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號:她刊(ID:iiiher) 作者: 裙擺兒
九年前,單均昊和葉天諭的【王子變青蛙】火遍全國,那會兒的偶像劇,講究一個「平民女孩用愛拯救富家公子」。
九年後,【淚之女王】開始上演平民王子溫暖公主。
落魄方變成女主,但好像權勢方也變為女主。
性轉,這種常在影視劇裏出現的「爽感」設定,常被視作一種關於平權的表達。
但實際上,寫一個洗衣做飯的男性叫苦連天,與其說是「換位思考」,倒不如說是一種諷刺。
因為世上沒有一個編劇編得出一個完美的性轉世界。
所以所謂性轉之下的男性,多半不過嘗了點女之處境最淺層的部份,就同【淚之女王】的白女婿一樣痛不欲生。
而更深層的結構苦難永遠無法性轉。
也無法被他們想象。
1
沖著金秀賢與金智媛的顏追了【淚之女王】,追到現在覺得蠻感慨。
曾寫下【星你】和【藍色大海傳說】這種奇幻愛情題材的編劇,是經歷什麽,竟產出了筆觸如此冷的劇情。
何處此言?不如先從劇裏最具爭議的設定聊起——
性轉。
男女主的緣分誕生於一場別致的「相識於微時」——金秀賢飾演的男主白賢宇是女王集團的打工人一枚,而洪海仁也正巧在家族企業裏當臥底實習生。
在一系列機緣巧合的攻略與自我攻略下,兩人順利成為戀人。
至於相戀的具體細節嘛,劇直接給略了。
總之,誤以為遇上灰姑娘的王子白賢宇,最後是被女王家的直升機擄走的。
和所有童話一樣,女王給了灰小夥一個「永不落淚」的幸福承諾,就讓他「心甘情願」地踏入婚姻這座圍城。
然後呢?
童話故事結束了,恐怖故事開始了。
「兩人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這句之後的故事,才是【淚之女王】的「詳」。
編劇花了大筆墨刻畫白賢宇婚後之悲慘,工作中被上司妻子百般刁難,生活裏還要滿足妻子家人一切要求。
乃至包括從母姓的要求。
還有必不可少的技能——川流不息地做飯。
廚房裏那場戲確實戲劇性拉滿,女王集團家的女婿們在鍋碗瓢盆間舞刀弄劍,嘴上一刻不停地發出怨夫之音。
什麽「在哈佛學化學的現在只能用來看菜熟沒熟」啦;
什麽「我媽看我十秒串一串肉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啦;
什麽「別提自己在家是多寶貴的兒子」啦。
這種日常下,哪怕是高貴的都教授,都得在深夜借酒消愁,感慨自己當初「不該如此可愛」。
劇情呈現帶著喜劇效果,像是要為女性出一口惡氣,但爭議聲也由此而發——
以這種輕松搞笑的氛圍呈現女性之苦,會不會太過兒戲。
戲謔和爽快後,女性更深層的困境又是否被遮蔽?
若單看上述的段落,的確有點兒。
別的不說, 粗暴的性轉刻畫很易帶來一種觀感,既經濟問題完全的等同性別問題。
換句話說,只要你富貴如洪海仁,便可消弭傷害,翻身做主。
但現實遠沒有那麽簡單。
最近風很大的【墜落的審判】便是極佳的例子。
縱然電影中的女主角珊卓在家庭中是掌握經濟大權的那一位,乃至讓人覺得性別處境在這個木屋內全然翻轉了。
可當丈夫去世,這一切都成為了審判珊卓的絕佳理由。
她的理智,她的冷靜,她卓絕的表達力與工作能力,乃至她的性向,她的私生活。
一切不符合男凝認知裏「女性品質」的東西,都成為了這場除了事實什麽都談的庭審的重點。
那場精彩的爭執戲裏,明面上看是丈夫在埋怨勞動不受重視,妻子在讓他少裝受害者。
實際呢?丈夫早在暗中錄下一切。
他極有自信讓自己卷入這一場爭執之中。
無論是為了寫作抑或將自殺嫁禍珊卓,他都太知道世界會如何同情他。
結構沒有予以他一點傷害,所以他口齒清晰,所以他理直氣壯。
不會同千百年的家庭主婦一樣,至多抱怨一下丈夫的「不著家」,接著便會將這口本能的怒氣以「男人就該如此」的社會文化迅速化解,淪為空中一口無法著陸的嘆息。
女性的歷史從來便是這一聲又一聲懸而未決的嘆息。
男性沒有嘆息,他們的成功耀武揚威,他們的失落擲地有聲。
父權的最大魅力就在於此,它能予地位最為底下的男人,都提供高女性一等的文化基礎。
而這才是真正關心女性的性轉設定應有的底層邏輯——
表面的轉,為的應該是底層更為根生蒂固的「無法轉」。
芭比其實把這部份已經說的很透了。
任何一對一置換的性轉,其實等於沒轉。
芭比樂園與肯樂園,同途同歸。
真正具有實踐意義的女性主義,只能透過一個芭比樂園(帶有覺醒意識的)的女性前往真正的父權世界,才能發生。
而那些將落腳簡單放在讓「男性品女性苦」,諸如來例假,育兒,端茶送水之流,都是一場針對女性快感的騙局。
這種性轉停留在想象(好比男人永遠不用生育),最終指向的目的與其說是兩性平等,倒不如說是「男性要體諒女性」。
它既沒有動到父權的根基,也沒有展示出女性更深層與復雜的困境。
那麽,再回到【淚之女王】。
當劇情支線逐漸鋪開。
它究竟不過一出爽劇,還是另有深意呢?
