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凱特王妃，一個人的戰鬥

2024-03-24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李孟蘇

為了家庭和孩子隱身

當地時間3月22日下午18點，英國威爾斯王妃凱特釋出視訊聲明，表示自己患上了癌癥，正在接受預防性化療。

視訊中，42歲的凱特坐在花園長椅上，身後是英國春季最常見的花卉——黃水仙。她說：「一月份我在倫敦接受了腹部大手術，當時我的病情被認為無關癌癥，手術很成功，但術後檢查發現了癌細胞的存在，因此我的醫療團隊建議我接受一個療程的預防性化療。我現在處於該治療的早期階段……我和威廉一直在盡一切努力，私下處理這件事，為了我們的小家庭……我花了很長時間從大手術中恢復，以便開始我的治療，而更重要的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向喬治、夏洛特和路易解釋這一切…… 作為一個家庭，在我完成治療期間，我們需要一些時間、空間和私密……我現在必須專註於完全康復。」

這段2分15秒的視訊解釋了凱特在手術後一直沒有在公開場合現身，缺席各種官方活動，同時王室對此始終保持沈默的原因。

視訊在四天前的3月20日由BBC工作室拍攝，地點在溫莎威廉凱特家裏的花園。這或許是吸取了母親節照片的教訓。

3月10日，王室釋出了威廉王子為妻子孩子拍的合影。很快，照片被發現有PS的痕跡，被迫撤回，並引起了滿天飛的謠言和對凱特病情的進一步猜測，甚至有謠言說照片上的凱特是從老照片上摳圖出來合成的。為了澄清，凱特發表了一份聲明： 「像許多業余攝影師一樣，我偶爾會嘗試修片。對於我們昨天分享的全家福照片造成的任何混亂，我表示歉意。」

謠言繼續發酵。3月18日，凱特和威廉在溫莎的一家農場商店外被拍到，與王室毫無關系的拍攝者把這段視訊發到網上。盡管有不止一個人在現場看到他們，但仍然有評論說，這是凱特的替身。

此次視訊找國家新聞機構拍攝，他們是要做出「信譽保證」的姿態，畢竟讓一個團隊的數名工作人員共同參與造假，並保守秘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視訊釋出的時間也是精心安排的。王室幾乎沒有在周五下午發表過聲明。3月22日視訊釋出前兩個小時，也就是下午4點，凱特三個孩子的學校開始放復活節假，假期共有三周。凱特和威廉一直等到此時才向全世界公開病情，這樣孩子們放假在家，不用去學校，可以免受媒體的騷擾，也避免了他們在學校操場上聽到任何不必要的評論，被問及不必要的問題。在錄制視訊之前，凱特告訴了孩子們自己的病情。

自媒體和網路對凱特的獵巫行動

【泰晤士報】評論視訊， 「凱特首先擔心的是國民的情緒，而不是她自己的恐懼。」 這種情緒是網路上鋪天蓋地的陰謀論。成千上萬的業余偵探似乎嗅到了什麽氣味，發起獵巫行動，在網上對凱特進行了法醫般的分析，惡毒式傳播謠言，充滿惡意的結論悚然到現任坎特伯里大主教（英國國教領袖）賈斯汀·韋爾比都替凱特辯護：「我們沈迷於陰謀論，而我們對那些被新聞曝光的人的人性幾乎一無所知。不管是誰，都應該被允許生病，做手術，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應該被允許平靜地生活，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要求他們隔一天就自證什麽。」

韋爾比批評當今的網路文化： 「正是網路讓各種人等肆無忌憚地編造陰謀論。這非常不健康。那都是老套的假語村言，卻可以在幾秒鐘內傳遍世界。」

今天的自媒體、網路社交平台「鼓勵」分享，瘋狂到形成了一種規則：分享是義務，特別是名人必須將個人生活的點點滴滴投餵給大家。凱特在視訊中請求公眾給予她保護生病私密的空間，王室也支持她「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享有醫療私密權」。

當地時間2024年3月23日，英國英格蘭伯克郡，媒體在溫莎城堡外等候。凱特王妃透露自己正在接受癌癥治療，她因此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祝福（視覺中國供圖）

王室成員享有特權，相應地就要減少對私密權的要求，這是凱特逐漸接受的現實。2001年，她進入聖安德魯斯大學，遇到了英國王位繼承人威廉王子，第一次嘗到了在眾目睽睽下生活的壓力。媒體和公眾對她的胃口好極了，她的一舉一動都被跟蹤，每一件衣服都被評論，她的工作、孩子、休閑方式、人際交往，都被沒完沒了地分析、評估、稱贊或批判。這種關註只能忍受，無法享受。

當她一月份宣布接受腹部手術，每天24小時都面臨著各種猜測帶來的沖擊。被視為公共財產的王室成員，是不是有向公眾坦白自己疾病的義務？是不是每一次咳嗽、每進一次醫院、每一個醫療問題都必須披露？身患疾病往往令人產生自我否定，公開自我否定，對很多人而言既殘酷又殘忍。

最初，凱特和威廉一言不發。永不抱怨、永不解釋，幾百年來一直被奉為王室的金科玉律，如今顯得古怪落伍，不合時宜。它能抵擋得住數位時代的謠言工廠制造出來的狂熱喧囂嗎？盡管是BBC拍攝的視訊，仍然有人一幀一幀地分析視訊，言之鑿鑿說視訊裏的凱特是替身。

