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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一九
2021年，我結束海外的學業回國，面試一所事業單位的新媒體宣傳崗。年逾五十的領導翻開我的簡歷，「你這裏說個人帳號粉絲超過2000人，你這個帳號，主要都釋出什麽內容？」
我拎出腹稿，對答如流，「根據生活感悟創作的短篇小說。」這是真話。
領導推推眼鏡，「那這樣，你送出幾篇原創作品，作為入職的考察材料，沒問題吧？」
什麽飛來橫禍，我看似松弛地點頭，實則冷汗直流。領導們沒看到的是我發麻的頭皮，和桌子下攥緊褲角的手。
回到家，我開啟自己的帳號主頁，作品一欄安靜地躺著十余篇內娛小愛豆同人文。 我挑出兩篇比較用心的，飛速為它們改頭換面——主人公從行銷號裏常見的名字變成單純的杜撰，一切有關情愛的字眼也被光標逐個殲滅。我長舒一口氣，看著眼前脫胎換骨的新作，終於減輕了些「醜媳婦即將見公婆」的慌亂與羞恥感。
2019年的一場選秀將我踹進了同人的世界。 彼時，年輕愛豆在追夢舞台逆風翻盤，熱情粉絲在投票網站搖旗吶喊，老公、哥哥、好大兒、前夫哥，追星女孩們用最親昵的稱謂指代自己心儀的選手。節目播出幾期後，粉絲們不再滿足於視訊網站裏短暫零星的鏡頭，小部份人擼起袖子開始單幹，於是，一眾原創平台成了飯圈狂歡的新據點。
初入同人圈，我完全處於「兩眼一抹黑」的狀態。 同人世界有著復雜程度堪比摩斯電碼的語言系統——rps（真人同人），ooc（不符合人設），瓜/花（老公/老婆），整塑（將主角視作男人），泥塑（將主角視作女人），狗塑（將主角視作可愛的狗）……這些適用領域極其單一的詞匯，構成了同人世界森嚴的密碼鎖，只有理解其中含義，才能獲得「享受更多追星快樂」的資格。
同人世界是比我想象中更為龐大的圈層，並擁有約定俗成的秩序原則。創作者被粉絲們親切地稱為「老師」，即便他們並不傳授知識，而這種以真人為藍本的創作行為，被稱作「產糧」和「為愛發電」。
在這裏，寫手、畫手、聲優、後期剪輯共同構築了追星同好們天馬行空的烏托邦，職業、年齡、性別、物種，甚至生死，一切內容都不被設限。有人在文章中改變主角的性別，或為愛豆架設完整的一生，亦或將他們描寫為貓、狗、九尾狐、哪咤甚至孫悟空。 只要你願意，即便把主人公寫成一個性感的西紅柿，也不會被人詬病。
絕大部份同人作品的主題是愛情，比起現實世界真人cp們模棱兩可的互動，粉絲能在同人文中獲得更加直白確定的滿足。隨波逐流的，我以兩個小愛豆的青澀感情作為入圈的練筆，文中絕大部份都是冗長無趣的內心描寫，沒有故事性的起承轉合，即便這樣，我也收獲了一批被大數據推播而來的讀者。
「溫柔」、「細膩」，粉絲們用這樣的詞匯形容創作者的文筆，我逐漸發現，精彩的故事固然受人追捧，但甜膩的塑膠糖精也一樣能滿足部份讀者的味蕾。 「szd（是真的）」、「kswl（磕死我了）」，原創平台的周榜月榜經常被「無腦甜文」長期霸占，同人世界有著自成一派的評判標準——比起文學性和精神內核，cp粉似乎更在乎主角們是否能夠天長地久，一部份讀者會直接將be作品拒之門外，畢竟皆大歡喜的cp文鋪天蓋地，粉絲又何必在虛構世界自討苦吃？
也許是過了少女心爆棚的年紀，逐漸的，我不再滿足於單調贅述情愛的同人作品。 我開始嘗試在文章中融入現實題材——青春、法治、環保、社會倫理、性別平等……但是，無論我為作品選擇怎樣的主題，都必須加入兩個主角的曖昧元素，這是同人世界收獲讀者的前提。
2020年初，作為同人作者，我在吃瓜一線目睹了飯圈驚濤駭浪的「AO3事件」。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同人圈的硝煙。沒有想到的是，一直被讀者誇贊的我，也會一不留神成為粉絲發泄憤怒的靶子。
2020年不只有飯圈之戰，更是疫情元年。那時，我作為一名留學生在海外求學，經歷了機票瘋漲、國門緊閉，與疫情背景下更加令人恐懼的就醫困境與種族歧視。由於個別將病毒帶回國內的華裔，互聯網上對海外華人的輿論並不友好。我用自己的經歷和小愛豆的名字，創作了一篇以海外抗疫為主題的同人作品。
彼時，我已經積累了部份粉絲，文章熱度不低。釋出一天後，我的後台迎來了這樣一條私信，「憑什麽讓他們經歷這樣的惡心生活，你的文字和人品一樣爛，居然詛咒他們下地獄？」
我一頭霧水。在我的文章中，小愛豆們沒有挨餓，沒有生病，只是用少年人的感情相互鼓勵，共渡難關。我遲疑地回復，「這也不算下地獄吧，只是我的親身經歷而已。」
沒過多久，她回復，「你過得差就要讓他們陪你？你想得太美了，他們會永遠健康快樂，你這種人就等著在國外被感染吧。」
