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湯仁澤
今年是史學大師呂思勉誕辰140周年。呂先生畢生致力於歷史研究和教學工作,在中國通史、斷代史和各種專史研究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父親初識呂先生時16歲,開始鉆研經史考訂之學,後來潛心研究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研究康有為、梁啟超和章太炎,在讀史、治學、著述等方面,離不開呂先生的引導、教誨和勉勵。父親在1957年【自定年譜】中說:「十月,呂先生因趕校【隋唐五代史】,心臟病突發,遽爾逝世,痛失良師,哀悼不已!」深厚的師生之情,讓父親一生緬懷心中,直至去世前,還在閱讀【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
無錫國專滬校
1884年,呂思勉出生於常州的書香門第,其先祖呂宮是清代常州第一位狀元。父親師事於呂先生,是在1940年就讀於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時,曾有這樣一段珍貴記憶:「全面抗戰時期,上海一度成為‘孤島’。我於此時考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當時,有許多著名學者前來授課,其中就有呂思勉先生。他是由光華大學到國專擔任‘史學講座’的。由於呂先生與我是常州同鄉,我對他就多了一份親近感,呂先生在學問、道德、人格上對我的影響很深。」
剛進無錫國專時,呂思勉先生給我們上了一整年的課,講【左傳】。呂思勉先生教書是很認真的,他很了不起,中國的古書很多都背得滾瓜爛熟,記憶力很強,講到什麽地方就背到什麽地方。上他課的學生不是太多,有些學生覺得他講得太深,聽不懂。我都能聽懂,因為我【左傳】很熟,很多都背得出來。他那個時候50歲,是學術的巔峰期。
呂先生上課不帶講稿,第一堂課,講的就是【史記】,講【史記】的三家註。後來呢,他也沒有題目了,就說「你們有什麽問題,提問後我就講解」。他也沒有講稿,又沒有準備,當場提問當場解答。哎喲!呂先生可真厲害啊,記憶力超人啊!我們讀書啊,最困難的就是禮,三禮啊,【周禮】【儀禮】【禮記】。有人去問他周代的禮制,他用圖解,一個個畫了出來。譬如三廟、五廟、九廟,一個個畫,記憶力好得不得了!所以呂先生後來講課,你們問什麽,他就講什麽,他又沒有講稿,一講就是一節課。
呂思勉先生特別受學生歡迎,呂先生一個是誠懇,第二個是認真,是老師裏最認真的,任何一個小問題問他,他都給學生寫一篇文章回答。當時都是用毛筆,他字也寫得很好,有些我現在還保留著。 (戴海斌、沈潔采訪整理:【湯誌鈞先生訪談錄】,【史林】2014年增刊)
呂先生超常的記憶力讓父親驚嘆不已,上課時不帶書籍或講稿,講課時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娓娓道來之余讓學生提問,解答時同樣沒有參考教案,但有問必答,對答如流,學生十分滿意,樂在其中。呂先生的言傳身教對父親影響很大,父親得其精髓,講課或講學,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也不帶任何書本或講稿,卻能連續演講數小時,他說登台作教,一支粉筆足矣,當年呂先生就是這樣。
▲ 呂思勉先生(1884-1957年)
身言教誨
呂先生早年受梁啟超影響很深。梁啟超(1873-1929)既是鼓吹變法維新的風雲人物,輿論界的驕子,又是近代蜚聲中外的政治活動家、思想家和著名學者,他的思想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成長。呂先生曾說:
余年十一,歲在甲午,而中日之戰起,國蹙師熠,創深痛巨;海內士夫,始群起而謀改革。於是新書新報,日增月盛。
