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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索連船缺點那麽明顯,南宋在崖山之戰中為什麽還要用?

2024-05-19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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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認為,南宋「面海立國」,海洋帶來了無限可能。也有人認為,南宋「背海立國」,面對金、元進攻,無尺寸可退之地。南宋受益於海上絲綢之路,擁有發達的海外貿易,卻也正是在海上迎來了自己的末日—— 1279年崖山海戰 (又稱崖門海戰) 中,鐵索連船的南宋艦隊被蒙古水軍擊敗,左丞相陸秀夫懷少帝趙昺 (bǐng) 投海,十萬軍民蹈海殉國,大將張世傑亦在不久後墜海溺亡。

那麽,擁有發達水軍的南宋,因何被長於騎射、不擅水戰的蒙古水軍擊敗?難道真是因為錯用了鐵索連船戰術?

宋蒙戰爭與蒙古水軍的興起

在古代,蒙古族活動於草原,很少接觸海洋。其祖先室韋人「渡水則束薪為栰,或以皮為舟」。成吉思汗初興時,大多使用草筏、渾脫 (以渾脫羊皮制成的浮囊) 、皮筏來浮渡江河, 這些器具是 遠不能用於作戰的。

對南宋政權來講,江河湖海成為一道天然屏障。紹興年間,戶部尚書章誼便認為「巨浸亂流,蓋今日之長城也。樓船戰艦,蓋長城之樓櫓也」,將江河與戰船視作抵禦北族南侵的利器。但實際上,蒙古政權在東征西討時,極為註重吸收周邊民族資源與人力,汲取他國長處,克服自身短板。經過數十年戰爭,已形成以騎兵為核心,兼備步、工、炮等軍種的復合大軍。在蒙金戰爭中,蒙軍開始設立臨河造船的海員軍和船橋軍。在對宋戰爭中,常備水軍也隨之誕生。

為了適應對宋作戰,蒙軍在兩淮、襄樊、四川三大戰場設立水軍。其戰船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擄獲宋軍戰船,如1237年黃州西大湖之戰,張柔 (蒙元將領) 擄獲宋軍戰船上萬艘;1239年瞿塘峽之戰,李彀 (gòu) 擄獲宋軍戰船千余艘。 另外,蒙軍也開始自主建造船只,南宋人魏了翁曾稱「蒙軍自枝江、宜都境上,伐竹木,毀廬室,斧斤之聲日聞,直欲為渡江計」——顯然是在打造戰船。

在戰術上,蒙古水軍也盡量規避己方不擅水戰的短板,采用水陸三面夾擊戰法,即正面用戰船對抗宋軍船隊,兩岸步軍以弩炮射擊宋軍戰船,騎兵繞場掩護,防止宋軍偷襲。雖整體上仍處於劣勢,但蒙古水軍在敘州馬湖江之戰 (元初大將紐璘在馬湖江以水戰擊敗宋將張實,將其生擒,得以長驅至重慶,封鎖長江上遊江面。) 等戰役中都有不俗表現,雙方已勝負參半。

忽必烈繼位後,立國中原。在監察禦史王惲和南宋降將劉整的建議下,忽必烈下令大舉制造戰船,操練水軍。據記載,蒙古水軍「波濤洶湧之間,舟楫艘艦,凡所動用,無不開合進退,緩急向應,鉦鼓旗幟,號令一新」,降將劉整更是「日操水軍,雖雨不能出,亦畫地為船而習之」。另外,大力提拔漢軍將領,組建漢軍水師。據【元史】【元典章】【元文類】等文獻,經不完全統計,有明確職務並曾率領水軍作戰的千戶以上將領計74人,漢人有40人,達54%之多。這些措施極大提高了蒙古水師的戰鬥力,如在襄樊之役15次水戰中,蒙軍獲得了13次勝利,還擊退宋軍10次馳援,宋朝水軍受到沈重打擊。

1274—1276年,在長江流域先後爆發鄂州之役、丁家洲之役、焦山之役。宋軍戰船雖然龐大,但蒙古水軍利用機動優勢,采用迂回和火攻戰術,取得重大勝利。南宋水軍幾乎全軍覆沒,蒙軍則擄獲大量戰船。臨安陷落後,南宋朝廷轉移到崖山,雙方最後一場大規模水戰隨之爆發。

