不能離我們家太遠,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得及時趕去救命;樓層要低,方便她曬太陽的同時,還能和鄰裏打好關系。

在我媽的養老計劃裏,我這個二十幾歲的女兒會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可能還會因為工作變動到北上廣甚至國外,有事的時候,飛機再快也比不過敲門就會出現的鄰居。

【關於我媽的一切】劇照

我反對過,不是出於孝道,而是大環境下行,工作了一輩子,卻用積蓄去買一套非剛需住房,這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我媽執意要買,在吵架的臨界點上,我們適可而止地沈默,直到我爸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喊我們吃飯,我們又假裝若無其事地開啟下一個話題。最後她說: 「退休了我天天待在家裏,我們住在一起,只會吵架,我不跟你住一塊,我們就不吵架了。」

真是稀奇,我和我媽暴力地吵了半輩子,堪稱一部母女戰爭編年史,到她的下半輩子,我倆又默契地選擇了非暴力不合作,偶有開戰的火花迸出,被我們一盆閉口不言的冷水澆熄。

我們家是典型的叢林法則家庭。

我媽年輕時,是說一不二的強權者,她的權力來源於丈夫的縱容和女兒的無力反抗,導致我遭受了長達十幾年的家庭暴力。這不是一件隱秘的家醜,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我媽每次打我,她的朋友們就來護我,罵她,我媽不聽,急眼了甚至連著朋友一起打,反過來罵朋友們:「我教育我女兒,你們插什麽手?」

我媽奉行故事書裏老鷹訓練小鷹的教育方式,折斷小鷹的翅膀,將它扔下懸崖,小鷹在墜落懸崖的過程中,會因為求生的本能而學會飛翔。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讓看【狼王夢】,裏面的母狼紫嵐窮盡心血,要將三只狼崽培養成狼王,最終,紫嵐為了後代,決然赴死。我媽跟著我一起看完了這本書,自信地向我宣布,她也要像母狼紫嵐培養狼王一樣培養我。

【金太狼的幸福生活】劇照

我媽第一次當媽,覺得應該包攬我的一切,我過得好,是她的功勞,我過得不好,她罪責難逃。直到現在,她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將我養育成人的任務,最後能為我做的是,連退休買房都是為了我任何可能的工作變動做足準備。 我媽總覺得自己已經是身竭力衰的老狼王,是時候該離開狼群,找一個安靜的洞穴度過晚年,為新王讓位。

我讓她不要把全部的註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她不只是我媽。她就會浮現出迷茫的表情:「我不是你媽?那你是誰生的?」

我出生時費了點力氣,從小營養不良,一根蔫兒嗒嗒的枯草一樣。我媽悲觀地設想,萬一她有意外,小小的我難以在男強女弱的世界自立。我總是對遠方感興趣,喜歡出門,喜歡旅遊,而我媽眼中的遠方危機四伏。她總想,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掉進河裏怎麽辦?我被壞人跟蹤怎麽辦?每每想到,她痛不欲生。我爸不會看眼色,他們夫妻是沒頭腦和不高興組合,我媽覺得溫吞的我爸不夠強悍,怒極,於是,更大力地訓練我的體能,希望我能擁有最強壯的肌肉,能跑得最快,不惜一切代價讓我成才,最小化她自己的需求,最大限度地節省開支供我上學。

練琴時按錯了一個音鍵,在廚房打碎了一個碗,下棋輸了,練字筆畫不對,乃至旅遊時在民宿弄丟了一雙20元的澡堂拖鞋,我沒有請老板幫忙找拖鞋,而是自己直接買了一雙,當時神經脆弱的我媽都能立刻聯想到我不會動腦子,只能靠錢解決問題,仿佛已經看到了我長大後不能自立,立刻被世俗狼群啃食幹凈的悲慘結局, 從而將她的恐懼、不甘,悉數化為落在我身上的各種鞭笞。

【金婚】劇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天都在恨她,一邊被她追著打,一邊發瘋地、失控地吼:「你家暴,我要你坐牢,我不想當你的女兒。」打得狠了,我只能趴著睡覺,我媽給我脫了衣服上藥,偷偷掉些眼淚。

我媽知道我恨她,但她不在乎。我還沒有自立能力的時候,作為我家食物鏈頂端的強者,她不屑於聽見我的恨意。但她又執著於鍛煉我所謂的自我保護。

我在學校受了欺負,她會罵我不爭氣,只有我出手還擊,她才覺得我做了正確的事。被欺負就要還回去,我媽一直這麽告誡我,如果我懦弱,她看不起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我不應該允許任何一個人觸犯我的邊界。而為什麽我媽可以成為世界上唯一欺負我的人?她的說法是:「你的命是我給的。」

