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那天早上的稍晚分時,一只死鳥出現在家中。幾年前我們封住了一個露台,建造了一間面對花園的客廳兼餐廳。客餐廳的四面是落地玻璃,所以我們推測那只鳥不小心飛進來,迷失了方向,一頭撞上玻璃,最後掉到沙發上死去了,正好就是父親平時坐的地方。」那天,是2014年4月17日,中午,【百年孤寂】的作者賈西亞·馬奎斯在墨西哥城的家中去世了。
作家的兒子羅德裏戈·加西亞在回憶父親人生最後階段的一書【一次告別】中寫道,父親去世的訊息釋出後不久,他的秘書收到了一位很久未聯系過的女性朋友的電子信件。那位朋友問他們是否註意到烏爾蘇拉·伊瓜蘭——【百年孤寂】中的人物之一——也是聖星期四去世的。她在信件中附上了小說中的那段話:「她死在星期四一早。(……)她被放進一口比當年裝奧雷裏亞諾的籃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禮,一方面是因為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另一方面因為當天中午極其炎熱,連飛鳥都暈頭暈腦像散彈一般紛紛撞向墻壁,撞破鐵窗紗死在臥室裏。」又一個魔幻與現實碰撞的驚人的時刻。十年前,我們曾用一期題為「 」之間的封面故事紀念這位對中國文壇影響至深的作家的離世。
今天,我看到網上一個話題: 「十年之後,你讀完【百年孤寂】了嗎?」 毫無疑問,紀念任何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始終是閱讀他的作品。我讀了一本馬奎斯的遺作——【我們八月見】:「八月十六日星期五,她乘坐下午三點的渡輪回到了島上。她穿著牛仔褲、蘇格蘭襯衫和一雙低跟休閑鞋,沒穿襪子,打一把緞面陽傘,拎了個手提包,唯一的行李是一只沙灘旅行箱……」一個關於愛情,關於孤獨,關於尋找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每一年女主人公都要重復這趟旅程,乘坐同一班渡輪,抵達同一座島上,光顧同一家花攤,頂著同樣的似火烈日,來到同一處破敗的墓地,將一束新鮮的劍蘭放到母親的墳前。
這本書的原作和全球的所有譯本都是在上個月同步發行的。 它有點兒像電影落幕後的一個彩蛋——很少人知道作家還有這樣一本未出版的遺作 ——1999年後,馬奎斯的身體出現了很多問題,先是查出淋巴癌,接著又患上了艾爾茲海默癥。2004年,他交出的【苦妓回憶錄】已是封筆之作。據說,應西班牙版權方的要求,在轉譯的過程中,譯者們都必須全程保密,絕不能向外界透露這本書的存在。
實際上,這本書也不是從未露出過頭角。1999年,西班牙【國家報】上曾釋出過一則訊息,稱馬奎斯正在創作一部由5個獨立故事組成的全新作品,這些故事擁有同一個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報道中還附上了小說的第一篇,題目就是【我們八月見】。在那之前,馬奎斯就在馬德裏的美洲之家朗讀過這個故事,當時他正與另一位諾獎得主若澤·莎拉馬戈一同出席一個論壇活動,他沒有發表演講,而是讀了【我們八月見】的第一個版本的第一章。2003年5月,小說中的第三章以一則獨立的短篇小說的形式發表——作家似乎是在公開表明自己仍然在推進最新的小說寫作計劃。到了2004年,除了早期的幾份草稿和從洛杉磯帶回的一個版本,作家又接連寫了5個版本。然後,他停筆了。他對秘書說,「有時候得把書放一放。」接著轉頭投入了【百年孤寂】出版四十周年的活動。
2010年,編輯凱瑞斯托瓦爾·佩拉參與到了對這部小說的修訂中——根據作家對此前幾個版本的修改意見修訂最終版。 「我仿佛一位修復師,正在面對偉大畫家的油畫。」 他在編輯手記中敘述了自己的工作——檢查作家的每一條批註,檢查每個被修改或刪除的詞語、句子和頁面空白處的每條筆記,以決定是否把那些內容修訂進最終版本,求證並修改某些資訊等等。但後來,作家對這部小說所做的最終判決是:「這書不行,得把它毀了。」——這正是它始終沒有面世的原因。
不過,書稿沒有真的被毀掉,而是被放到了一邊。馬奎斯去世近十年後,他的兒子們再次閱讀了手稿,認為即便它不像作家的其他作品那樣精雕細琢,甚至還有些不通順和矛盾之處,但並不妨礙從中體驗到其最傑出作品所帶來的閱讀享受。「當年加博失去了完成此書的能力,那麽他是否也失去了察覺此書之美的能力?於是我們決定違背他的意願,優先考慮讀者的愉悅。如果讀者喜歡這本書,也許加博會原諒我們。」而凱瑞斯托瓦爾·佩拉在接受本刊專訪時說: 「我想說,以【我們八月見】而不是【苦妓回憶錄】收束作家的所有敘事,會帶來巨大的不同,也有助於重新評估女性在他作品中的地位。」
文|孫若茜
馬奎斯與其作品【我不是來演講的】