這是明目張膽的詛咒，我點開她的主頁，想看看她眼中的「好文章」。我的最愛裏的內容令我瞠目結舌——背德、亂倫、強制愛，在同人世界，她能接受自己心愛的偶像被人強奸，不能接受他們面對真正的生活。
正如那潘朵拉魔盒般的我的最愛，限制題材在同人創作中有著極高的出現頻率，這也是大眾「同人文等於同性黃文」的刻板印象的由來。 吊詭的是，在同人世界，吸煙酗酒等不良習慣、黑幫娼妓等違法職業、強奸亂倫等禁忌話題有著另一層隱秘的色彩。 粉絲用「帶感」、「爽到了」評價諸如此類的題材，她們對愛豆的喜愛、疼愛或憐愛與這些負面行為混為一談時，普世的道德觀仿佛沈默地消失了。
原創平台一刀切的稽核機制是釋出限制內容的最大障礙。 為了讓作品面世，創作者們會將文字轉成圖片，並調整成倒轉的方向，如果你在地鐵上看到某個乘客倒著拿手機，並且露出微妙的笑容，那麽他大機率正在自己的互聯網「酒林肉池」裏大快朵頤。創作者們也會在一篇帖文中套三個連結，用越來越緩慢的重新整理速率完成從app到網頁的「三連跳」。同人作者收藏著不計其數的小眾文字釋出網站——狡兔尚且三窟，同人作者有更多不為人知的藏身之處。
文學創作不該設限，但同人世界的眾多偏好與傳統價值觀念背道而馳，並且，由於沒有門檻，同人作者與讀者中存在著大量的未成年人。寫作初期，我曾誠惶誠恐地拜讀周榜頭部的作品，卻往往讀到一半就開始眉頭緊鎖，而真正給我當頭一棒的，是文章末尾的那句， 「未來不能定期更新了，因為初一開學家長要收手機～」
很多作者會在個人主頁置頂「提問箱」，方便讀者匿名提問。我提問箱中的留言五花八門，關於追星、寫作、閱讀的普通問題不足為奇，而令我意外的是，一部份年紀尚小的讀者，會向我傾訴現實生活的煩惱。
一個兔子頭像的女孩曾給我留言，「老師，我正在讀高三，已經居家了很多個月，每天想學習又總是犯懶，感覺自己好差勁，高考越來越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您的文字給了我很多力量，我偷偷在筆記本上摘抄你的語言，總結寫作技巧，老師都說我的作文有進步，真的很感謝您。」
巧合的是，當時的我也在被疫情、學業和自己的拖延癥折磨，日復一日的晝夜顛倒背後，是黑雲壓境般的焦慮與自我懷疑。而同人世界的女孩們最不吝嗇表達贊美與喜愛，「感謝老師餵飯」是她們可愛的口頭禪。粉絲不知道的是，她們的留言像灰暗世界點燃的火柴，同樣溫暖而有力地反哺著我。
我對她說，「一定要相信自己，喜愛自己，我會永遠在心裏給你加油，希望幾個月後，這個提問箱裏出現一條‘我的努力換來了最好的結果’的留言，我會一直等你。」
同樣也是對我自己說。
跨越地域與年齡、閃閃發光的女性友誼，是同人世界為我開啟的另一扇窗。她們給予我充分的信任，禮貌又羞澀地向我尋求幫助。交友的困惑、學業的迷茫、少女時代的懵懂情感……我在回答她們的問題時，仿佛也在與過往十多年間的自己對談。
栗子也是一名同人作者，我們因為共同的cp加了微信。那時的我，每天苦大仇深地思考怎麽讓自己的文字更深刻一點，不甘心描寫愛情是我偏執的牛角尖。而栗子的帳號像個灑滿陽光的花園，她的文風輕松、溫暖，用打打鬧鬧的平凡生活構建少年人淳樸真誠的愛。我突然意識到，一味尋找生活的苦難也是對生活的偏見，愛與美好同樣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當我們第一次從喜歡的明星聊到今天的晚飯，我知道，栗子不光是我的同人朋友，也是我真正的朋友。
後來，我順利入職了那個要求送出原創作品的工作單位。對於我偷梁換柱的同人文章，領導沒有過多評價，只是笑呵呵地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自己寫小說啊，我家的小侄女也喜歡。」
現在的我忙於現實生活，已經離開同人圈很久，而栗子的對話方塊始終在微信的前幾名。同人世界留給我的，還有另一件禮物——2020年8月，我以年級第一的成績畢業，健康順利地回到國內。而我的提問箱裏，也多了這樣一條留言，那個女孩頂著小兔子頭像，只看文字都能感受到她的雀躍。
「老師！我的錄取通知書到家了，一切都比想象還要更好，辛苦沒有白費，期待也沒有落空。我的努力，真的換來了最好的結果！」
同人世界如螢火般閃爍的微光，默默陪伴我們到達了更好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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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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