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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歲以後,不再覺得高敏感是一種「錯」

2024-03-08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 |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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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世紀90年代,美國臨床心理學博士伊萊恩·阿倫首次提出「高敏感者」的概念,到近些年心理學領域對情緒敏感、內向性及其它相關主題的研究激增,還有主串流媒體的普及,我們或多或少都了解了「高敏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個性特質。

它的主要的形成原因是基因遺傳,與後天的成長環境也有分不開的關系。總而言之, 這不是一種可以選擇去克服或者消除的特質,一個高敏感者天然在大腦層面,就會比其他人更加深入地處理資訊,包括感官輸入、情感輸入以及想法構思;對高敏感者進行腦部掃描,會發現他們的島葉(負責感受和調節情緒的區域)比其他人更為活躍。

我得知自己是高敏感者,已經是2021年初。因這份特質而自我肯定、被人欣賞,差不多就在25歲以後了。過去的許多年,我只知自己深受知覺敏感、情緒波動且強烈,而帶來的種種困擾。

【我在她鄉挺好的】劇照

知覺上的敏感傾向因人而異,比如明亮的光線只會在將入睡時對我產生影響,其它時候則不會;我在觸覺上的敏感度也不算高,只是會在收到新衣服後的第一時間,挑掉衣領上的水洗嘜,那玩意兒實在令人刺癢難耐。而任何時刻,我對聲音的耐受度都很低,離了耳塞就睡不了覺;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裏,聽著外面刮大風的聲音也會焦躁難安;在電影院、高鐵、飛機等密閉的公共場合裏,或大或小的動靜都會令我心煩意亂。

對於氣味,我有接近病理性的嗅覺過敏,嚴重的時候會出現軀體癥狀。復雜或強烈的氣味,都會使我昏眩、作嘔,和暈車的癥狀相似,但感覺還要難受百倍。這也讓我無比厭惡夏天,無比的悶熱潮濕又無比的漫長;夏天是蚊蟻結群的驚悚,是下水道返水的惡臭,是身體的極度不適,腋下腐殖土的氣味,汗酸味,發酵發餿。

我無法和人過近距離地交談,會聞到對方可能濁重的口氣;極少逛商場,因為裏面香薰的味道會讓我有窒息感覺;曾經因為坐在對面同事的雙腳臭不可聞,直接和公司申請轉到了另一個部門。最難承受的是出租車內渾濁的氣味——借用一句麥考夫·福爾摩斯的台詞:「天堂不過是輕信和膽小之人的幻想,我可以給你地圖,索引地獄的所在。」有的車常常清理,氣味能淡一點兒;有的一開車門,刺鼻的香水味便排山倒海般地撲過來;有的在車內能同時聞到厚重的皮革和織物氣味、司機吸過煙和嚼檳榔的氣味、掉落的食物殘渣混雜甚至發黴的氣味、人身上油脂分泌出來的氣味……

我之前同四五人一起合租,其中一個室友有非常濃烈的狐臭。他每天都開著房門,令我痛不欲生。有一回,一個朋友去我住的地方,穿過走廊時,她說「是有點味道,不過沒什麽影響」,而後目光幽幽地朝我感慨:「你這鼻子就是到了警犬界,也能出類拔萃、艷壓群狗。」

在無數次這樣的對比下,會覺得自己真是個麻煩的家夥啊,感官嬌弱,如同沒有外殼保護的軟體動物。 身體上的知覺敏感固然使我不勝其煩,但社交上的焦慮和過度內省,才是更為消耗我的存在。