三聯生活周刊: 在小說的前言中,賈西亞·馬奎斯的兒子們寫了他們違背作家意願出版此書的理由,(「當年加博失去了完成此書的能力,那麽他是否也失去了察覺此書之美的能力?於是我們決定違背他的意願,優先考慮讀者的愉悅。如果讀者喜歡這本書,也許加博會原諒我們。」)對於這個決定,不同讀者看法不同,作為深度參與了這部遺作出版工作的關鍵人物,你對此怎麽看?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正如羅德裏戈和貢薩洛在序言中提到的,賈西亞·馬奎斯已經失去了判斷小說最終樣貌的能力。 但他沒有像以前對待不想出版的作品那樣銷毀手稿,而是仍在繼續創作,與記憶的衰退作鬥爭,哪怕只是改動一個詞或刪除一個句子,這說明他並不認為這部小說不能出版。我贊同加博的兒子們勇敢的決定。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這部遺作的編輯,你在編輯手記中形容自己是「修復師」,同分時享了你所做的具體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你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麽,同時又是如何解決的?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最大的挑戰是始終以最尊重的態度對待一位偉大作家的作品,嚴格按照手稿中的標記和註釋開展工作。作為編輯,我只需糾正涉及文本連貫性和時間線正確性的事實,絕不添加任何他的註釋或最初寫作計劃中沒有的內容。幸運的是,賈西亞·馬奎斯已經寫完了這部小說,盡管還沒有完全潤色打磨。我們決定將一些前後不一致的地方留在文本中,希望讀者能夠理解。
正在享受「禮拜二午睡時刻」的加博
三聯生活周刊:我曾讀到一個細節——女主人公在故事尾聲時再次遇到的島上的露水情人,男人因為留了土耳其式小胡子,所以她一開始沒有認出。而據說在原稿中,他們在第一章相遇時,賈西亞·馬奎斯就寫到他長著小胡子。於是你把初次見面時的胡子刪掉了。這是真的嗎?能不能再舉一些例子,讓我們更清楚地了解關於這本書的編輯工作?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是真的。這就是我所做的編輯工作的一個很好的例子。事實上,加博沒有機會對小說的成稿進行徹底修改,這就意味著像這樣的細節(確保她在最後一章中沒能認出在第一章中遇到過的情人,因為她說當他遇到他時,他沒有小胡子)需要一個小小的編輯行為,即刪除第一章中的小胡子。另一個例子是,賈西亞·馬奎斯在原稿第一章中提到,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正走向垂暮之年」,而當我列出故事的詳盡時間線,看到在最後一章中她已經50歲時,很明顯在第一章中她只有46歲,絕非接近老年。(這一錯誤)可能源於最初的寫作計劃是準備把安娜寫成老年婦女。作家後來改變了這一想法,但這一處被保留了下來,他在下面劃了線,並在空白處標上了審問符號。在我擔任編輯期間,我在最終版本中刪去了這句話。
加博與梅塞德斯的亡靈節祭壇。拉美人對死亡永遠樂觀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編輯手記中寫,希望讀者能體會到你在閱讀此書數十次時感受到的喜悅,能不能說說你最初讀這部小說和最後一次讀它時不同的感受?閱讀中最讓你好奇或關註的問題是什麽?您是否曾經就那些問題與作家本人進行交流?如果加博還在世,還能坐下來聊聊這本書,你們會聊些什麽呢?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哦,這是一個好問題,也是一個很難的問題。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在賈西亞·馬奎斯身邊大聲朗讀了小說前三章,我被他的語言、這個女人的故事以及我有幸讀到其他讀者可能讀不到的東西這一事實深深吸引。此外,我唯讀了三章,我知道它有結局,但我不知道在我沒有讀到的缺失章節中,小說是否完整。
當我終於拿到完整的手稿(他的秘書莫妮卡·亞倫索保存的 Word 文件和資料夾中的五版打印稿)坐下來工作時,我終於意識到故事已經完成,但還需要我之前描述的編輯工作。我真希望能有機會和賈西亞·馬奎斯多聊聊【我們八月見】。我很想談談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談談他為什麽選擇一位當代女性作為他最後一部小說的主人公。這位女性將在「男權世界」中尋找自己的自由。我也很想談談她身上的很多東西(就像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她對音樂(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的熱愛,對舞蹈的熱愛,對閱讀的熱愛(她讀的大多數小說都是賈西亞·馬奎斯最喜歡的小說)。最後,我會讓他告訴我故事應該發生在哪裏。(是聖瑪爾塔還是卡塔赫納?)
