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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的美學人生:夢想總是可以讓人渡過難關

2024-07-07情感

「我問有趣的人,尋好玩的答案」。

這裏是十點讀書創始人林少帶來的 聊天文化欄目【我問】。

每期將邀請一個朋友吃飯品茶喝酒,用平等的視角打撈他們的柴米油鹽,從不同人的故事中問到不同的答案。

第四期嘉賓是 美學藝術家葉錦添。

他對美有極致的追求,他說:「我不太喜歡平凡現實的世界,夢想總是可以讓人渡過難關。」

「不被人認可的感覺在折磨著我,總是與這個我渴望親近的世界產生距離。」

年輕人都會經歷這樣迷茫的自我探索期,直到確定某件想一直做下去的事情。曾轉行創業的林少如此,拿起相機的葉錦添亦如此。

這一期【我問】,林少在他的訪談物件葉錦添先生身上,找到了強烈的共鳴。

作為世界知名電影與舞台美術指導、服裝設計師和視覺藝術家,葉錦添從始至終都在探索一件事—— 美。

「我沒有太多我的作品,但你會感覺到我的味道。」很少有人敢這樣總結自己無形的影響力,但如果是葉錦添所說,很是精準。

你幾乎可以將他與新東方電影美學劃上等號。

他做了三十余載電影美術指導與服裝設計,從1986年參與第一部電影【英雄本色】起,到2001年憑借【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再到【夜宴】、【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他將中國獨特的美傳遞到世界人民的眼中。

然而,大師的故事,要由一位執拗的年輕人講起。

「我是胡思亂想的人」,即便彼時身處繁榮的香港電影界,葉錦添依然不滿足。

他向往更廣闊的天地,透過書本、音樂、電影瘋狂汲取世界各地的文化養分。

家境並不十分寬裕,但家人給予了最好的支撐。媽媽拿出2萬多現金,供他去歐洲遊學;哥哥送他一台相機,開啟了他探索人生的視窗。

後來,他一路折騰著,去台灣地區做舞台劇,去各國參展,又長居內地、浸泡在中華文化裏。

直到此刻,葉錦添從未中斷對「美」的追求。

外人看來他似乎有三頭六臂,做了許多事,與當下躺平的社會氛圍格格不入。但人的生活都需要一個錨點,對葉錦添來說,這個支撐是攝影。

攝影占據了他近乎一半的生活,也串連起他對各種藝術形式的創作。

在攝影集【凝望】中,有那些我們熟知的電影「美人」:王祖賢、張曼玉、張國榮、周潤發……也有真實的普通人:

眼神閃動著信仰的西藏女孩、活在不自由中的孟加拉國女性、見證城市變遷的香港老人……

【畫唇】

人這一生,見眾生,見天地,見自己。在葉錦添的作品與人生經歷中,林少看見了他對美的精準捕捉、對人真正的關心以及對現實問題的思考。

讓我們跟隨林少的提問,走近葉錦添的美學人生。或許,對於普通人如何探索自己、追求「美」,亦會有啟發。

林少: 葉老師,我最近兩周在看您的新書,作為80後,被勾起了一些人物和電影的回憶。但我好像沒有看到書名【凝望】出自哪張照片?

葉錦添: 我看完選擇的照片之後,就好像總是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很多照片裏的人物都在專註看著某個東西,所以就叫【凝望】。我拍靜物的時候,感覺靜物也是有眼睛的。

林少: 我看封底還挺有共鳴的,您說在年輕的時候,「不被人認可的感覺在折磨著我,總是與這個我渴望親近的世界產生距離。」後來,攝影是怎麽幫您打破這個距離的?

