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HBO電視台播了12季的一部王牌情景喜劇終於結束了，一個影響了美國情景喜劇30多年的經典IP終於畫上了句號。
文｜袁越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假如，你的好朋友請求你做一件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但你也不願得罪這位朋友，你該怎麽辦呢？賴瑞·戴維（Larry David）建議說，你可以找個機會在朋友面前假裝說夢話，在夢裏把你不想做這件事的理由講出來，這樣朋友就不好意思再逼你了。
再假如，你不愛你的女朋友了，但又不好意思主動提分手，你該怎麽辦呢？賴瑞·戴維建議說，你可以告訴她自己得了一種罕見的遺傳病，會讓你逐漸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然後就可以高風亮節地請求女朋友離開自己。
還有，假設你去飯館吃飯，發現飯館自制的沙拉醬特別好吃，但老板卻不願告訴你配方，你該怎麽辦呢？賴瑞·戴維建議說，你可以給餐館老板打電話，假裝老婆吃了沙拉後過敏住院了，醫生需要知道沙拉醬的配方。
好吧，這些歪招兒在生活中真不一定好使，但放在一部喜劇片裏，效果就拉滿了。這部片子就是HBO電視台制作的【消消氣】（Curb Your Enthusiasm），第一季早在2000年就開播了，之後斷斷續續更新到了第12季，終於在2024年4月7日播出了最後一集，宣告結束。
這個劇的主角就是這位總愛出餿主意的賴瑞·戴維，他在劇中扮演他自己，一個脫口秀演員出身的著名編劇。當初他和好友傑利·宋飛（Jerry Seinfeld）合作拍攝的【宋飛正傳】（Seinfeld）是公認的美國史上最佳情景喜劇，鼎盛時期每年可以為NBC電視台賺兩億多美元。1998年，兩人拒絕了 NBC開出的天價片酬，在拍攝了9季之後宣告結束。不過，25年後的今天，這個劇依然能夠透過各大電視台和串流媒體網站的重播為他倆每年各掙4000萬美元的版稅，其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功成名就之後，賴瑞·戴維從寒冷的紐約搬去了溫暖的洛杉磯，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富人生活。閑了兩年之後，他決定重拾老本行，去脫口秀俱樂部說單口相聲。HBO電視台抓住機會，把他籌備登台的過程拍攝了下來，做成了一集「仿記錄片」（Mockumentary）形式的特別節目，結果受到觀眾熱烈追捧。戴維覺得效果不錯，便說服HBO拍攝一部系列喜劇，完全沿襲這種記錄片的模式，把自己在好萊塢的日常生活記錄下來，其結果就是這部【消消氣】。
這部劇是專家眼裏的寵兒，迄今為止一共拿到過47個艾美獎提名。但在觀眾中的口碑出現了兩極化，很多年輕人覺得這個劇結構太松散了，演得也有點過於隨意，經常Get不到它的笑點。其實這個劇就是一部富人版的【宋飛正傳】，兩者的精神內核是一樣的，只不過【宋飛正傳】講的是普通人的故事，又有3位優秀演員的加持，觀眾界面更加友好罷了。
要想理解兩者的精神內核，那就必須從賴瑞·戴維的身世開始說起。
【消消氣】劇照
苦中作樂的猶太人
賴瑞·戴維於1947年出生於紐約布魯庫林的一個貧窮的猶太家庭，他的童年生活乏善可陳，嚴格的家教養成了他孤僻的性格。1960年代美國嬉皮士盛行的時候他正好處於青春期，窮人家庭出身的他看不慣周圍那些滿嘴自由解放的叛逆青年，覺得他們只不過是在趕時髦。高中畢業後他去馬里蘭大學學歷史，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又回到紐約，從胸罩推銷員開始幹起，先後換過十幾個工作，包括商店店員、豪華出租車司機和紐約旅遊精靈等等，但沒一個幹的長。他長得其貌不揚，又缺乏任何專業特長，再加上性格固執，不善於和人相處，經常得罪老板和同事，「被解雇」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就這樣在紐約混了幾年之後，他想起媽媽的教誨：生活要有方向！於是他去一所社群大學學習表演，這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掙大錢的辦法。有一次大家上排練課，老師讓學生們選一段獨白，當堂即興朗誦。他按照自己的理解來了段即興脫口秀，班上所有人都被逗得大笑不止。戴維心想，嘿！也許脫口秀才是我最擅長的工作。
