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胡怡晟
2024年伊始,一個病名沖上了日本的熱搜 —— 「人際關系重設癥候群」。
這不是一個正式的病名,甚至人們也並非為此苦惱。當我在日本的社交媒體上檢索關鍵詞時,看到的是,無數人帶著熱搜話題,來悄悄完成給自己的官宣——
「宣布一下,我‘人際關系重設癥候群’了。」
「新年好,請允許我把各位都刪了。」
「我升學/離職/遠走他鄉了,再見了過去,以及過去的各位。」
與父母輩在過年時對家的大掃除類似,島國人開始了年關時的社交斷舍離。
T先生是我的同事,不到四十歲,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年輕時候在歐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瀟灑自由的日子。十多年前被創業的好友拉入「火坑」,開始了在東京沒日沒夜的上班生活。
去年春天,正在歐洲出差的T先生,突然一條訊息群發給了全公司,說「我先告辭了,過去的日子承蒙大家關照了」。 迅速地,他的所有頭像灰了,每個群裏都多了一個顯示「帳號已登出」的成員。
給他協調出差安排的一個年輕同事嚇得夠嗆,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也沒聯系到遠在歐洲某地的T先生。
最後還是大boss出面找到了人,發回來了一張在德國一條河邊釣魚的照片,甚至還有幾個在當地認識的新朋友。 聽說手機裏的聯絡人全部清空、帳號全部登出之後,連手機都已經在河裏了。
比較意外的是,三個月後他回到了東京,繼續沒日沒夜地上班。
後來我問他原因。他說,出差的時候,開著車路過了一條河,他很懷念在歐洲的日子,於是停下了車。 他說,事實證明公司離了誰都能轉。 但當你發現自己轉不動時,只有自己能為自己重設。
日本心理學專家總結, 「人際關系重設癥候群」主要表現為個體在社交疲勞、人際壓力等情況下,突然中斷與他人的聯系,通常包括刪除社交媒體帳戶、停職、躲避社交場合等行為。多位專家都指出,這一現象的出現與現代社會的高度連線性有關。
社交媒體的普及,讓社交在生活中變得無孔不入。
從前聚一下才能了解近況的熟人,在打工人吃飯、走路、上廁所時滑動手機的幾秒鐘裏,就能不經意地告訴你,我在巴黎普吉夏威夷,配上旅程收獲滿滿的照片。 從前下了班就陌路的同事,進入了你的好友列表。 你需要精心分組釋出朋友圈、戒掉換離譜頭像的愛好,才能表現得與工作中的人格一致。
你需要將密友置頂、甚至啟用一個工作帳號,才不至於在每天的工作資訊轟炸中被工作中的人格與思考淹沒。
從前好友是有門檻的,如今掃碼加好友變成了基本社交禮儀。 有時就算註視備註十秒也需要重新調集很多腦細胞,才能想起來他是誰,此後也再未有過對話。 再一次冒出來時,是你們在另一個地方遇到,一樣的寒暄一樣的熱絡,掃碼才顯示,「對方已是你的好友」。
當你從一個圈子去到下一個圈子再到下一個圈子時,生命中所有的客戶、同事、實習生、快遞小哥、餐館老板,淡淡地離開了你的生活與記憶,又深深地留在了你的好友列表裏。
這些或大或小、或可見或不可見的人際關系壓力,可能會在任何一個契機節點上過載。
我的大學老師——一位年逾七旬的日本老先生,幾年前當我按照往年的慣例透過line給他發送新年祝福時,卻發現發送失敗了。
學生時代我深受老師的照顧,而且我也深知老師就並不擅長使用智慧型手機。 當年也是在「多方壓力」下,才告別了自己使用三十多年的翻蓋手機,甚至在指導論文時還常聽到老師「抱怨」被迫開始使用line帳號。
我翻出了多年前的信箱地址,透過信件向老師發去了新年問候,也按照慣例報告了過去一年自己的近況——小成就和小煩惱。 因為怕他是誤刪,我也同時備註上了我的電話號碼。
不多時我就收到了好友申請,老師告訴我,包括家人在內他只保留了個位數的line好友。