葉錦添: 我是胡思亂想的人,所以想做一些可能前衛、大膽、不常態的東西。在那個時候,好多人都比較保守,很容易純粹地接受外來的東西,沒有想付出什麽,做一些什麽。

當時覺得,每個人都守著對我來講很平凡的味道。我就一直在掙紮,去做一些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

【曾經】

林少: 第一章名字起得很好,「美人」。

我挑了一些比較有感觸的,這張【曾經】,您拍到張國榮跟梅艷芳在對視,化妝的老太太在旁邊鏡頭還挺多,您是怎麽構圖的呢?

葉錦添: 一般來講,攝影師會拍他們兩個(張國榮與梅艷芳),但我當時的位置,剛好能看到鏡子裏反光的他。

我忽然間看到了三個空間一直在互相交流,一個(老太太)是真實的當下,一個(張國榮與梅艷芳)是幻想的、人制造出來的,這個(鏡子裏的張國榮)變成一種永恒的印象。

我也希望它能留下一個大家對張國榮難忘的印象。我覺得他是很精彩的演員,好像沒有人可以有他這樣的感覺。

【龍虎風雲】

林少: 您跟發哥蠻有緣的,我記得您剛入行就是跟發哥合作【英雄本色】,這張是【龍虎風雲】,再到【臥虎藏龍】。您覺得他有什麽變化?

葉錦添: 他沒怎麽變,他走紅後沒有任何架子,性格也很有趣。以前拍完戲,我們經常一起去大排檔吃飯。

林少: 拍【臥虎藏龍】,您給他做衣服,一次就過了。為什麽會這麽有默契?

葉錦添: 他當時在跟Jodie Foster拍【安娜與國王】,我看他在戲裏有一點發福。

我就在想,怎麽讓他保留瀟灑的感覺?我把(腋下)這個位置的剪裁往外移了一點,這樣身上的布量就多了。

我們試造型那天,他又變瘦了。好厲害,完全是我們平常認為的最好的發哥的樣子,那件衣服就大了。

我讓助理拿來一把劍給他,他亂揮了幾下。在揮舞的過程中,衣服就跟著他走,飄起來了,大家覺得好驚艷。我做寬了這件長衫,有了舞衣的感覺。

林少: 在【臥虎藏龍】之前,好像沒有哪部武俠片在全世界被這麽多人喜歡。

葉錦添: 沒有,後來也沒有。到今天,美國人依然對它很尊敬,把它當成很重要的了解中國的電影。

它各方面都是超成功的,我也很驚訝。中國的表達有含蓄之情,我想能拍得出來,有一小部份人喜歡就不錯了。

【周公子】

林少: 這張【周公子】,是在【戀愛中的寶貝】片場拍的,把她拍得古靈精怪。

葉錦添: 是她的古靈精怪被我拍到了。她還在拍戲,我走過去跟她講:「我要回香港了。」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我就「啪」拍了下來。我也沒有準備,但相機不離手。拍完之後,我想再也拍不到這種感覺了。

【破碎的美】

林少: 看到王祖賢這張【破碎的美】時會有點悲傷。雖然你寫道:「照片是在她宣布結束娛樂圈的前一天拍的,現場所有人都很嚴肅與緊張,感覺她真的要離開了……很神奇的是,我倆聊得很high,什麽都拿來開玩笑,笑瘋了。」

葉錦添: 因為不完美吧,她那麽漂亮地結束了娛樂圈,第二天就要飛往加拿大。從第一天上午十點化妝開始,拍了好幾件衣服,到這件衣服我們已經拍到了第二天中午。

她趴在辦公桌上,我就拍,最精彩的地方反而是最沒有準備的。

可能她有一些不開心的壓力,但是拍出這些她覺得很有意思,就玩起來,不願意走了。拍攝完她就從此不在影壇了。

林少: 拍出了江湖兒女的告別感,您也說她在您心裏是最美的女演員之一。

關於【美人】,您提到心目中的美人不僅是有外在、有美貌,性格與內在也很重要。可以講講您在生活中遇到的美人嗎?