甲午戰時,予始知讀報,其後則甚好【時務報】。故予此時之所向往者,實為舊日所謂經濟之學。於政務各門,皆知概略,但皆不深細。
1896年,梁啟超24歲,【三十自述】記載:「(1896年)三月去京師,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時務報】開,余專任撰述之役,報館生涯自茲始。」這一年呂思勉13歲,呂先生說:
予年十三,始讀梁先生所編之【時務報】。嗣後除【時務報】以當時禁遞甚嚴,未得全讀外,梁先生之著述殆無不寓目者。粗知問學,實由梁先生牖之,雖親炙之師友不逮也。
【時務報】出風運甚速,銷數至萬七千份,此在今日誠不足為異,然在當時,則創舉也。讀【時務報】者,雖或持反對之論,究以贊成者居多,即反對者,亦鹹知有改革之說矣。【記】曰:「運會將至,有開必先。」時勢造英雄,開創之功,固亦因乎運會,然其奮起而圖開創,其功卒不可沒也。 (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第43頁)
從11歲「先生始讀報,並略知世界歷史」,「甲午戰時,予始知讀報,其後則甚好【時務報】」,越發關心時事;13歲起閱讀【時務報】,並著迷於梁啟超著述,「梁先生之著述殆無不寓目者。粗知問學,實由梁先生牗之,雖親炙之師友不逮也」。16歲起,呂先生閱讀「正史」,至23歲已將正續【通鑒】、「二十四史」、「三通」讀過一遍,並做了大量劄記,為日後做學問打下紮實的基礎,「自23歲以後,即專意治史矣。」在此後五十年的歷史研究和著書立說中,呂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千余萬字的著述。
呂先生對康有為、梁啟超和章太炎三人都有研究,他說:「以康、梁、章三位先生而論,則康先生是外向性的,章先生是內向性的,而梁先生介乎二者之間,論學問、論事功,都系如此」,「然我和這三位先生,雖無雅故,而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受其牗啟之處實不少。而尤其是康、梁兩位先生,這或者因我在理性方面,最於梁先生為近;而在感情方面,我也是一個空想的大同主義者罷?」「真正的學者,乃是社會的、國家的,乃至全人類的寶物,而亦即是其祥瑞。我願世之有誌於學問者,勉為真正是學者。」
父親初識呂先生時16歲,鉆研經史考訂之學,也是從這時開始的。後來一直在行動和實踐中繼承恩師的遺誌,潛心研究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研究康有為、梁啟超和章太炎,著【戊戌變法人物傳稿】【戊戌變法史】【康有為傳】【章太炎傳】【梁啟超其人其書】,編著【康有為政論集】、【梁啟超全集】(二十卷)、【章太炎年譜長編】、【章太炎政論選集】、【章太炎全集】(第一冊)等著作,在讀史、治學、著述等方面,受到呂先生的身言教誨可謂大矣。
珍貴信劄
1952年11月下旬,父親收到呂思勉先生11月17日信劄,是用華東師範大學信箋,毛筆書寫。此信不同於一般書信模式,敘生活瑣屑、抒思鄉之情等,而是論述學問和治學心得。父親視信劄如珍寶,曾對筆者說:「經歷幾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師友信劄幾被抄沒殆盡,唯獨此信珍藏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了。」2009年1月父親將信劄刊布於【中國經學】第四輯,題為【覆湯誌鈞論經今古文學書】,「整理前言」是這樣說的:
呂思勉先生,字誠之,江蘇武進(今常州市人),生於1884年(清光緒十年),逝世於1957年,享年74歲。
呂先生畢生致力於歷史研究和歷史教學工作,曾任東吳大學、沈陽高等師範學校、滬江大學、上海光華大學等校教授。解放後,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一級教授。早年著有【經子解題】【理學綱要】【宋代文學】【先秦學術概論】【史通評】【中國民族史】【白話本國史】【中國通史】等。呂先生晚年想用個人的精力寫成各個時代的斷代史,先後寫出【先秦史】【秦漢史】【兩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四部份量很重的斷代史,計劃要寫【宋遼金元史】,因年老多病,僅存劄記。