馬奎斯遺作【我們八月見】
三聯生活周刊:提到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這似乎是馬奎斯第一次在中長篇小說中使用女性視角進行講述,關於這一點,作家曾經給出過自己的解讀嗎?你是什麽看待的?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他對小說中的人物談得不多。他對自己的寫作計劃盡量保密。我認為女性在他的敘事中是不可或缺的,但在許多讀者的印象中,【百年孤寂】和他的許多小說中的女性角色都是女強人、女族長、處女或妓女。我認為,對他來說,講述像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這樣的當代女性的故事非常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在小說結尾,女主人公把母親的骨殖背回家,您認為其中有什麽寓意?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結尾也是關於這部小說我知道的第一件事(我最關心的事),因為賈西亞·馬奎斯的經紀人卡門·巴塞爾斯曾告訴我,作家還沒有寫下結尾。我在墨西哥見到他時,他非常高興地拿過手稿,給我讀了最後一段。我覺得很震撼。對我來說,她突然決定要回母親的遺骨,並帶著她的遺骨返回大陸,這對她母親和她自己來說,都是一種結束命運輪回的方式。她剛剛發現自己在重復母親的生活(母親在島上找到了一生的摯愛,並想留在島上,她的愛人每年都會去島上為她掃墓),而曾經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想葬在島上的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意識到,她也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拼命尋找自己的愛人,但只找到了幾段毫無意義的關系。 她知道,她需要結束這個輪回,不再回到島上。對我來說,這就是帶走母親遺骨的意義所在。
墨西哥藝術宮的追思會
三聯生活周刊:你們有沒有聊到過「八月」、「劍蘭」、「藍鷺」、或者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的原型、書中提到的音樂之類的?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們總是難免對小說裏這些暗含玄機的元素津津樂道。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不,很遺憾我沒有機會和他談論這些事情。不過我們知道,在開始寫作之前,想出人物的確切名字對他來說有多麽重要。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我們在八月見】和馬奎斯的其他作品相比,最特別之處在哪兒?如果將它放在作家一生的作品序列中,你認為它應該享有什麽位置,被怎樣看待?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考慮到之前提到的種種原因,我覺得,安娜·瑪格達萊納·巴哈無疑是他筆下最鮮明的人物。我認為,他選擇這個人物——一個當代背景下的現代女性——來構建最後一部小說作品的主題,是非常有意義的。我想說,以【我們八月見】而不是【苦妓回憶錄】收束作家的所有敘事,會帶來巨大的不同,也有助於重新評估女性在他作品中的地位。
【苦妓回憶錄】劇照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們數十年的相識交往過程中,平時聊得最多的話題是什麽?除了【我們八月見】,你也擔任過加博其他作品的編輯,能講講編輯其他書的過程和故事嗎?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我為他編輯過的第一本書是他的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正如我在編輯手記中說的,當時賈西亞·馬奎斯常合作的編輯正在休假,他需要開始回憶錄的編輯工作,這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花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完成工作,將我的筆記(主要是事實核查)寄給他,並有機會親眼目睹他像木匠一樣打磨自己的作品,例如將我認為很棒的一整章改得更好。這充分體現了他的完美主義,他總是力求用最好的方式來講述一個故事。關於我們的談話,不難想象,我們大多是在談論他的作品。他和他的秘書開過這樣一個玩笑——當他在墨西哥的工作室等我去開會時,他會問秘書:「那個愛看書的家夥到了嗎?」是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每個在街上或餐館裏接近他的人都知道(在餐廳裏他幾乎無暇吃飯,因為人們會跑去買他的書,把書拿到他的桌前,他會耐心地微笑著在書上簽名)。
三聯生活周刊:在今年布克獎國際文學獎長名單中,13位入圍作家裏有4位元來自拉丁美洲,其中2位進入了短名單的決選,有媒體稱這或是又一次拉美「文學爆炸」, 作為資深的文學編輯,你怎麽看?能否簡單地向我們介紹一下拉美文學的現狀以及你目前最關心的問題?在拉美年輕一代作家的寫作中,有什麽比較明顯且值得關註的趨勢?
凱瑞斯托瓦爾·佩拉: 我認為,所謂的「文學爆炸」時代是無法復制的。這是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聚集了一整批作家,透過強烈的政治主題(殖民主義、獨裁、革命、自然之力……)向世界展示了拉美小說的力量。不過,這也是一場宏大的出版市場運動,其成功有賴於卡門·巴塞爾斯這樣的天才經紀人。從那時起,我們迎來了許多新的偉大作家,如羅貝托·波拉尼奧。 而在過去的十年中,我們擁有了一份令人驚嘆的年輕作家名單(其中大部份是女性),他們正在探索在這個世界上,身為一個拉美人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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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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