崖山海戰與鐵索連船

崖山位於今廣東省江門市新會區崖山鎮,潭江由此入海,該地東有崖山,西有湯瓶山,兩山呈南北走向,延伸入海,形似大門束住水口,故又名崖門。

1278年6月,張世傑、陸秀夫護衛少帝趙昺轉移至崖山。【宋季三朝政要】記載:

「(宋軍)入山伐木,造軍屋千間,起行宮三十間……時官民兵除逃竄死亡外,猶計二十萬,多於船上住坐。資糧取辦廣右諸郡、海外四州。拘刷人匠,蓋海院,造船只,治兵器,自六月至十月始罷。」

據此可知,即便朝不保夕,南宋朝廷依然大講帝王排場,建立行宮,20萬軍民後勤補給則依賴海南島,這條補給線隨時可能被元軍切斷。

1279年初,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範、江西行省參知政事李恒從南北兩路包圍崖門水域。包圍圈中,南宋軍民約20萬,戰船千余艘,多為大型戰船。元軍除海員外,僅有兩萬余人,戰船不到400艘。雙方實力對比看似懸殊,實際上,宋軍乃百戰之余,早已殘破不堪,加之宋朝推行募兵制,軍隊轉移常常攜家帶口,故可戰之兵應在僅在數萬左右。

據【宋史·張世傑傳】記載,元軍到來之初,張世傑部下便建議「北兵以舟師塞海口,則我不能進退,盍先據海口。幸而勝,國之福也。不勝,猶可西走」,勸他打通向西撤退的通道。但張世傑擔憂分兵會引起士卒不願力戰、軍心動搖,便下令 與決勝負」 將崖山之上「行朝草市」付之一炬,命所有戰船背靠崖山,擺出一字陣,「結巨艦千余艘,下碇海中,中艫而外舳,大索貫之,為柵以自固,四圍樓櫓如城。」——即鐵索連船。

今天角度看,如果 張世傑 打通撤退通道似乎可以避免全軍覆沒,不過,彼時南宋朝廷已孤懸海外,縱然逃出生天,恐怕也無法改變滅亡的命運。

關於焚燒崖山上的行朝草市,一說是張世傑下令燒毀,另一說是元軍燒毀,不過,宋軍多大型戰艦,船中糧草尚可支撐半年。對宋軍形成致命威脅的是,元軍切斷了宋軍水源,樵采之路也被斷絕,宋軍只好生食幹糧,飲用海水,造成大量士兵嘔吐腹瀉,戰鬥力遭到嚴重損耗。

關於鐵索連船戰術,在一開始就受到詬病。彼時,文天祥被俘於元營,目睹了崖山海戰,他認為張世傑此舉「幫縛不可復動,於是不可以攻人,而專受攻矣」,陷宋軍於被動挨打的境地。直到今天,後人也對這一戰術詬病不已。那麽,張世傑為什麽要采取這種戰術?史書雖未明確記載,筆者以為可能有以下原因。

其一,南宋水軍喪失了陸上基地,加之戰船體積龐大,以鐵索相連可打造一座移動的海上堡壘。另一面,元軍戰船較小,如此布陣,可予以有效阻擋。

其二,被困崖山的二十萬人並非全是軍事人員,大部份是家眷百姓,以及趙昺、楊太後等南宋皇室,這些人毫無海上生活經驗,更是海戰中的拖累。如若單純對抗,元軍可以憑借船小的機動性優勢,任意突擊,萬一有失,勢必會導致南宋艦隊全面崩盤。以鐵索相連,則可有效阻擋元軍艦隊深入,保護非戰鬥人員的安全。