呂先生是我的老師,這封信是他1952年11月17日寫給我的,用華東師範大學信箋,共三頁,毛筆書寫。「玉揆」是呂先生為我取的表字。
湯誌鈞,2006年7月10日
呂思勉致湯誌鈞信:
玉揆老友:
睽違半載,時切馳思。忽奉手書,良慰饑渴。承下問,謹述鄙意,合否尚祈甄別:
一、孔壁得書之說,以事理揆之,總覺其不可信,略如拙撰【秦漢史】之說。惟指為某一人或數人偽造,則亦不然,此勢所不能。康氏非經生,其說自不足據。至古文經之由來,紙上別無材料可得,以意度之,經本當時自可有流傳之舊本或漢人寫本,與通行之本文字不同,妄造來原,稱出孔壁,或曰河間獻王等等,孰能明質其非?劉歆見故府遺書,何從知其來歷?亦相傳雲如何即如何述之。此如今藏有骨董者亦據前世相傳,雲其如何得來即雲如何得來耳。其言不必實,然亦非有意騙人也。漢人傳經,重在經說,不重在經本,有異於人之說,經本與人相同,亦可自名其家,成為一家之學。有特異之經本而無特異之說,則只是有一古籍,不能成為經師。古文經說之成,由於積漸,此則今文諸家之能,本不能禁人無異說。即今文諸家同出一師者,後亦可分為數家。而古文亦非無同異。語其實,則今文與今文之異,古文與古文之異,正猶今古文之異,特其時經本既有今古文之別,言經者必有其所據之本,遂從而立此名目,分為兩大派耳。
二、魏晉以後,古文大行,今文幾絕。鄙意東京今文傳授,偏在國學,國學之中,實鮮章句之士,尚不能如民間傳授之能綿延弗絕,一也。今學可貴在其大義,自新莽革政,敗績失據,人心皇惑,不復敢言經世,則其可貴者亡。而自漢末以來,言經者多雜讖緯,今古皆然,今學尤烈,說涉迷信,與魏晉後盛行之玄學最不相容,古學可以不言義理,專重名物訓詁,今學則不能。故古學脫離讖緯較易,當玄學盛行時,仍得保其偏安之局,而今學亦不能,二也。
大作尚未得拜讀,拜讀後如有所見,再當續陳。此覆,敬頌著祺。敬惟鑒照不盡。
呂思勉
十一月十七夜
今文經傳授雖絕,其精神則不亡,精神惟何?經世是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宋學遠源,導自啖、趙,劉蕡對策,實為千古一人。史言其善【左氏春秋】,然讀其策對,無一語非【公羊】義者,恐亦啖、趙同調,雲善【左氏】誤也。此與康氏以【公羊】之學,而成維新魁首,正同一轍。經世之學,別是一途,不能以經生之見,診其得失也。又上。
▲ 呂思勉致湯誌鈞手劄,寫於1952年11月17日
▲ 呂思勉致湯誌鈞實寄封,1952年11月17日
校訂【戊戌變法史論】
1954年呂先生回常州修養,此時師母虞菱身體不適,在呂先生日記中,記載父親在師母患病期間為其延醫問藥之概況:(節錄)
9月4日(土,舊歷八月初八日癸亥):䍁蘭近日患傷風氣管支炎,今日午後請同新診所中人驗血,白血球萬二千。閱【廈門大學學報】、中山大學岑仲勉【隋唐史】,皆玉揆相假也。
9月19日(日,舊歷八月二十三日戊寅)玉揆來,嶠若來。䍁蘭昨日自雲前夜寒熱至昨午後始退楚,然遲明時曾自覺熱退,九時復微惡寒,蓋前夜三時與昨晨九時實兩寒熱也。昨夜未有寒熱,今晨九時微惡寒,十二時量之為三十八度又十分度之二,至晚未退楚。
9月26日(日,舊歷八月三十日乙酉)訪玉揆,以其十九日言,曾在武進醫院任職,可為䍁蘭約一醫師來診斷,托之也。玉揆暨武進醫院內科副主任徐君樹人來為䍁蘭診視,雲決非瘧氣管支炎,今亦不劇,肺微炎而已,如此輕癥不應久之不愈,則或可疑其肺炎為濾過性病毒,然非攝愛克司光景不易斷也。先是薛小姐瑞晨訪徐元謨,以䍁蘭昨病狀告之,元謨處一註射方來以示樹人,樹人亦以為然,而雲可日針連針四日,倘寒熱仍不止,則至武進醫院攝愛克司光景。元謨所用註射藥曰克尼西林,樹人雲市所儲不如武進醫院所有,乃由玉揆往為代買,又送來,其意甚可感矣。