美國的脫口秀和中國相聲不同，講究單打獨鬥，包袱的密度非常高。美國脫口秀的商業化程度也遠比中國相聲要高，每個大城市都有不同檔次的脫口秀俱樂部，一個脫口秀演員可以先在小俱樂部練手，出名後就會有大的俱樂部花重金邀請。其中最有才華的人還會被電視台選中，成為家喻戶曉的喜劇明星。
戴維先在小俱樂部混了幾年，很不成功。他擅長拿自己開玩笑，語速極快，觀眾經常跟不上他的節奏，每到這時他就會很生氣，常常一拍桌子就走人，剩下俱樂部老板在後台目瞪口呆。
得罪完所有的俱樂部老板，戴維又跑到電視台找了一個寫滑稽節目指令碼的工作，可惜沒人喜歡他的風格，同樣很不成功。他還短暫地加入過NBC電視台的王牌節目【周末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的創作團隊，但只寫過一個合格的段子，還被放在了當晚的最後一分鐘裏播出。他一氣之下宣布辭職，但幾天後又臉不紅心不跳地回來上班，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消消氣】劇照
就在他的喜劇生涯似乎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他結識了另一位也在紐約打拼的脫口秀演員宋飛，兩人一拍即合。這個宋飛也是個猶太人，長得比較英俊，在相聲圈小有名氣。他擅長觀察生活，喜歡拿別人生活中的荒誕之處開玩笑。戴維雖然更喜歡拿自己開涮，但兩人的本質是相同的，都很善於從別人認為很無聊的地方發現樂趣，也都很樂於從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尋找笑料。換句話說，兩人都屬於脫口秀中的「生活派」，因為他倆寫的段子大都不涉及任何嚴肅的主題，屬於純逗樂。
寫到這裏插一句，美國的脫口秀領域可以說是被猶太人把持的。這個族群出過無數優秀的喜劇演員，比如大家熟悉的比利·凱瑞斯托（Billy Crystal）、賓·斯蒂勒（Ben Stiller）、喬恩·史超活（Jon Stewart）、傑克·布雷克 （Jack Black）、亞當·桑德勒（Adam Sandler）、萊尼·布魯斯（Lenny Bruce）、瓊·瑞佛斯（Joan Rivers）、安迪·考夫曼（Andy Kaufman）、尤金·列維（Eugene Levy）和高爾迪·霍恩（Goldie Hawn）等等都是猶太人，就連著名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成名前也是個脫口秀演員。曾經有人做過統計，發現美國稍有名氣的脫口秀演員當中有將近80%都是猶太人！之所以會有這個現象，大概和猶太人歷史上所經歷過的苦難有點關系。這個民族在西方被壓迫了很多年， 一部份人選擇了抗爭，但也有一部份人選擇用幽默去對抗來自周圍世界的歧視，用笑話來消解日常生活中的苦難。
無論是戴維還是宋飛都是這方面的高手，兩人的段子很少涉及政治，也很少觸碰當下的熱門話題， 他倆最擅長的就是拿日常生活開涮，從最不可能的地方發現笑點。
1988年，NBC電視台找到宋飛，請他拍一部電視喜劇。宋飛拉來戴維做編劇，兩人冥思苦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一個好故事。不過有一點十分肯定，他倆都很討厭當時美國主流電視台播放的那些充滿「正能量」的電視喜劇，都想拍一部不一樣的作品出來。
表現普通人生活的宋飛正傳
正在兩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一天兩人一起去紐約一家南韓人開的雜貨店買東西，在排隊等待結賬的時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店裏擺放著的奇怪商品嘲笑了一番。戴維突發奇想，對宋飛說：「我們幹脆就把這段對話拍下來吧，不用考慮什麽故事情節。」
第二天，兩人找到NBC電視台的制片人，提出用「仿記錄片」的手法拍一部片子，不預設任何主題，只用幾架攝影機跟蹤拍攝宋飛在紐約的日常生活。NBC電視台完全不能接受這個古怪的想法，但礙於宋飛的面子，同意先試拍一集看看反映。宋飛和戴維也做了妥協，最終采用了棚內搭景的標準拍法，拍出了第一集【宋飛正傳】。試播後反響很一般，但NBC高層有人喜歡，就出錢讓他們拍了完整的一季。
