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玲式「大碼女孩」，能有性生活嗎？

2024-02-23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王有有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如果不是想看看一個女人減掉100斤到底是什麽效果，我大概也不會走進電影院。從這個角度講，電影行銷蠻成功的，但是導演又說了，這片子不是關於減肥的，而是關於「找自己」，我作為普通觀眾情緒最被撩撥的時刻還是樂瑩上台比賽前那一幕，一個二百多斤的胖子刻苦訓練掉半個自己後的身體奇觀。更何況，片尾還鄭重展示了賈玲的減肥日記，這個減肥日記裏的只言片語，其動人程度還真不亞於前面那段開始拳擊訓練的蒙太奇。

賈玲的真誠，和電影行銷時的不真誠就在訓練與減肥這個層面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假如不去討論一個「既要又要」的片方，整部片子裏唯一還讓我覺得有點意思的是，胖姑娘的性生活。

妄自揣測，作為大體重喜劇工作者的賈玲，很可能經常得到提醒說，或許應該拍一部跟胖子有關的電影，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外貌歧視相當嚴重、健身甚至成為中產階級宗教的社會裏，光是胖人日常生活中受到的微型壓迫，就足夠寫出很多段子來。

我這個揣測倒也不是毫無來由。美國有個成名多年的女喜劇演員叫艾米·舒默（Amy Schumer），體重起起伏伏，但不管怎麽樣都是胖人形象，中文互聯網上因此有人管她叫「美版賈玲」。幾年前，舒默主演過一個叫作【超大號美人】的電影，故事幾乎就是為她量身打造。講一個在化妝品公司地下室上班的胖姑娘，夢想成為一個漂亮姑娘，有一天奇跡發生，她真的成了那種隨便走在路上都有人搭訕的大美女。自信心因此陡增後，她就去面試所在化妝品公司的前台，一個通常都會招聘T台模特的崗位。【超大號美人】的豆瓣頁面裏，2018年就有影評說，「這是為賈玲量身定做的劇本」，還說「就讓雷佳音演幹洗店大叔」。 這個活像是穿越到過去的評論，幾乎就是在預設一個事實：胖胖的喜劇演員，四海之內就是一類人。

【超大號美人】的電影品質跟【熱辣滾燙】差不了多少，劇作與人物都經不起推敲，然而片子還是有不少描述外貌焦慮的情節能擊中當代女性。其中有個畫面我印象深刻。舒默扮演的女主角去「soul cycle」上動感單車課，因為體重大，一坐上車，連人帶車座就掉了，撕破了她的瑜伽褲，臀部左近的布料崩壞，露出內褲。十分尷尬。舒默在尷尬中踉踉蹌蹌逃出教室，鏡頭從教室淡出之前，給了課堂裏旁邊男士一秒鐘鏡頭，他轉過頭去很貼心地詢問旁邊的美女，問她「你沒事吧。受傷的是胖子，得到關心的是漂亮姑娘，這就是美女在這個社會受到的優待。

普通人面對的世界，與美女面對的，活活是兩個世界；而胖子面臨的社交壓力，就更大了。我相信，大體重女性面臨的壓力，比起同樣也胖的男性，很可能還是要更多一些。

【熱辣滾燙】劇照

我有個朋友，身高160，體重80kg上下浮動，有段時間我熱衷於去健身房，就想拉她一塊兒去，臨門總是放我鴿子。一開始我還挺不理解，覺得既然對自己的身材不滿意，為什麽不做點努力。後來她終於跟我說，因為首先我比她瘦，她不想跟我一起出現在那種場合；其次健身房裏一定全是上好身材的俊男美女， 日常生活已經夠她難受的了，到了那種地方，她會變本加厲地感覺到自己是異類。

我聽完後心情挺復雜，因為我幾乎忘記我第一次去健身房時候的心情。第一次去那種「特中產」的瑜伽館，我根本沒多想，保是穿了普普通通的運動T恤，到了那裏才發現，原來大家都穿著緊身瑜伽褲，上半身只有一件運動bra。我立刻就捕捉到的微妙氣氛是，這個瑜伽館裏占據多數的，恰恰是身材姣好的男女，我甚至一度懷疑，究竟是健身房訓練出了這些好身材的姑娘，還是她們天生身材好所以來健身房展現展現。直到我在那裏逐漸地看到了幾位身材普通且真實的女士，我才敢摸摸肚子上裸露出來的大贅肉換上一幅毫不在意的表情混了進去——那個表情是「戴上面具」的一瞬間，我清楚我永遠無法成為那類充滿自信的人，我也不太可能有那個毅力練成完美體型， 但學會不過度自我審視，是走進健身房第一步。