因為桃李滿天下,但他的年紀已經無力再處理這麽多的關系,反正如果真有需要,信箱、電話、甚至聯系學校總有辦法找到他。 給他發送信件的學生寥寥無幾,他說他很樂意重新加上我的好友。 這是四五年前發生的故事,當時甚至還沒有「人際關系重設症候群」這樣一個名詞。
後來幾年的新年問候裏,老師告訴我,一鼓作氣清理掉列表時非常痛快,但後來也確實有些後悔,於是逐漸又把好友列表養肥到了一百多個人。
不過這肯定不是終點。今年跨年時,老師告訴我,新年祝賀太多沒辦法及時回復。
我隱隱預感到,明年也許新年祝賀又會發送失敗,這次是否還要再發一次信件窮追不舍呢?我有些猶豫。 不過沒關系,我可以在被刪了之後再去煩惱。
「人際關系重設癥候群」的特點就在於個體在應對這些壓力時,采取一種極端的手段,即徹底結束與他人的聯系,以迅速解脫自己。
現代社會讓人與人實作高度連線的同時,也讓人與人徹底斷連變得更容易實作。
在過去,我們的人際關系建立在土地與血緣之上,或村莊或小鎮或街道,我們的社交與我們祖祖輩輩所處的空間繫結。這些地域和家庭的壓力讓個體必須找到與不愉快的人際關系和平共處的辦法。 然而,數位化的手段給予了我們更多選擇,社交關系上的重設歸零,從頭開始成為了可能。我們可以有選擇地透過遮蔽、刪除等手段,更簡單、更一了百了地擺脫幾乎所有不愉快的關系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入侵。
前些年在日本有一本名為【被討厭的勇氣】席卷了各大暢銷書排行榜。書開篇就提到:一切煩惱都來源於人際關系。【被討厭的勇氣】勸解著以「合群」為最大任務的日本人,主動擺脫對他人評價、觀點和看法的依賴,取悅別人不如豐富自己。針對「人際關系重設症候群」,日本的心理專家也在呼籲,社會需要提倡更加開放、理解和包容的人際關系,為個體提供更多選擇,減輕社交壓力。
在日劇【凪的新生活】中,28歲的主人公在遭受工作和情感雙重打擊之後,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遁走。
那些給她帶來壓力、讓她不斷否定自己的日常,宛如壓在她身上的五指山。
但主流的價值觀從來只教導人們,要去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或者至少找到自己與問題共處的模式。
難以忍受的日常生活,就這樣突然出發了心理上的熔斷機制。 當她手動暫停了上班下班、戀愛結婚的「每日行程」之後,她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辦法被定義的人,一個扛著被子、住到了郊區的河邊、有著一頭自然卷的年輕人。
從徹底切斷所有與以往生活的連線開始,她重設自我,找到了重新定義自己的機會。 整個故事裏她在舊公寓裏與一群不同年齡的朋友們,瘋玩、聚會、找工作、創業、迷茫。
故事的最後,她離開舊公寓了。
她說,再見了,我的人生小假期。 在她重設後,仍有無數的屬於她和朋友們的煩惱, 煩惱的內容,與之前的煩惱完全不同,但煩惱本身,無可避免。
當你給了自己體驗其他煩惱的機會時,這仍是一種對人生的豐富。 因為被同樣的煩惱一直填滿時,我們的人生就會陷入空轉, 嘗不出新滋味的煩惱,就如同無法斷舍離的舊物一樣, 讓你再也裝不下其他新的東西,或是新的喜怒哀樂。
也許,在高速運轉、資訊爆炸的世界裏,要八面玲瓏、體體面面地維持好人際交往,反而是當代人的一種迷思。
當我們在不斷重新整理朋友圈時,如果感到了一絲疲憊,請原諒自己。 生而為人,並非機器,也許我們本就無法處理無限量的資訊、與無限量的人際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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