我最喜歡待在學校,因為可以物理隔絕我媽。從小寄宿,周五放學,周日上學,校車接送。周五回家的校車上,我涕泣漣漣,盼望著哪個好人能把我撿回學校這個避難所。

有一次,我站在派出所的門口,想象自己找到了一位威風凜凜的警察,他(她)把我媽告上了法庭,法官訓斥了她一遍,之後我媽不敢再打我。 猶豫了半天,最終我還是轉身回了家,她畢竟是我媽,不是警察抓的壞人。

我很清楚地知道,剛學會背【登鸛雀樓】的年齡,我之所以就能有「她打我,是家暴,應該告法庭」這個概念,也離不開我媽的影響。

【相愛相親】劇照

我媽是一個超前的女人。那個青春靚麗、愛趕潮流的女孩本身就是一顆耀眼的明星。老舊年代只有男生才能學好數理化的刻板印象下,我媽的成績也很好,她從小鎮一步步走出來,是全校最厲害的女孩,她會跳各種舞蹈,還會唱很多歌,會寫詩,會把衣服設計成超短裙,喜歡騎著單車從斜坡猛地俯沖下去,她敢在男婚女嫁還靠說媒和父母意願的年代,就爭取自由戀愛的權利。

當同齡人的父母還在因為西方小說裏有對妓女、男女之愛、女性胸脯的直白描寫,而禁止小孩閱讀時,我媽已經一批批地將這些書籍買回家。她不主動跟我談起性,但允許我接觸對性的描寫,甚至鼓勵早戀,期待我能在年少時就邂逅真愛;她告訴我,如果沒有談過自由戀愛就結婚,對女人來說,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 我媽覺得女人應該享受戀愛、主動選擇合意的伴侶,不經歷戀愛,怎麽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麽樣的人?我還沒來得及開啟校園戀愛,就加速進入了社會,這是目前她最遺憾的事兒。

小時候一起看獲了奧斯卡獎的愛情片,男女主接吻的時候,我想起在班上看電影,老師會特意跳過這些親密片段,我也有些小女孩的害羞,特意捂著眼睛不看,我媽數落我保守。

我就覺得早戀親嘴實在沒勁。我媽喜歡的,能好嗎?

我上小學的時候,在本子上偷摸寫了一本言情小說,還有一本拙劣的未來幻想,幻想裏,我是某國的國王。本子藏在學校裏,不敢讓她知道。學期結束,家長來收拾東西,兩本小說被她收拾出來,還讀完了。我絕望地等著打罰落在身上,沒想到她什麽也沒說,全都搬回了家,本子被保存完好至今,我媽還一直記著我的國王人設,成人後的生日,我媽祝國王生日快樂。

【學爸】劇照

所以,恨她三百天,剩余的六十五天裏,這些零碎的間隙又讓我覺得我媽還不錯。接著,又一次遭受家暴的時候,我陷入更深的心理困境,迴圈往復。

學校不是說,小孩生下來就愛母親嗎?我討厭她,是不是我錯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愛母親的小孩?

她每次家暴我的時候,讓我打回去,要麽罵贏她,讓她願意和我談停止家暴的條件,如此她才會看得起我。但學校不是這樣教育我的。學校教我要禮義仁愛,女兒不能違背母親,這是天理倫常。我終於還過一次手,她真的停止鞭笞,任我失控捶打,最後,我媽抱著我哭了。

從大學開始,我邊上學邊打工,終於嘗到了自己掌舵人生的甜頭,從此舍不得丟棄。我擁有了經濟來源,身強力壯,家庭之主的權力開始輪替,我成為下一個「強權者」。

我不當狼王,不當會飛的老鷹,我是人。小時候,我發過誓,長大後,決不會成為一個像她一樣暴力的母親。 我改變不了我媽,也不想就此沈淪人生,只能改變自己。我開始試著調整心態,盡量以平胡的心態看待所有事情,記憶不能被抹去,就用新的經歷覆蓋。但沒有那麽容易。

有一次,我照常打電話回家,本來開開心心地嘮嗑,後來說起了往事,我坦白那不是正確的教育方式,已經對我造成了傷害,我媽反問:「不然怎麽有現在的你?」

【小別離】劇照

已經忘記了那一場電話怎麽收尾,只聽見我的聲調不受控制地越來越高,越來越焦躁,我拼命向大腦發送指令:平靜!平靜!卻毫無用處。朋友從房間裏出來,給我總結:「你對你媽又愛又恨,太復雜了。」