【內心強大的美女白川】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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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下意識地在乎別人的感受。即使對方可能壓根兒不會註意到,我還是希望自己的話語和行為,盡量不要給別人帶去尷尬或刺痛。 比如,前段時間去朋友家,我坐在客廳,他的室友坐在自己臥室的電腦前,門虛掩著小半邊。我開啟了一盒薯片,拿過去分給他。一般情況下,我應該直接把那一盒薯片遞給他,他想拿哪塊就拿哪塊,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但他一直握著滑鼠,那是一個明顯臟膩、已經有多處結垢的滑鼠。我想,他應該不會下意識地先去洗個手,或者至少拿張紙巾擦一擦手,再去拿薯片。所以,我拿了一摞薯片出來,放到他的掌心;但我很快便因為自己的這個舉動感覺到愧意——如果別人這樣對待我,我會認為自己遭到了嫌棄——於是我把整盒薯片遞給他,和他說不夠吃再拿。萬幸,他說不用了,我卻因此在心裏咒罵自己的偽善。

【凪的新生活】劇照

無論什麽場合,都會不自覺地「讀空氣」。現場還好,讀螢幕裏的空氣難度就高很多,以前只是講人心隔肚皮,現在連情緒也隔著一層螢幕了。 發微信時,「哈」字一次大於或等於四個。表情包的選用也謹慎,首選「笑哭」和「捂臉哭」;句子長帶一個,句子短帶兩個。在不顯得花裏胡哨的情況下,盡量多地使用「~」。會在看到訊息的第一時間回復別人,但如果別人隔了很久還沒有回復自己,就會擔心是不是說錯了話冒犯到對方。

我會很容易產生負擔,比如手機響起時沒能及時去接,等對方掛斷後再打回去,這樣微小的事件也會令我感覺負疚。即便在虛擬的遊戲世界裏,也是如此。比如打王者,如果玩射手,前期有輔助扛傷害,其實發育會更順滑、後期輸出持續度也更高;然而,只要有輔助跟著,尤其是瑤,我都會產生強烈的一種類似責任感的情緒,無法自然、更遑論出色地發揮。

而困擾我最長時間,也是程度最深的一點,是我總在回避沖突。 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性格,對本人來說,其實是比較危險的。學生時代,我遭遇校園霸淩,被高年級的學生扇耳光,沒有還手,也不敢告訴家人。出來工作以後,有一回坐長途火車,無座,後半夜有人下車,我就坐下了,被坐在對面的男人性騷擾,他穿著黑皮鞋紅襪子,擡起腳尖上下擦我的小腿,我沒吱聲,只是站起來走遠了。

【女心理師】劇照

去年底,我去出租屋附近的醫院餵流浪貓,被住在家屬樓的一個老太太問東問西:「你是什麽人?餵的什麽?你是不是來偷貓的?」她問什麽我答什麽。我問她「這是您養的小貓嗎」她不做聲,一直盯著我。後來,她當著我的面,用腳底板踩我的貓糧,把它們掃到草地裏去了。即便是這樣沒有理由的當面侵犯,我仍和過去一樣,什麽也沒說,什麽都沒做。沒過幾天,又聽到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和我說,那只小貓不幸被車軋斷了腿,持續應激直到死去。我知道這並不是我的錯,我甚至能理解那個老太太莫名的占有欲和掌控感,很多家長都有,不管是貓咪還是小孩,都是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別人要對他好還不行。可這讓我很討厭懦弱無為的自己,為此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總是把憤怒放在心裏,而不是選擇發泄出去,卻每每在這樣的事情發生以後,反復用同一個句式質問自己:「為什麽不……」為什麽不還手?為什麽不用力踩他一腳?為什麽永遠學不會還擊?

【煙火人家】劇照

既然難以做到接納這樣的自己,就只好鼓起勇氣,試著慢慢改變。 我決心下次再遇到類似的狀況,不管能不能吵得贏,先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無論是否正確,幫親不幫理—— 不要站在道理那一邊,先站在自己這一邊,即使是跌了一跤,也不是自己走路不小心,始作俑者是萬有重力。總之,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囂張」一點。

