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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2年,宋高宗趙構禪位皇太子趙昚,也就是宋孝宗。彼時,這位南宋開國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此後的兩位接班人竟然都效仿了他—— 1189年,孝宗禪位宋光宗趙惇;1194年,光宗禪位寧宗趙擴。
至此,南宋歷史的進度條已過三分之一。
宋高宗趙構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接連三朝皇帝 (以下簡稱「三朝」) 都是內禪退位,這在整個中國古代政治史上是極為特殊的。
在別的朝代被搶得頭破血流的皇位,在南宋怎麽就成了「燙手山芋」呢?
高宗、孝宗內禪背後的權力邏輯
從相關史料來看,高宗、孝宗內禪是有意識、有目的之舉。
【宋史】記載「高宗久有禪位之意」,即早就想把皇位讓出去了。
宋高宗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朝野遺事】也說孝宗「臣久欲爾,但孩兒尚小,未經歷,故不能與之,不爾則自快活多時矣。」即早就想著退位了,只不過孩子年紀還小,得再等待一段時間才能過上快活的生活。
並且史書在記載高宗、孝宗退位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及「倦勤」二字,說他們當皇帝時過於勤勞以至於有些疲倦了。
實際上,高宗在位期間龍體安康,五十六歲退位後甚至還活了二十五年;孝宗享年六十八歲,在古人中可算高壽,一生中也未聽說有什麽大病。所以,我們只有從外部尋找二人「倦勤」的原因。
從外部來看,南宋初年所處的時局是艱難的。金人扶持的兩個傀儡政權有元祐太後,削弱了原本就根基不穩的南宋政權的號召力。而宋室南渡後如何獲取士大夫的支持,聯集中、調動充足的財政和軍事資源,也是很大的難題。特別是,頻繁的軍事戰爭不可避免地會賦予武將更大的權力,甚至威脅皇權。
1142年南宋時期全圖。來源/ 【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主編
面對復雜的外部環境與棘手的政治問題,皇帝感到倦勤不足為奇。但是奇怪的地方在於,幾位皇帝在位時倦勤,卻又不約而同在退位後幹涉朝政,這簡直是自相矛盾。
高宗曾感嘆「朕老矣,人不聽我言」,這恰恰說明他希望發出指令、行使權力;他還說:「朕若不法仁宗,為天下計,何以慰在天之靈?」高宗對祖宗之法的肯定意味著他絕不會使基業在他有生之年被毀,否則就是對不起列祖列宗。
而孝宗在退位後明顯也沒有放棄他的權力:
壽皇在宮內,常攜一漆拄杖,宦官宮妾莫得睨視。嘗遊後苑,偶忘攜,特命小黃門取之。二人竭力曳以來,蓋精鐵也。上方有意中原,故陰自習勞苦如此。
這幾則事例都可看出高宗、孝宗對大宋江山有濃烈的歷史使命感。盡管高宗在後期主張和議而常被人詬病,但這畢竟也是他「打」下來的半壁江山;而盡管孝宗多年來活在高宗的陰影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將恢復之誌寄托於光宗,以待宋室復興。
宋孝宗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對於高宗、孝宗的禪位,歷史學家劉子健認為,高宗表面上學習父親徽宗禪讓,「實際上是等於他用孝宗做宰相。」孝宗的權力就是如此被「架空」的——他想要復興南宋一代,政治立場上主戰,【宋史】記載說他「銳意圖治,以唐太宗自比」,曾下手詔雲「恢復當如栻所陳方是」,支持主戰派張栻的主張。
但高宗主和,只想偏安一隅。【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紹興年間高宗與秦檜的討論,道:
「朕自始至今,惟以和好為念,蓋兼愛南北之民,以柔道禦也。」
到了孝宗淳熙中期,高宗仍然堅持和議,並且為了斷絕孝宗「恢復」之念,公然告訴孝宗:
「俟老者百歲後,爾卻議之。」
在高宗意誌和自己意誌的對抗中,作為兒皇帝的孝宗很明顯只能選擇繼承高宗意誌,而被迫暫時放下自己的「恢復」之誌,聽從高宗之言偏安江南。
【四景山水圖】卷,南宋,劉松年作,此圖立意於表現士紳官僚優裕閑適的生活,從側面反映出南宋時期,一大批無心復國的官僚們,專註於享樂的生活態度。來源/故宮博物院