葉錦添: 有很多,各種有趣的人。可以看一下這位女孩子,侯孝賢電影【咖啡時光】的女主演一青窈。

她想請我拍照,記錄她最美的時光。她是中日混血,所以回到台灣地區去拍台灣地區的記憶,在日本拍日本的記憶。在我的照片裏她很放松,有一種古典、靜謐之美。

林少: 您在台灣地區生活了八九年,那時去山裏靜坐,接觸禪宗文化;也開酒館,接待了很多文化名家,像白先勇、張大春、侯孝賢。那段時間給您帶來了什麽?

葉錦添: 當時我在香港,比較難找到我想做的作品,就到台灣地區跟舞台界的林懷民、吳興國那幫人走得很近。一起做了好多舞台劇,都受邀去國際舞台。

在那個時候,是我真正把整個世界文化放在我的桌上。按照地圖去搜尋世界各地發生了什麽,各地的文化、音樂、繪畫等等。

我家像一個圖書館,按照我想學的東西建成的學習系統。那時的誠品書店是很有趣的,我經常去誠品咖啡見人聊天,每天買一大堆書。

最瘋狂的時候一天三四袋,上萬塊錢,我成了他們的「十大買書人」之一。

林少: 第一家誠品書店敦南店已經關店了,很可惜。我是六年前開始籌備開書店,開了四家,當時去台灣地區把好幾家誠品都逛了一遍。

一進到敦南店,老書店的安靜和神聖感撲面而來。後面關閉的時候,我挺傷心的。

葉錦添: 我都沒有時間去看了,後來的經營理念可能不像以前了。

【藏族女孩】

林少: 您後來去世界各地拍攝,見眾生。比如這張【藏區女孩】,有著幹凈的眼神。

您說當時嚴重高反,頭痛欲裂,看到眾人虔誠的場景,頭痛瞬間消失。為什麽會這麽神奇?

葉錦添: 有些平凡的東西是沒有深度的,但西藏很神秘很有力量。

我拿著相機,好像滿地都是黃金一樣,怎麽拍都有趣,鏡頭都不用看,能量都塞進我的底片裏。

那裏的人跟我平常見的人都不一樣,他們一路三步一跪拜,眼神裏有一股很強的穿透性。這張(【藏區女孩】)很有生命力,她是演不出來的。

【手】

林少: 我2008年做修飛機的工作,在香港待過四個月,我看您拍的銅鑼灣喚起了很多回憶。

這張照片裏的老人,看著銅鑼灣的店鋪,看著「一路發展下來的城市變遷」。您覺得香港的城市變遷有什麽?

葉錦添: 我最近回去過,發現有些東西還真沒怎麽變。在香港,外來的壓力擠在中心,人們擠在中心去找生存方法。

整個城市呈現出來的,是你的肩脖靠著我的肩脖,你的腿扒著我的腿,很密集的狀態。這位老人他無力改變任何東西,看著這些無聲擠壓在他面前上演。

【幽冥之城】

林少 您也拍了很多「未來的城市」,您的描述有一些悲涼,似乎能想象到未來的城市有些暮氣沈沈,甚至是空城。您是怎麽思考的呢?

葉錦添: 很難說未來一定是什麽樣子,但是替舊換新這件事是確定的。一件新發明,是為了解決一部份的爛攤子。

我們身處的世界有很大的機會,但很多問題還沒有解決,比如人工智慧、經濟的整體性。

林少: 是的,科技的發展還是會讓人有一些焦慮和恐懼。

林少: 您從小畫畫,學攝影、做電影,後面又做一些藝術策展,現在還有新的做書計劃。您是怎麽平衡跨界這件事的?

葉錦添: 我的狀態是多維的,我可以同時看很多領域。現在也在等一個機會,專註做一件事,可能是電影、舞台劇、藝術展。

等時機成熟做大型,這期間也一直有很多中小型的在產生。我會花更多時間在我的理念上,把它做紮實。

林少: 前兩年,我看您導演舞台劇【傾城之戀】,做舞台劇跟做電影比較大的區別是什麽?