作為【宋飛正傳】的編劇和制片人，戴維把這部戲定位為「無主題秀」（A Show About Nothing）。他以自己為樣版，給宋飛設計了一個名叫喬治（George）的哥們。整部戲就是喬治和宋飛在紐約上西區的日常生活，充滿了喋喋不休的對話，以及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宋飛和喬治，以及後來加入的宋飛前女友依蘭（Elaine）和鄰居克雷默（Kramer）成為該劇的主要人物。這4人都是普通人，渾身都是小毛病。宋飛有潔癖，感情不專一。喬治擅長撒謊，愛貪小便宜。依蘭愛虛榮，脾氣過於火爆。凱瑞默只會誇誇其談，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戴維讓這4人在每一集裏都和周圍世界發生一點小小的沖突，但從來不在結尾讓好人終有好報，或者給壞人一個教訓，這一做法顛覆了過去所有電視劇的慣用模式，動搖了美國影視劇的基石。為了強調這一點， 戴維甚至在拍攝現場掛了個橫幅，上書「No Hugging，No Learning」，意思就是說：本劇不會有大團圓式的結尾，也絕不會有任何道德說教。
其實，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不能總是盡如人意。戴維所做的就是盡可能準確地還原生活，讓觀眾從電視機裏看到一個真實的世界，並從中找到笑點。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宋飛之外，這部劇中的另外3位主演也都是猶太人，他們分別是扮演喬治的傑森·亞歷山大（Jason Alexander），扮演依蘭的茱莉亞·路易士-德瑞弗斯（Julia Louis-Dreyfus）和扮演克雷默的麥克·裏察斯（Michael Richards）。事實證明這3人選得無比正確，因為他們都是極其優秀的喜劇演員。如果當初戴維選擇自己出鏡演喬治的話，這個劇很可能不會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戴維雖然沒有親自出演，但他以自己為原型，把喬治寫得活靈活現。在他的筆下，這位喬治過早謝頂、身材肥胖，相貌滑稽、缺乏女人緣，除了能侃，他幾乎沒有任何才能，是個典型的「失敗者」（Loser）。有一集喬治突發奇想，決定按照自己本能的反面行事，結果居然抱得美人歸。還有一集，喬治偷偷在家自慰，居然被媽媽撞見，把他媽氣得住了幾天醫院。後來4人決定來場比賽，看誰能堅持最久不自慰，結果這集【比賽】（The Contest）為戴維贏得了1993年的艾美獎最佳編劇獎，並被普遍認為是美國喜劇電視歷史上最優秀的單集，沒有之一。
後來有人問戴維，這段情節的靈感來自哪裏。戴維委婉地回答說：幾乎所有發生在喬治身上的故事都來自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後來的民意調查顯示，喬治是【宋飛正傳】裏最吸引人的角色，因為喬治是個最最普通的人，每個人都能從喬治身上發現自己也有的小毛病，喬治的所有遭遇也都有可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重現。
換句話說，當其它編劇們都在絞盡腦汁編寫笑料的時候，戴維發現他本人就是笑料，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宋飛正傳】自1990年開始一共播出了9季，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收視記錄。1998年5月14日NBC電視台播出了由戴維執筆撰寫的最後一集，吸引了7600萬人駐足觀看，這個數位在今天這個串流媒體時代是無法想象的。作為對比，HBO近幾年最火的新劇【繼承之戰】的最終集只吸引了不到300萬觀眾第一時間觀看。
有個八卦故事很能說明這個劇當年的火爆程度。美國著名歌手法蘭克·辛納特拉（Frank Sinatra）剛好在5月14日這天晚上突發心臟病，救護車只用了4分鐘就開到了他位於貝佛利山莊的家，因為當晚好萊塢就是一座空城，路上幾乎沒車，大家都窩在家裏看【宋飛正傳】大結局呢。
可惜的是，辛納特拉還是沒能被救活，不過賴瑞·戴維和他的小夥伴們絕對盡力了。
消消氣，生活還要繼續
現在想來，【宋飛正傳】的成功可以說是一個來自民間的勝利，因為大部份人的日常生活都缺乏所謂的「戲劇性」，大家最關心的無非就是柴米油鹽、子女教育、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賴瑞·戴維也是如此，他很少說什麽大道理，卻擅長從平淡的生活中找點小樂趣，借以幫助自己快樂地過完這一生。