孝宗的禪位極有可能是受到了高宗的影響,在無意間重復著高宗禪位的歷史,背後是權力邏輯在起作用。他即位後,實際上又重走高宗的老路,借光宗之手實作其政治部署,幾乎不給光宗留下什麽自主的權力空間。如前文所述,孝宗在後苑遊玩,要執意攜帶一支精鐵鑄成的拄杖。該拄杖如此之重,以至於二黃門需要竭盡全力去拖曳。有人言這是孝宗「有意天下」的表現。也就是說,這支拄杖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孝宗的權力符號。
此外,孝宗在禪位後常常對光宗「責善」,即勸勉從善,展現了孝、光父子的皇權沖突。袁說友【又奏乞過宮狀】記載了孝宗責善的場面:
「設或壽皇聖帝,義方加篤,威顏過嚴,陛下執禮恐違,小心多畏。」
一個疾言厲色,一個小心翼翼。光宗簡直可以說視孝宗為仇敵了。大臣陳傅良曾經對光宗說:
「道路之言,不以為責善,則以為猶吝權。以臣計之,二者皆誤也。」
外廷甚至社會上的一般看法認為,不僅是「責善」,還有「吝權」,都導致了孝宗、光宗的沖突——而這兩個原因都體現了孝宗的主動權。
三彩武士俑,南宋。來源/故宮博物院
表面上,孝宗和高宗一樣以「倦勤」退位,但這種退位後看似不掌權,實際上透過代理人 (皇帝) 來幹預朝政的模式,實則比做一位普通皇帝更能掌握專斷性權力——他們可以享受太上皇無「戀軒之意」的清名,同時又借皇帝之手行事。
太上皇權力的局部失靈與光宗內禪
高宗、孝宗接連禪位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下一任接班人光宗也禪位了。
事實上,孝宗對接班人光宗並無甚濃厚的感情,就連將光宗立為皇儲一事也是高宗在幕後支持。而光宗即位後還精神失常,在位五年後便在種種勢力的幹預下讓位給寧宗。
但光宗也並不甘心退位致權。據【宋人軼事組譯】記載,光宗退位後,還經常追憶往事,有時忽而痛罵,有時便痛哭流涕。有一次寧宗剛剛去祭拜天地回來,車駕的聲音傳到光宗宮內。光宗問人發生了什麽事,對方回答說是市井之聲。光宗一下子就發怒了,覺得這簡直是欺人太甚。自這以後,光宗便生了某種疾病。
權且不論光宗疾病發作的準確時間,這則軼事向我們透露了光宗與高宗、孝宗相同的政治心理——即便退位,他們也不能將自己從政事與皇權中完全抽離出來。
這必然帶來另一個連鎖反應:皇帝搖身變作太上皇,卻作為國君之父仍保留專斷性的權力,太上皇的權力與皇帝的權力必然互相擠壓。
如此,只能導致皇權生出裂縫,給其他勢力留出權力空間。
皇權生出裂隙,主要表現為太上皇的權力局部失靈,難以對實際政治施加影響。此過程從高宗內禪開始,一直延續到光宗時期。
清拓【安素軒石刻】宋高宗臨蘭亭序,木面。來源/故宮博物院
雖然孝宗聽從高宗之言,但是政治符號的失靈在高宗內禪後已經有了行跡。高宗常以漢光武帝自比,推崇光武「中興」;而孝宗「銳意圖治,以唐太宗自比」。二者政治誌向的背離早已埋下叛逆之根。
而孝宗在高宗百歲之後,不顧大臣反對,執意行三年之喪。孝宗此時此刻之孝與高宗在世時二人的貌合神離頗有些出入。歷史學家余英時在【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一書中,借助佛洛伊德顯意識-潛意識二分法,指出孝宗之所以強調他行三年之喪合乎古禮,發出「朕正欲救千余載之弊」,事實上就是潛意識中對高宗行短喪的批評。而當孝宗重蹈高宗覆轍之時,皇權終於經不起任何施壓,逐漸走向崩潰的邊緣。
光宗時期,太上皇權力的局部失靈開始常態化。這主要體現在光宗拒絕朝見重華宮。前文已略有提及,光宗的確有病在身,但 「不豫」往往只是一個借口。【宋人軼事組譯】有記載說:
光宗很久沒有朝見重華宮了,孝宗經常為此感到不愉快。一天孝宗去看潮,聽到小孩子在那裏玩鬧,還直呼皇帝 (光宗) 姓名。孝宗為此感慨,說孝宗想讓光宗來見他,他都不來,真是白喊了。孝宗自此以後都有些孤單寂寞,悶悶不樂。
官窯粉青釉多棱直頸瓶,南宋。來源/甘肅省博物館
光宗與孝宗之間的矛盾與光宗的皇後李後也有關。據史料記載,光宗身體不適,孝宗尋得一丸良藥想賜給光宗。但孝宗特別擔心藥被李後攔下,準備當面把藥授予光宗。李後得知訊息後,抱著寧宗在光宗處哭訴。自此以後,光宗堅持不肯拜見孝宗。
光宗時期太上皇權力的失靈還可以體現為權相的誕生。【宋史】記載了權相韓侂胄「威行宮省,權震宇內」的高光時刻。他借助太後勢力,與大臣趙汝愚一道勸光宗內禪,立寧宗為帝。後又驅逐趙汝愚,扶植朋黨,壯大自己的羽翼。在【宋史·韓侂胄傳】中,通篇很少提及光、寧二宗,似乎皇帝只不過是韓侂胄的點綴。
關於光宗內禪,高宗的皇後,即後來的憲聖太後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在光宗精神狀態尚佳時,得益於前朝內禪之例,他希望孝宗能早日退位,自己能早做皇帝。光宗透過憲聖,旁敲側擊地勸孝宗內禪。憲聖對孝宗說「官家也好早取樂,放下與兒曹」,就是請孝宗內禪的暗示。而當光宗精神失常、難以主持朝政時,最後又是太後出面宣布光宗內禪,傳位於寧宗。【四朝聞見錄】有這樣一段有趣的描寫,記載寧宗固辭不受時,太後與韓侂胄的反應:
憲聖叱王立侍,因責王以:「我見你公公,又見你大爹爹,見你爺,今又卻見你」。言訖,泣數行下。侂胄從旁力以天命為勸。王知憲聖聖意堅且怒,遂衣黃袍,亟拜不知數,口中猶微道「做不得」。
憲聖太後向寧宗回顧前朝往事,細數自己歷經了多少朝代,見過高宗、孝宗,也經歷了光宗時期,如今又是寧宗要做皇帝的時候了。說著便眼淚一滴滴落下。韓侂胄可是十分精明,知道憲聖太後心底十分堅決,就是要讓寧宗登基,於是從旁邊勸寧宗接過皇袍準備做皇帝,但嘴上還說著「做不得」。
青白釉帶溫碗瓷酒註,南宋。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
事實上,僅僅憑借憲聖太後的資歷,就足以使寧宗不得不受。她的「叱」「責」「泣」因其太皇太後的身份而更顯威儀。無論太後宣布光宗內禪是出於怎樣的動機,寧宗即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韓侂胄那口口聲聲的「做不得」,不過是演出來的謙遜。
三朝皇帝禪位埋下的禍根
隨著皇權裂縫的加深,皇權的整體力量逐漸變得薄弱。特別是光宗在精神疾病持續發作後想要再度操持國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官僚集團、皇後、太後等勢力開始走向政治舞台中央,希望填補皇權虛弱後留下來的大量空間。
在寧宗時期,皇權甚至被邊緣化、被工具化。【丁巳歲右史直前劄子】如此描繪寧宗臨朝:
「未嘗有所咨訪,有所質問,多唯唯默默而容受之。進言者不得極其諫,秉筆者無所載其美。已事而退,皆若有不自得之意。」
這是一個唯唯諾諾,毫無「存在感」的皇帝。正是在寧宗時代,權相韓侂胄當道,開啟了權臣當道而皇帝「無為」的政治模式。韓侂胄力主「恢復」,還「自輸二十萬家財助軍」。然而南宋末期的「恢復」已是強弩之末,除勞民傷財外,再無甚用。最後,韓侂胄因「金人求函侂胄首」而亡。寧宗在最後登場,感嘆「恢復豈非美事,但不量力爾。」但寧宗從一開始就不能壓制韓侂胄,連偏安一隅、休養生息都做不到。
楊萬裏在孝宗命「太子參決」時,曾經痛述南宋朝「父子帝王」的悲劇:
民無二主,國無二君,今陛下在上,而又置參決,是國有二君也。自古以來未有國二而不危者,蓋國有二,則天下向背之心生;向背之心生,則彼此黨立,則讒間之言路;讒間之言啟,則父子之隙開。開者不可復合,隙者不可復全。
楊萬裏點明了孝宗在位而命光宗參與政事,恰恰是國有二君的表現。如此一來,人心向背,黨爭頻繁,讒言進入皇廷,父子二人隔閡愈來愈深。
【楓鷹錦雞圖】軸,李迪作,作於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來源。故宮博物院
此後的皇帝理宗、度宗的治理模式幾乎是寧宗時代的復制品——權相執國柄,皇權式微。皇帝偶爾一時興起,重理朝政,企圖恢復中興。然而已不過是強弩之末。不久,皇帝又棄政事於不顧,沈湎於他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而南宋的喪鐘也開始鳴響……
參考資料
(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
(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
柳立言:南宋政治初探-高宗陰影下的孝宗[J].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1986
[美]劉子健:【兩宋史研究組譯】,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7 年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
店,2004 年
丁傳靖輯:【宋人軼事組譯】,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
*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圈。
END
作者 | 呂詩佳
編輯 | 胡心雅 郝芮(實習)
校對 | 張斌
國歷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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