類似的狀況很快就出現了。上個月去看電影,住的地方離電影院有三公裏多的路程,不方便搭公交車和地鐵,只好打車。看完回去的路上,一上車,司機就抱怨我沒有走到紅綠燈前面的路口去打車。我說,「城市這麽大,路繞來繞去的,我也不知道坐車回家是要走哪條路呀。」他又埋怨,「回家的路都不知道,那我也沒什麽話說」,接著便一聲長一聲短地高聲嘆氣。我勸他,「你能不能不要再嘆氣了」,他找補說是在心疼我因為堵車而多出的打車費。我直言,「你只是因為自己堵在路上,心情不好,所以要拿我出氣。」他終於閉上了嘴。

正是這次與人正面沖突的經歷,讓我看到了自己是可以改變的,讓我看到了生命的裂縫也能在成長的過程中修補。不過,認識並接納這貫穿生命始終的裂縫,是更為重要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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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生到成年,一個人的價值觀念、待人接物的方式,基本是從家庭裏習得;其行為習慣、對外界環境的解讀和對其他人的反應,都可以在童年時期找到相應的聯系。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兒時同父母互動的經歷,就是他以後和其他人相處方式的藍本,心理學上將之稱為「鏡映」。

人天生就是會照鏡子的那喀索斯。孩子能在父母經年累月的良好的「鏡映」體驗下,逐漸完成從「外部肯定」轉變為「自我肯定」的內化過程,從而能以健康從容的方式,展示自己正常範圍的自戀。這種「鏡映」可以是明顯的誇獎、贊許、重視,更可以是一些微妙的線索:如表示肯定的姿勢、表情、語調。但如果孩子得到的反饋是忽視、冷漠和苛責,他就會形成消極的自我認知,會常常過度自我批評,感到不踏實、焦慮,對世界高度警惕、不信任。【生活大霹靂】裏的萊納德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角色。

萊納德的母親貝佛利,本是一位卓爾不群的心理學家,主修神經系統學,出版了以萊納德為研究物件的一系列教育著作,如【他是故意的:養育一個尿床的青少年】。但從書名也可看出,貝佛利對萊納德的挖苦譏諷。她的教育方式很偏向行為主義,獎勵機制成長環境,極度缺乏關懷和鼓勵,以致長大以後的萊納德性格敏感、脆弱、低自尊。比如在男女關系上,他總是表現出強烈的患得患失情緒:不敢和喜歡的人表白,表白成功後又不敢相信是真的,戰戰兢兢地害怕自己被拋棄。

【生活大霹靂】劇照

和貝佛利持相同教育理念的父母,可謂星羅棋布,且代代相傳。幾年前,我拿了八百塊錢稿費,第一筆投稿所得,很高興地和我母親分享,她輕飄飄地說:「你又不是小學生了,幾百塊錢,有什麽可激動的。」與之相對應的是,我母親在家時,常常會說起她自己讀小學那會兒,發生過的一回事:某個期終考,她拿到了全年級第五的名次,學校發了一張獎狀,她歡欣雀躍地帶回家,我的外祖父看到後卻冷冷地說:「別貼在墻上,倒我的醜。」

寫下這些,並不是要歸因和指責,而是需要清楚外界和自己都是怎麽一回事,從而更好地適應余下的生活。 正如【生活大霹靂】最終季,萊納德想和母親當面對峙,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是一句話:「我原諒你了,我也原諒我自己這麽久才原諒你。」話音剛落,他便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我的天,這感覺真是太好了。」

我會很願意和萊納德這樣的人做朋友。 敏感的人和其他人相處往往會有很大壓力,但和同樣敏感的人一起相處時,卻會真正放松下來。就像焦糖填滿爆米花的縫隙,那樣的理所當然。 我們天然就能理解彼此,因為我們面對外界有同樣的生澀和羞怯;我們被善待時都在強忍著感動和無措;我們有同樣麻煩的日常生活,和精微的內心世界,所以言談間不過蜻蜓點水,卻心有靈犀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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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敏感的人往往情緒強烈,精神狀態容易亢奮,同時也就會輕易地陷入疲倦。這常常又會被解釋為這個人在調節情緒、應對壓力、控制沖動方面有困難,心智上欠成熟。 我們所處的世界崇尚理性的「頭腦」智力,而不是高超的共情力;它排斥波動且強烈的情緒,因為這一特征無法創造實際的價值,反而是負擔和阻遏。如果將這樣的價值觀內化為看待自己的方式,那麽高敏感者就很難接納真實的自我,生活裏仿佛只剩一堆爛事,像上帝隨手彈落的煙灰,一樣的小而細而薄而多而臟而難搞。