9月29日(水,舊歷九月初三日戊子)玉揆來,問䍁蘭之疾,約會今夜與樹人晤談,復明晨再來,且雲樹人曾以電話問於玉揆,意皆可感也,
9月30日(木,舊歷九月初四日己醜)䍁蘭昨夜無寒熱,今晨七時溫度為三十六又十分度之九,下午三時半升至三十七又十分度之三。玉揆晨來,述樹人言,無庸再註射,而屬到醫院仔細檢查一次,與約過下月初三往。
10月2日(土,舊歷九月初六日辛卯)䍁蘭昨夜自覺最好,但至三時不能寐而已,今晨八時溫度三十七又十分度之三。玉揆來商定,䍁蘭更較健康,乃至武進醫院檢查。
10月4日(月,舊歷九月初八日癸巳)訪玉山,因榮兩肩兩膝酸痛,運動有時不便,擬請徐樹人診,訪玉揆於市立第一中學,請其介紹。玉揆允下午三時半至四時間至其家,同往醫院,而榮力乏,且惡寒,蓋發微熱,乃以電話告玉揆請改期。䍁蘭安好。
10月7日(木,舊歷九月十一日丙申)春甥來,偕榮詣玉揆同至武進醫院請徐樹人,診罷,予至陸順興。䍁蘭病已愈,惟氣力尚乏耳。
10月8日(金,舊歷九月十二日丁酉)訪玉揆,托其代約樹人,後日在揚州飯店晚飯。
10月10日(日,舊歷九月十四日己亥)約樹人、舜名、元謨、誌鈞。勤昌、永武在揚州飯店夜飯。則敬適來,亦約其前往,而舜名未至,予與䍁蘭、榮偕往。
10月23日(土,舊歷九月二十七日壬子)訪則敬、玉揆於市立第一中學,則敬有疾,未晤。
10月24日(日,舊歷九月二十八日癸醜)玉揆來。
10月27日(水,舊歷十月初一日丙辰)玉揆來。
12月5日(日,舊歷十一月初五日乙未)玉揆來。
師母患傷風氣管支炎和腸胃病,發熱畏寒,高燒不退,呂先生焦急如焚。父親曾在武進醫院衛校任職,請來醫院內科副主任徐君樹醫師診視,認為「決非瘧氣管支炎,今亦不劇,肺微炎而已,如此輕癥不應久之不愈,則或可疑其肺炎為濾過性病毒,然非攝愛克司光景不易斷也」。經肺部透視後確診病狀,打針服藥,病情逐漸好轉。
父親藏有呂先生一紙手書自黏便箋,問詢中草藥藥效及價值:「洋金花、風茄花系一物抑系二物?太子參系何種參,價值如何?」
▲ 呂先生手書自黏便箋
在【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中,找到了父親的回答:「湯誌鈞有一自黏便箋,蓋答先生問也,亦在‘醫事備檢’內:洋金花可置於煙鬥中服之,治氣喘,但久服有弊。風茄花舍親曾查詢【本草】未見,不知是否別名?太子參價格甚廉,但作用不大,尚不及參須雲。」
呂先生在常州修養期間,父親將第一部研究戊戌變法的書稿【戊戌變法史論】送請呂先生校定:
1954年10月11日(月,舊歷九月十五日庚子)玉揆以論戊戌政變之作屬閱,今日為閱一篇。
1955年呂思勉先生被聘為江蘇省第一屆政協委員,但因病甚,請長病假,未能赴南京出席會議,該年度的上海史學會活動也未能參加:
1955年1月30日,史學會在上海博物館進行1954年年會。王蘧常等二十餘人出席。周予同主持會議,周谷城作會務報告。理事由於顧頡剛調北京,呂思勉回常州,推選顧廷龍、洪廷彥遞補。
養病期間,呂思勉先生仍未停止校訂【戊戌變法史論】,並「詳加簽註,力贊出版」。1955年9月,【戊戌變法史論】由群聯出版社出版,父親在【序】中感慨道:「在寫作過程中,曾得到周予同、呂思勉、楊向奎諸教授的督促和鼓勵,全稿成後,蒙呂思勉教授親加核對,周予同教授介紹出版,均此致謝!」
【戊戌變法史論】是父親較早的有關戊戌變法研究成果,「該書共收論文七篇,對於戊戌變法時國內、國際形勢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闡述,對於維新派的思想和當時有些重要事件,作了探討和考證。」接著,另一部【戊戌變法史論叢】由湖北人民出版社於1957年11月出版,書名為呂先生題署。此後,父親在研究中國近代史和戊戌變法史的領域中,搜集資料,辛勤探索,不斷創立新說,著述不輟六十余年之久,作出許多開拓性的貢獻。
▲ 湯誌鈞著【戊戌變法史論叢】於1957年11月出版,呂思勉先生為封面題字;【戊戌變法史論】於1955年出版
師恩難忘