【大餓】劇照

走進這個充滿悖論的場所的每一個胖姑娘，都是真正的勇士——我沒有為了所謂的「政治正確」，刻意不使用「胖」這個詞。實際上，即便我是一個體型正常的女生，我也經常覺得自己「胖」，或許每個普通姑娘，審視自己的時候看到的都是「胖子」，所以盡管我一百次想要甩掉肚子上的贅肉一百次都以失敗告終，可每次想要減肥的決心都是發自肺腑的。自從與我朋友發生那次對話後，在健身房看到胖子，我會小心翼翼地投去欽佩的目光，因為我能想象每一個她在邁進健身房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設。

舒默在生活中或脫口秀舞台上，經常調侃自己作為一個混跡在好萊塢的胖演員遭遇。舒默有一回去現場看那種熱度很高的籃球比賽，被拍到與旁邊一個好萊塢典型大美女同框，看著那張「妍媸有別」合影，內心受到的震動怎麽形容呢——舒默調侃自己說，發現她跟大美女長得其實挺像，除了自己是被一萬只蜜蜂蜇過後的版本。

大約十年前，她要出演自己編劇的喜劇電影【生活殘骸】（Trainwreck）。開拍前制片人問她想要以什麽形象示人，意思是她還是需要減減肥。公司給她請的健身教練，給她制定的節食方案，早上一杯奶昔，中午那頓則是「回憶早上那杯奶昔」，晚上再」枕著一粒花生睡覺「。她調侃自己說，在洛杉磯，她的胳膊是被「登記為大腿的」。好萊塢大瘦子美女們集體營造的身材壓力和外貌焦慮，大概只有凱特·溫絲萊特這個級別的女演員能抵擋得住。

【生活殘骸】劇照

我那個160斤的朋友說她經常感覺「再有趣的靈魂也都被厚脂肪緊緊裹住都有點喘不過氣兒」，這種時候，我心裏有些安慰的話，根本說不出口，因為沒有經歷過確實就沒辦法真正共情。「胖人也有性生活」的言下之意是，胖人一直都有點「無性別」，看到一個胖人，我們的大腦仿佛就會開啟一個遮蔽機制，立刻遮蔽掉對方的性別，不論是男胖子，還是女胖子，總之就是個「胖子」。對談戀愛的期待幾乎是零。

【熱辣滾燙】中，雖然賈玲導演甚至沒有為我們在鏡頭前展現一點具有性意味的鏡頭，而是像大多數國產劇一樣，男女剛挨著床的邊，鏡頭一黑，下一幕天就亮了，甚至連親吻的鏡頭都不舍得給，但意思倒是清楚地傳達出來了，一個胖姑娘，也有性生活。電影快結束時，甚至還給了一秒鐘的床戲鏡頭。我去看的那場，旁邊坐著一對情侶，演到這段的時候，就聽到有個聲音嘟囔了一句，「這也下得去手」。若不是這位陌生男觀眾提醒，我也沒意識到，在某些男生眼裏，胖姑娘是不配有性生活的。

【熱辣滾燙】劇照

另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李雪琴。賈玲找了同樣胖胖的李雪琴來演她的閨蜜，而這個閨蜜跟背叛自己的男友，首次亮相就是在床上。 這裏面有一種無聲的宣言，胖子也是普通人，你們沒想過對不對，胖子也有性欲，就像胖子也有名字一樣。 20年前劉德華與鄭秀文演的那部【瘦身男女】裏，劉德華有句台詞，「我這種肥佬哪有什麽名字，有名字也會被叫肥佬」。這部港式喜劇雖然是大團圓結局，愛情的實作卻建立在肥佬（劉德華）也瘦身成功的基礎上，導演畢竟還是不敢安排恢復原貌的Mini（鄭秀文扮演），最後再與肥佬相會時，肥佬仍然是那個200多斤的肥佬。瘦人跟瘦人在一起，而Mini苦苦相思十年的大明星黑川，最後與前未婚妻重逢時，兩個人都變成了胖子——胖人跟胖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