葉錦添: 我的難度是要把那些太熟悉的方法全都丟掉,想新的方法去講故事。

我希望有能力去讓大家接收一些不那麽熟悉的東西,我相信這樣整個世界才會往前走,不然就一直停留在復制以前成功例子的狀態。

嘗試突破一點,做不一樣的東西。但如果你一直在安全的地方,大家就走不出來。

我們一直以來都走在世界前面,我們有很多的可能性,我也希望擔起這個可能性。

林少: 您似乎一直在突破。曾經去歐洲學習,接觸了西方的藝術,又回到東方,面臨著開創「新東方主義」的美學風格。

葉錦添: 「新東方主義」是一個更大的想法,是說不要沈迷在某種既定的狀態。

中國人對於中國傳統文化還是有很多不自然的感覺,好怕做錯。

你的文化,你怕做錯什麽呢?你不敢用,又要一下子讓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人明白,就只能做得很淺。

我做東西,就一定要做得深。【封神】面對那麽多觀眾,它的成本很高。我不能光顧自己過癮,我要在預算內做好它,也沒有放棄它的深度。

觀眾進來,電影的美感足夠滿足他們,一些技巧看不懂無所謂。只要喜歡,有一些東西是能打通的。

林少: 有人說您有一整套「葉錦添風格」,那麽一部電影怎麽平衡導演風格和葉錦添風格呢?

葉錦添: 跟我合作的導演都是很強的,他們的想法也很強。我會按照他們的想法,想出很多他們想不到的,比如視覺上的。

我很熟悉行業,我很快能做出一個完整的東西,每個細節都抓得很準。

所以我跟著誰走沒關系,我的精準性會讓人辨別出來。我沒有太多我的作品,但你會感覺到我的味道。

林少: 你合作過那麽多大導演,李安、陳凱歌、馮小剛,有沒有跟誰走得比較近?分享一些讓您印象深刻的合作吧。

葉錦添: 有些人不用見面也不打電話,但是見面的時候都很熟。我有時候走得太遠,我做舞台劇,就跟電影完全斷掉,因為要把舞台劇做到最好。

我一直都在面對陌生的感覺,所以看到我都全力去做每個作品。來找我來的人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那麽他也會是使盡全力做事的人。

我對馮小剛印象很好。【夜宴】拍最後一個鏡頭時,大家都快收工了,但我發現演員的衣服都皺巴巴的,我就叫他們全部脫下來燙。

一個多小時才幹完,整組人都在等著。如果導演和監制沒有高標準,粗制濫造的那種根本沒法合作。

林少: 最近兩年短劇很流行,您有了解嗎?一集幾分鐘,可能拍得很粗糙,但它很受歡迎。您怎麽看待未來審美與商業之間的平衡?

葉錦添: 對審美應該是災難性的。手機能拍出非常好的效果,造成了這種短劇的可能性。它是搞亂了整個經濟系統的,而且是大規模地搞亂。

很大程度像Netflix,Netflix是專註機會主義的,連劇情都是機會主義拍攝。

幾個導演來拍一部戲,為了要一部戲永遠都在觀眾的視線裏面,不給一個導演拍完整的作品。

這一集有水戰,就找一個拍水戰很厲害的導演過來。直到最後,沒有一個導演可以代表這部戲。

他們完全按照對觀眾的調查,以為永遠都能控制著觀眾最喜歡看的東西,產品永遠都在流行的狀態。這樣搞的結果就是,東西越來越趨同。

林少: 未來越來越數據化、人工智慧化,包括現在Sora(一個能以文字描述生成影片的人工智慧大模型)叠代很快,那麽我們的電影藝術該如何去面對呢?

葉錦添: 我覺得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最好不要看這些東西,到最後拿出來的是真功夫。如果你要顧及這些東西,瞻前顧後,最後自己最獨特的東西就沒有了。

作者 | 酉星 ,【我問】欄目由十點讀書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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