1956年底,經過呂思勉教授和周予同教授的推薦,透過國務院招聘委員會,入職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處,居住在中科院肇嘉浜路宿舍,距呂先生復興西路寓所較近,時常登門求教問學:
我到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報到時,全所還不足十人,住處和呂思勉先生較近。我在常州,恰好呂先生返裏養屙,閉戶撰作,我經常到他十字街寓所請益。這時他已來滬,又能親炙經史。我到他復興西路新址時,他總要整治酒肴,看我飲紹興酒,談山海經。【戊戌變法史論】是他親自審閱的,如今還保存了他的眉批浮簽;【戊戌變法史論叢】的書眉也由他題署,可惜出版社把「呂思勉題」四字去掉了,又將直行裁為橫排,真感遺憾。 (湯誌鈞:【我的自傳】,【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9期,第37-38頁)
呂思勉先生自1953年秋冬起,被嚴重的支氣管炎、肺氣腫和心臟病纏身達四年之久,卻不顧身體衰弱,夜以繼日地抱病著述。
1957年,呂思勉先生患病十分嚴重,在日記中有關病情記載節錄如下:
1月11日,咳甚氣促,服止咳藥。
21日,有熱,此後痰多咳甚。
2月23日,以左眼充血甚,停寫讀。
4月8日,皰疹兩年目未愈,中旬氣舒些,未及去年,5月乃更愈。
5月15日,左額痛頗甚,目如故,輟寫讀。
6月1日,病又稍不如昨。
8月15、16日,目如故,吐血。
10月7日,近日左眉骨及其以上痛癢頗甚。
雖病篤,但「病及工作如昨」,仍堅持「半寫讀」或「全寫讀」。自1月「由常來滬」後,父親常去探望呂思勉先生,【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中有關記載如下:
5月4日(四月初五)星六:玉揆來,方予來。
5月15日(四月十六)星三:玉揆來。
5月17日(四月十八)星五:玉揆來。
5月21日(四月廿二日)星二:玉揆來。
5月31日(五月初三)星五:玉揆來。
6月2日(五月初五)星期:約紫荊、玉揆、增福來晚飯,紫荊又偕其長女來,名曉青。
6月3日(五月初六)星一:玉揆來以【隋唐五代史】去。
6月11日(五月十四)星二:玉揆來,偕繸蘭、榮、永圻至錦江夜飯。
6月22日(五月廿五)星期六:其可來,玉揆來。
6月26日(五月廿九)星三:玉揆來。
7月18日(六月廿一)星四:玉揆來。
7月24日(六月廿七)星三:玉揆來。
8月4日(七月初九)星期:約玉揆、祖海、鐘山、永圻在和平飯店。
9月6日(八月十三)星五:玉揆來。
9月12日(八月十九)星四:玉揆來。
10月2日(閏八月初九)星三:玉揆來。
10月4日至8日,仍在堅持校閱【隋唐五代史】,因心臟病及肺炎並行,醫治無效,不幸於1957年10月9日逝世,享年七十四歲。呂先生為學術研究奉獻了一生。父親在1957年【自定年譜】中說:「十月,呂先生因趕校【隋唐五代史】,心臟病突發,遽爾逝世,痛失良師,哀悼不已!」還說:「呂先生的音容笑貌,卻至今回蕩眼前。」
呂思勉先生是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與錢穆、陳垣和陳寅恪並稱中國現代四大史學家。2018年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公布了首批六十八位「上海社科大師」名單,呂先生名列其中。他畢生致力於歷史研究和教學工作,在中國通史、斷代史和各種專史研究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
逝世當年,顧頡剛先生就發出倡議,整理呂思勉遺稿,並擬請楊寬負責主持遺稿整理工作。後推遲至1962年。該年3月,父親參加了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發起整理出版呂思勉遺著,由社長李俊民出面邀請楊寬、唐長孺、湯誌鈞、李永圻、呂翼仁等,啟動呂思勉遺著整理工作。