其三,鐵索連船會造成艦隊機動性下降,且難以抵禦火攻,張世傑對此並非一無所知,反而是有切身體驗。在1275年焦山水戰中,張世傑指揮的宋軍正是「每十船為一舫,聯以鐵鎖,以示必死」,元軍將領阿術見難以突破,遂「以火矢燒其蓬檣,煙焰漲天」。張世傑吸取了此戰教訓,下令將宋軍艦船塗滿濕泥,並在四周綁縛長木,以阻擋元軍火攻。而元軍恰恰是「以舟載茅,沃以膏脂,乘風縱火焚之」,結果面對濕泥與長木,火攻不能奏效。在激戰中,元軍擄獲宋軍一部份烏蜑 (dàn) (蜑人生活於海上,以船為家) ,張弘範 (上文提到的蒙古漢軍都元帥) 命將這些船只「載草灌油」,借助風勢火燒趙昺所在戰船,趙昺戰船「預以泥塗艦,懸水筒無數,火船至,鉤而沃之,竟莫能毀」。可見,張世傑完善了鐵索連船戰術,確實有效避免了元軍火攻的威脅。

實際上,古今中外不乏鐵索連船的戰例,因為這一戰術可以有效避免戰船顛簸,防止不習水戰的士兵暈船。我們往往會因【三國演義】中龐統獻連環的故事,誤以為鐵索連船是一個蠢笨的戰術。但其實任何戰術都要結合具體情況確定,戰術本身並沒有高低對錯之分,而在於制定戰術的人能否因地制宜、因勢利導。總之,以鐵索連船來全盤否定張世傑,這似乎過於苛刻。崖山海戰的失利,也不完全是鐵索連船導致。

開戰之初,元軍便堵塞了宋軍退路,也將其海上補給線切斷,宋軍缺乏飲水與柴火,導致士兵戰鬥力大幅下降。在戰鬥中,張世傑派部將周文英、王道夫反擊元軍,均以失敗告終。另外,他還催促淩震率軍前來崖山勤王,淩震也無法突破元軍防線。至此,崖山宋軍已被完全孤立。二月初一,張世傑部將陳寶向元軍投降。次日,張世傑命都統張達領快艇反擊元軍,再度遭遇慘敗,損失巨大。

至二月初四,元軍認為進攻時機已到,遂於初五逼近宋軍水寨。元軍將領本打算依靠火炮發起進攻,但張弘範決意將宋軍徹底殲滅於此,認為炮擊雖可打亂宋軍船隊,但宋軍必定四散浮海而去,難以全殲。另外,李恒也認為宋軍雖然喪失了飲水樵采通道,但崖山地區潮汐對宋軍有利,宋軍隨時可能借助風勢突圍,需要盡快發動決戰。由此可見,面對龐大的宋軍艦隊,元軍也擔憂能否將其徹底消滅。最終,張弘範定議「相直對攻」,即與宋軍正面交戰。二月初五,元軍誓師發船,雙方遂於六日展開決戰。

根據【淮陽獻武王廟堂之碑】【昭忠錄·陸秀夫等傳】【經世大典】三部文獻記載,這場決戰異常激烈。戰鬥爆發於晨炊之時,元軍兵分四路,沖擊宋軍戰艦。北路軍李恒因錯過潮汐,僅奪數舟而還。其余三路元軍,由張弘範指揮,從南路發起進攻。張世傑指揮宋軍以一字陣對敵,元軍則采用長蛇陣與之對戰。擊退李恒後,張世傑調兵馳援南線,李恒見北面宋軍稍弱,又率元軍來攻。彼時,元軍「憑高瞰敵,勇氣百倍,登其船,斷其索,短兵接戰」,宋軍亦「以江淮勁卒各殊死鬥,矢石蔽空」,戰況無比激烈。

激戰數小時後,張弘範見宋軍箭矢、火藥將盡,遂在旗艦作樂,並用布幔罩住戰船,內放盾牌,佯裝退軍宴飲。宋軍不明就裏,集火張弘範旗艦,「矢集布障,桅索如猬」。張弘範見宋軍主力戰船箭矢已盡,遂「撤障去盾,兵矢、火石俱發」,連奪數艘戰船,宋軍士氣大挫。自巳時至申時 (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 ,雙方慘烈廝殺,聲震天海。最終,宋軍軍旗仆地,回天無力。張世傑抽調精銳入中軍自衛,其余各船四散奔逃,招撫翟國秀、團練使劉浚向元軍請降,丞相陸秀夫不願重演靖康之變的恥辱,懷抱趙昺投海自殺,十萬軍民不願受辱,亦紛紛跳海殉國。