再插一句：其實郭德綱的成功也是如此。他在成名前說過的很多段子都是純粹的搞笑，比如【西征夢】就完全沒有任何所謂的「現實意義」，從頭到尾一點說教的口氣都沒有，老百姓顯然更喜歡這樣的笑話。
戴維把自己的這個喜劇理念原封不動地移植到了【消消氣】這裏。他曾經對記者解釋說， 起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勸那些平日裏總喜歡大驚小怪的人消消氣，別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大家都是普通人，誰也不比誰聰明多少，誰也別覺得自己有資格教訓別人。
正因如此，【消消氣】的整體思路和【宋飛正傳】非常相似，但在很多地方走得更遠。比如，整部戲都是用手持攝影機拍攝的，非常像一部記錄片。演員們事先只知道大致情節，大部份對話都是即興的。再比如，因為HBO是付費有線電視台，可以說臟話，所以【消消氣】比【宋飛正傳】顯得更加生活化。 不過，戴維總是盡量讓自己少說臟話，因為他覺得一個好的喜劇不應該過分依靠臟字，那樣就太廉價了。
和【宋飛正傳】不同的是，在【消消氣】裏戴維成了唯一的主角，所有笑料都要從他身上來，所以他不得不把他身上的那些小毛病放大了無數倍。生活中的戴維具有典型的反社會人格，他不善交際，不願遵守日常的社交規範。與此同時他又對很多事情都看不慣，總想找機會表達出自己的個人意見。於是觀眾們在劇中看到了一個經常惹是生非的賴瑞·戴維，總是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把周圍人得罪光了。
比如他拒絕為朋友的病危父親祈禱，認為祈禱沒用，結果朋友父親因病去世，那位朋友便把氣都出到了他身上。再比如他去參加另一位朋友的嶽父的葬禮，卻在葬禮上質疑這位朋友的悲傷是裝出來的，因為那畢竟只是嶽父，不是親生父親。他還對自己請來的一位同性戀律師擅自發表意見，認為他應該把他和戀人領養的孩子取他自己的姓（Mantle，一位著名棒球明星的名字），而不是他戀人的姓（Zeckelman，一個聽上去就很「無聊」的姓氏），導致兩人大吵一架，差點分手。
這部戲還有一點和【宋飛正傳】有所不同，那就是這部劇的主角戴維是個很有名的富人。這個設定讓他可以幹很多【宋飛正傳】裏幹不了的事情，比如和很多名人發生交集。這些名人也都很願意來劇組客串演自己，其中就包括戴維生活中的好友、著名喜劇演員理察·路易士（Richard Lewis）和泰德·丹森（Ted Danson），甚至連著名搖滾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也在最後一季裏扮演了他自己。
雖然主角是個富人，但戴維卻表現得一點都不像個有錢人，而是依然處處摳門，經常和朋友（甚至陌生人）斤斤計較，這一點反而讓他這個角色更加立體，也更加貼近生活。
因為喜歡【消消氣】的人幾乎一定是【宋飛正傳】的粉絲，兩者的觀眾是高度重疊的，所以戴維在這個劇的結尾致敬了一把【宋飛正傳】。在【宋飛正傳】的最後一集裏，4人因為見死不救而被送上了法庭，此前出現過的各種角色挨個上法庭作證，證明這4人是多麽地自私和反社會，結果法庭判4人入獄一年。這個結果引來了大量抗議之聲，大家都不希望看到自己喜歡的角色進監獄。
似乎是為了對【宋飛正傳】的影迷們做出回應，戴維在【消消氣】的最後一集裏因為（無意中）做了件好事而入獄，同樣被此前出現過的各種角色挨個兒上法庭作證，證明他是個自私自利的反社會惡棍。法官同樣判他入獄一年，但卻被急匆匆趕來聲援的宋飛救了下來，最終被無罪釋放了。兩人在出獄的當口突然明白了過來：原來這才是【宋飛正傳】應該有的結局啊！
【消消氣】劇照
最搞笑的是，就在庭審處於最關鍵的時候，戴維和宋飛之間卻依然在東拉西扯，討論應不應該和一個美若天仙卻長一臉胡子的馬戲團女人談戀愛。看來經過這麽多年的洗禮，哥兒倆又前進演化了一級，開始從幻想中找樂子了。
總之吧，既然生活已經這麽艱難了，大家不妨消消氣，找點樂子度過余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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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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