呂先生在父親心中占有重要位置,一直關註並參與呂思勉先生遺著整理工作。1975年,「時滬上又有編印呂思勉先生遺著之議,與呂先生女公子呂翼仁、楊寬相商,請胡道靜參加。胡入獄數年,今掃馬路,請其校訂,藉免勞役。」次年,「唐山地震,借調北京文物出版社整理吐魯番文書之唐長孺避居來滬,時相過從,並邀呂翼仁、李永圻至舍餐敘,共商整理呂思勉先生遺稿事。」
父親飽含著對恩師深沈而熾熱的情感,撰有呂先生的傳記和回憶文章多篇,他在【民國人物傳·呂思勉】中這樣寫道:
呂思勉治學嚴肅,作風踏實,五十年來,曾經從頭到尾把二十四史讀過三遍,同時還參考其他歷史書作考訂,基本上運用清代乾嘉學者所用的方法,每讀一本歷史書,都要仔細地排比史料,分門別類,寫成許多劄記。他的不少歷史著作,就是從劄記的基礎上寫成的。但因其知識面廣,於各門社會科學多所涉獵,所以能從分散的史料中觀其會通,不專門在枝節上用功夫。他並不好奇獵博,卻尚實事求是。……他為人誠樸,謙虛謹慎,不管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向他問學,總是認真答復,絕不敷衍,對青年更時加勉勵。七十歲後,不能到大學上課,還扶病編寫講義。呂思勉的著述除上述已出版者外,尚有未刊遺稿一百數十萬字,正將陸續整理出版。
呂先生的勤奮和執著、學養和品德,至今仍然催人奮進。
八十年代初,父親向常州市府領導提議修繕保護呂思勉故居,是對前輩鄉賢和恩師的感恩和紀念,以告慰故鄉先人。1983年11月,常州市人民政府決定將市區十子街新生路四號(原為十子街六號)呂先生舊居作為紀念館,呂翼仁將【隋唐五代史】手稿捐贈給常州博物館收藏,並「囑我請周谷城先生為紀念館題署,周先生聽到紀念館成立極為高興,說‘呂先生的事,我立即辦’,當場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了‘史學家呂思勉故居’大字。我又告訴了武漢大學的唐長孺教授,他於11月22日寫信給翼仁附詩一首:‘夫子今長往,開編題拂存。滄波涵德量,學海接微言。故居遺書在,名山一老尊。升堂吾豈敢,白首愧師門。——誠之師紀念館開幕誌慶,受業,唐長孺。’」
呂思勉故居坐北朝南,共4進21間,均為清代硬山造磚木結構建築,每進中間設有天井、花壇,給人以古樸典雅、書香溢齋的氛圍。故居經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修復,陳列呂先生所藏的古籍、圖書、字畫、生活用品及呂先生生平學術展覽,1987年12月,市人民政府公布其為常州市文物保護單位,並對外開放。
人們懷念呂思勉先生,是因為先生出眾的學問和人品。先生為人謙和樸誠、樂於助人,其身言教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父親談及呂先生,總是感慨萬千,他說呂先生字「誠之」,人如其名:「他待任何人都很認真,人品好得不得了,誠懇得不得了。我有時候到他家裏去,他很高興,總是熱情招待,請我飲黃酒,講‘山海經’。我講話的時候他向來不插嘴,認認真真聽完後再發表意見。」呂先生為人隨和、寬厚,獎掖後學不遺余力,無論是誰,有這樣的老師都是難得的福分。父親還說:「每年蠶豆上市,呂先生總要回常州品嘗。」陽春三月的常州,家家戶戶的餐桌上都會增添這道嫩、糯、酥、香齊全的時鮮菜,上海等地不缺蠶豆,但家鄉的蠶豆最富有鄉土情味,百吃不厭。這些都能勾起父親濃濃的思鄉、懷舊情結。
父親生前的最後四年多是在醫院度過的,正遇新冠疫情,兒孫們無法伺候左右,承歡膝下,唯有書籍相伴,安享讀書快樂。病床邊一直擺放著多部書籍,其中就有【梁啟超全集】和【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父親終身感念恩師的竭誠相助,一直將浩蕩師恩,感銘內心。
▲ 呂思勉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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