記不清楚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怨恨逐漸被拋之腦後,可能因為大學和家的距離實在太遙遠,可能因為她慢慢衰老,而我正步入青壯年,我們之間的體力差距逐漸顯現,也可能是我越走越遠。青春期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愛上了斧鉞鉤叉,想象著自己有一身的武功本領,後來,我絲毫提不起興趣,才明白原來當時是以為自己愛上了這些強有力的武器。某一天,某一時刻,我突然覺醒般愛上了長發,愛上了小時候穿上就羞恥的裙子,開始主動給自己買成套的連衣裙。

正式工作後,我接觸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工作上各種棘手的問題,解決後總復盤分析,連帶著對我媽也使用了工作思維,有問題就找方法解決,情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戲劇性的是, 在我遇到校園欺負而找我媽委屈哭訴時,這句話是被我媽拿來教訓我的老生常談。

準備年夜飯時,我不小心碰倒了裝滿水的杯子,水流一地。我媽習慣性地憤怒,我卻不再害怕,扶起杯子,擦幹水,反問她:「這不是解決了嗎?生氣有什麽用呢?」

就在這個平凡的瞬間,我好像重生了。我突然感知到她的生氣不是對我,是對失控的生活秩序。

【煙火人家】劇照

我媽做女兒的時候,沒有被好好地寵愛,她所得到的獎賞,全部來自於強悍的行為,類似賞金獵人完成任務後的獎勵。所以她不知道該怎麽愛別人,她的世界裏只有打敗和被打敗,她作為一路的贏家,終於隨著婚姻的到來、我的出生、時代的變化,輸了。我媽想不明白為什麽爭強好勝的她一天天萎靡,乃至一度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執著於在有限的時間內,將所謂的叢林法則傳授給幼女。我媽執拗地認為,她的女兒不能是一個失敗者,應該像她的青春一樣閃耀輝煌,乃至成了她的心魔。

最嚴重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睜眼呆望天花板,看見我來,就流淚。那是我們唯一休戰的和平時期。

我跟她說:「如果你當時選擇了另一座城市,說不定現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也不用生出我了。」她搖頭。

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沒有辦法苛責另一個被家庭和生活磨完了鬥誌的女人。而且,站在我媽的角度來想,是我的到來掠奪了她的青春。我們是有利益關系的母女,她是我的金主母親,在我身上找她本該擁有的大好前程,我舍不得她給我的一切,但她帶給我的痛苦,又幾乎占據了大部份人生,同時將她反噬。她也在痛苦著。

我們倆的仇怨,到底是什麽呢?像一條滑滑的大魚,站在岸上看,令人難忘,下水去撈,它穿過雙手間,魚尾一擺,抓不住,溜走了。

以前,我以為長大了就能為自己討一個公道,只是我還沒有明白,母女之間,本來就沒有公平,能做的只有坦誠。當女兒長大了,和母親之間應該是兩個成年人的對話。

現在,我再說起高中的某件事情,我媽質疑我在撒謊,她的記憶裏沒有這個橋段。在她的版本裏,她是一個允許我頂嘴的開明母親,我想,畢竟確實跟她對罵很多次,算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畢竟她也曾允許我破開天理倫常,所以當我又一次在教室面對調笑時,我試著掀翻了桌子,從此獲得了安寧。 我媽說的東西裏,好像有一些是對的,但就如小時候的誓言,我不會成為像她一樣以暴力為武器的人,我應該有更好的方法。

【柔情史】劇照

我能坐在有立體浮雕柱子、櫸木地板的大教室裏,教授和藹可親,同學踴躍思辨,能穿行在高樓林立的CBD裏,同事融洽,我技能傍身,這些都不是靠暴力得來的。 經歷世界的過程中,我的創傷開始被治愈,世界教會我平等溝通、適度冷靜才是優解。

一元一元地摳搜出一張機票、送我看世界的人,是那個曾經將諸般痛苦加諸我身的人。我們母女關系本身就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索性大踏步向前走,說不定走著走著就順了。

現在,她計劃著老年分居,這不代表著我們之間的戰爭到此為止,畢竟人生還很長,但我已經擁有換一種方式的力量。

我的人生已經在朝前走了,不需要再透過讓母親低頭來證明我是對的了。

又想起一個平凡的下午,我穿了一條短裙準備出門,買回來第一次穿它,尺寸不是很合身,我覺得有點短,不自然地往下扯著裙擺,想扯到靠近膝蓋的位置。我媽把裙子往上拉,任憑更大面積的大腿裸露,說這樣腰線會更好看。

我和她開戰了半輩子,是彼此最熟悉的對手,也可以變成最堅固的盟友。而且,我媽越來越薄,越來越皺,越來越輕,小時候那個神力戰士母親,現在我一只手就可以穩穩圈住她的胳膊。歲月面前,不必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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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布雷克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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