黃昏之時,海霧四起,風雨大作,張世傑、蘇劉義、張達、蘇景瞻等人斬斷鐵索,率十九艘戰船,拼死血戰,護衛楊太後突圍而去。不久後,趙昺死訊傳來,楊太後蹈海而死。船隊又遭遇颶風,殘余將士勸說張世傑登岸,徐圖恢復,但他萬念俱灰,說「我為趙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復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幾敵兵退,別立趙氏以存祀耳。今若此,豈天意耶」,選擇墜海溺亡。

至此,享國319年的趙宋王朝正式滅亡,但歷史的伏筆也由此埋下:宋軍中一位陳姓老兵回到家鄉,常提起在張世傑麾下抗擊元軍的故事,而他的外孫朱重八則成為元朝的掘墓人。

是非功過論崖山

總的來說,鐵索連船並非一無可取,張世傑也對此戰術進行了升級改造,就效果看,確實有效阻止了元軍火攻。宋軍失利的根本原因是飲水、樵采之路被切斷,軍民士卒紛紛患病,戰力大減。另外,崖山之戰時,整個南宋朝廷孤懸此地,外無援兵來救,內部突圍無望,實際已經進入死地。其實,即便宋軍能夠成功突圍,抑或在此戰戰勝元軍,也無法改變滅亡的命運。

從政治上看,宋朝末年,朝臣傾軋,政治腐敗,南宋朝廷在戰、和之間反復搖擺,缺乏定力。宋朝的重文輕武政策,也造成了將領不被信任,士兵士氣、素質低落,在對元軍作戰時缺乏積極主動性等。另一面,忽必烈君臣嚴操水軍,啟用大量漢兵漢將,充分發揮蒙古擅騎射、漢人擅舟船的特點,旗下的伯顏、阿術、張弘範也皆百戰名將。

從雙方水軍看,蒙古水軍雖然新建,卻註意吸收宋軍長處,規避弱點,士卒操練也強過宋軍。南宋末年,宋軍水戰連遭戰敗,損失大量戰船,士卒軍餉不濟,操練不足,士氣低落。在戰術上,宋軍依仗艨艟巨艦,消極防禦,犧牲了水軍寶貴的機動性。另外,艨艟 (méng chōng) 巨艦 (具有良好防護的進攻性快艇) 更多依靠風力驅動,其威力雖大,但無風之時便進退不得,容易陷入被動。元軍戰船雖小,卻註意發揮機動性,「水哨馬」「拔都兵船」等輕舟更是往來如飛。

總之,宋軍崖山海戰的失利,並非完全由鐵索連船造成,而是其積年的政治與軍事弊病導致。我們也更不能將崖山海戰視作赤壁之戰的重演—— 畢竟, 在真實的 赤壁之戰中,曹軍其實沒有采用鐵索連船戰術。【三國誌·周瑜傳】記載東吳大將黃蓋稱「操軍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但首尾相接顯然不能完全等於戰船相連。 司馬光在編寫【資治通鑒】時,稱「操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是加入了自身想象。 而誕生於明末清初的【三國演義】,又被進一步發揮戲說。 所以,赤壁之戰中的 鐵索連船只是後人的附會傳說而已,南宋人自然也就無法吸取赤壁的「經驗教訓」了。

參考文獻:

1. 南京軍區司令部編研室、【史學月刊】編輯部編:【中國軍事史論文集】,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

2. 蕭啟慶:【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

3. (美)羅榮邦著:【被遺忘的海上中國史 1127-1368】,李春,彭寧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21年。

4. 王曾瑜:【南宋亡國的厓山海戰述評】,【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5. 田華:【崖山海戰雜思】,【濟寧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

6. 葛航:【海戰、海防與南宋的興亡】,寧波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圈。

END

作者 | 陳昊

編輯 | 胡心雅

排版編輯 | 鄭美玲(實習)

校對 | 李棟 張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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