威廉王子大婚

必須被看到，才能被相信

英國憲政歷史學家、經濟學家華特·白芝浩（1826-1877）在著作【英國憲法】一書中，解釋了英國民眾為什麽對王室成員的個人生活，哪怕是區區小事，也抱有關註的熱情。

白芝浩認為，「為什麽君主會成為一種強大的治國力量？最好的理由是：它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治國力量。」人們往往難以理解「憲法的性質、議會的行為、黨派的活動以及看不見的輿論的形成」，但是「某個單個意誌的行蹤和單個心靈發出的命令」就容易理解了，而且很容易記得這些東西。換句話說就是，「你是願意由國王來統治，還是由憲法來統治？」英國人的答案不言而喻，因為君主立憲制中存在人們容易理解的觀念。

白芝浩寫道：「一個家族居於王位之上也是一個有趣的觀念。它將君主的尊嚴降到了普通人生活的水平上……一位親王的婚禮就是一個普遍事實的排場樣板，而作為這樣一個事實，它吸引了人類的註意力。」

在君主制中，民眾服從的源泉出自他們對其首領的個人情感和敬重。盡管白芝浩強調 「王室的核心就在於它的神秘，我們不能把那魔法大白於天下」， 王室成員要與公眾保持距離，對任何家庭問題都嚴守秘密，同時，君主和王室又是一種看得見的團結象征。因此，「被看見」很重要，作為王室成員，你必須「被看見」了，才能被民眾相信。已故的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在這一點上做得讓人挑不出差池。

在被互聯網籠罩的今天，人們只想要 「被看見，被相信」， 決定拋棄「不能把那魔法大白於天下」的王室傳統觀念。這種網路時代的民意，與威廉凱特夫婦著力推行的「新工作方式」相悖。

威廉和凱特帶著喬治小王子

少年時代失去母親的創傷，始終沈重地壓在威廉的心頭，他也註意到繁忙的公共事務與撫養年幼孩子之間的沖突，因此威廉和凱特把家庭當作首要事務。「新工作方式」即減少頻繁亮相，專註於少而更有「影響力」的公共活動。他們不用經常在各地奔波，可以自由地去孩子的學校，輔導孩子做家庭作業，把精力集中在小家庭上。威廉和凱特目前還是威爾斯親王和王妃的身份，這給了他們一個緩沖地帶，一旦他們成為君主和王後，將承擔起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那就只能以國為重，舍棄家庭，他們現在享有的任何自由到那時都將成為奢望。從這點上講，威廉希望父王察爾斯健康長壽。

所以，他們即使缺席了某個公共活動，也不覺得欠公眾一個解釋，用「個人原因」足夠說明一切。

溫莎家族的可靠代言人

在一個習慣於向全國發表講話的家庭中，凱特是少數幾個不是出生在溫莎家族的人。

她的這番視訊講話，讓人想起女王在1997年的電視直播講話。那是1997年9月5日，戴安娜王妃葬禮舉行前一天。戴安娜驟然離世，讓人們對王室和君主制的不滿抵達了一個頂峰。女王坐在白金漢宮的中國餐廳，一扇敞開的窗戶前，這樣，電視機前的觀眾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宮墻外哀悼戴安娜的人群。伊莉莎白二世以「女王和祖母」的身份發表了3分9秒的講話，稱已故王妃「才華橫溢，充滿活力，出言必行」，對一雙稚子的奉獻關愛，令她欽佩尊重。她說，戴安娜一生固然短暫，卻帶給很多人幸福。女王的講話為王室做了次高明的危機公關。

伊莉莎白女王掌握了一套超脫於紛爭的智慧，她要麽領先公眾輿論一步，要麽與公眾輿論保持一致。凱特從女王這兒學到了一個能力：為這個國家所有社會地位不那麽顯赫、很少被聽到、不那麽幸運的「普通」人發聲。

凱特王妃於2021年5月27日在蘇格蘭愛丁堡荷裏路德宮會見了5歲的癌癥患者米拉·斯奈登（視覺中國供圖）

在視訊的最後，凱特對「所有生活受到癌癥影響的人，對於每一個面臨這種疾病的人」說，「無論如何，請不要失去信心或希望，你並不孤單」。全英國受癌癥折磨的人約有300萬，每天約有1000個新病例被診斷出來。疾病帶來的痛苦，治療的副作用，對未來的恐懼，如何與孩子溝通父母的病情，她坦誠的話喚起了癌癥患者及其家人的共鳴： 疾病和痛苦不分階層，不分人群。

這種「發聲」的能力是君主制繼續發揮作用，獲得民眾支持的關鍵；而王室成員普遍缺乏這種能力，這會讓君主政體不合時宜，陷入險境。作為威爾斯王妃，未來的王後，她必須和丈夫共同面臨君主制的這一危險局面。

凱特個性沈穩，積極，敬業，笑容親和，毫不矯揉造作，王妃和母親這兩個角色她都很投入。這些品格讓她成為自戴安娜以來最受歡迎的年輕王室成員，也得到媒體壓倒性的正面報道。伊莉莎白二世去世後，溫莎王室便進入動蕩期。察爾斯繼位後給王室瘦身，把醜聞纏身的弟弟安德魯、兒子兒媳哈裏梅根，剝離出王室核心成員名單，力圖塑造一個更現代、更精簡的君主制，但在他和凱特同時患病的情況下，王室人手緊張，君主制事與願違地變得緊張和脆弱。 凱特回歸正常的王室運轉軌域顯得尤為重要，君主和王室需要她擔任「看得見的團結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