幾個月前,我問了作家陳樹泳一個問題:「人類愛上AI是不是遲早的事兒?」他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在兩天後發了一個視訊,讓我得到了超出意想的答案。他說:「眾多疑難雜癥似乎有一個共同點,不僅是教育將人往勞動力方面去培養,人在思考自己的時候,也很自然地把自己和別人視為勞動力。很多描述身份和人格的流行詞,都有一種將人視為勞動力的跡象。也就是人與世界的關系是僱用關系,人跟自己的關系依然是僱用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別說是很難愛人了,恐怕也很難自愛。因為將人視為勞動力,就會看到人有太多太多的缺陷——科技在作為勞動力方面一直在取代人,它不會有自尊,不會有脾氣,不會有好惡,不會有心結,不會意氣用事,不會請假,不會背叛承諾和哄騙等等;它作為勞動力,不會有人之為人的局限性。」視訊末尾,他講了一個古印度的思想:丈夫不是因為妻子可愛而愛妻子,丈夫是因為愛自己而覺得妻子可愛;妻子亦然。

看完後我感覺茅塞頓開,我的大腦同時是程式和程式設計師,為了適應工作,追求效率,寫出了bug,修復bug,卻從未反思「效率」這個詞,為什麽要用在人身上。 而高敏感者看似與這個不斷追求最佳化升級的功利世界「格格不入」,也並不是他們本身的問題。因為格子是早就被預設存在了的,而且不可改變,需要我們自行適應它 ;於是,我們恨不能像貓一樣,成為液體,輕巧地鉆入其中。但為什麽格子不能是液體的材質呢?容納我,給予我安全感、柔軟、溫暖和自由;而不是令我天生的特質成為犄角和障礙,讓我在裏面磕磕碰碰,遍體鱗傷。

25歲以後,我已經不再覺得天生敏感是一種「原罪」。以前我認為「敏感和表達,是檸檬和檸檬水的關系。」現在我認為,表達之於生活,更像是鹽與食材的關系。 鹽存在於自然,海水中、植物裏;鹽也在我們的身體裏面,從我們的血液中、眼淚裏都能得到。鹽於食材,可以提鮮,更能保鮮, 用它腌制蔬菜和肉類,囤積食物的古老方法。——表達來源於生活的刺激,卻能反過來對生活做出解釋,正是敏感使之別具一格。

【內心強大的美女白川】劇照

我透過閱讀和寫作進行療愈。 有幸讀到一首詩,被它陡峭的開頭所打動,便覺口舌松軟;文字搖撼著我的生命,如同風搖撼著大樹,令它的枝條松軟。 我曾在北京生活,現居廣州,這兩座城市對於寫作只是背景布的不同,環境風物,譬如在北京寫模組屋會寫月季和槐樹,在廣州則是簕杜鵑和榕樹。槐樹下經過要很小心,有「吊死鬼」,即槐尺蠖的綠色幼蟲,而榕樹紛雜的根須總令我聯想到【倩女幽魂】裏的樹妖姥姥。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 作為高敏感的人,我不用祈禱,生而擁有。 盡管這顆透明的心靈,一粒灰塵都使它不安疲累;盡管這雙眼睛,一根頭發絲都能令它傷痛淚流,但也正是它們,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無限安慰。只是,如果可以選的話,我還是更願意做一個鈍感的人,免去種種具體麻煩和意識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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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 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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