2
既以給出判斷公式,不如直接套用。
拉遠焦距,【淚之女王】是全然粗暴的男女對調嗎?
答案是否定的。
父權大底色其實藏在劇中很多角落。
最顯眼的莫過於,號稱「女王集團」的家族企業,最大的掌舵人,仍然是「會長爺爺」。
這位被身旁女管家豬油蒙了心的大老爺,憑借一己之愚,讓一大家子互相猜忌,妻離子散。
唯一頭腦清醒的,是「瘋婆子」姑姑。
單就這一設定,我就不太願意視【眼淚女王】為三流。
這位姑姑的人生be like——被父權壓制,反抗,反抗無效——的死迴圈。
數次婚姻所遇非人,便數次上演娜拉出走(暴力版)。
而走的出夫權,也走不出父權。
她懷念童年與家人的溫馨時光,懷念真摯的親情,敏銳地洞察到自家的一系列悲劇皆因這位女管家的到來而起。
可無奈自己父親蠢得深沈又自信,根本無力動搖,唯有發瘋。
瘋到最後,連自己都要被逐出家門。
另一邊廂,洪海仁在如此霸權的家庭氛圍下,自然也並不會正常到哪裏去。
姑姑是向外索求,她是向內閹割。
在親眼見證了叔伯們一系列爭名奪利地冷血戰役後,她明白了這場屠殺中唯一能幸存的血路。
所以幹脆把自己塑成一座冰山,以不近人情的掙錢機器姿態,換一點難得的認同。
罹患重病也不敢告訴家裏人,害怕自己會「徹底出局」。
哪怕她工作能力強至幾要踏進一兆俱樂部,卻還得同腳踏車都學不會的弟弟競爭。
爺爺縱然看著萬般嫌棄這個蠢孫子,但仍舊給他機會不停地上賽道。
除卻生而為男,真是想不出任何理由。
還有看似最為淒涼的白女婿。
同海仁的關系乍看是性轉,細看不過是江浙滬獨生女招贅婿。
區別在哪呢?比起真正掌權,上門贅婿的設定在現實中,多半是一場大型的boys help boys。
多發於江浙滬獨生女之家,因覺得「終究還是要有人來幫助打理我的家產」。
而唯一的女兒,不在考慮範圍內。
父親還是得有個兒子,親不親生無所謂,生下來的下一代是親生的就行。
而孫輩被要求冠母姓,倒不如說是冠祖父姓。
放在洪海仁的家中,雖有一個弟弟,但因為過於扶不起也算形同虛設。
加之不願承認海仁,那便只好招個上門女婿。
這位白女婿縱是千般的委屈,但若和真的小媳婦比起來,他都稱得上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畢竟誰家全職兒媳,非但能保有工作機會,甚至能在家族支持下平步青雲,直達「理事」。
且爺爺與嶽父,從來不吝對這位「白女婿」在工作能力上的贊美。
倒是同樣兢兢業業給家裏掙錢的洪海仁,在「聽不見爹的肯定——更瘋狂的滿足爹的需求」的死迴圈中不斷內耗。
公主變青蛙的背後,王子還是那個王子。
心疼,但這設定也挺好的。
因為它可以讓那些僅因周邊有一些「地位高」的女性便覺得世界已經平權了的人意識到——
是什麽塑造了造成你痛苦的強勢/瘋狂女性們。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才是真正觸及女性困境的。
放在劇中既——什麽讓洪海仁成為一個人生目標是進一兆俱樂部、兩兆俱樂部、三四五六七八兆俱樂部的冷面工作機器呢?
答:她爺、她叔、她弟。
她生命中的男人們。
她當然得狠,就好像現實生活中,最毒的永遠是婦人心。
而這背後的真相其實是: 一個女性想要做到父權世界的高位,她大機率得比爹還爹。
為了得到男性認同,她需舍掉自己一身的女性氣質。
確實換來了點東西,至少不必在婚姻裏洗手做羹湯了。
可洪海仁在家庭地位小範圍的提升,與其說是女性的成功,倒不如說是父權的退讓。
「沒有一個女人能擁有這樣顯赫的位置而不擁抱核心父權價值。」
畢竟讓一個忍耐並接受父權邏輯的女性擁有一席之地,比質疑父權根基,來的要保險的多。
而此刻再回看白女婿的痛苦根由——
覺得洪海仁冷面無情,心狠手辣,刻薄自私。
作為海仁性子的顯在面,都沒有問題。
問題在,造成這一切的,到底是洪海仁,抑或是女王集團的爹爹們?
3
也正是在「部份性轉實則沒轉」的設定下,【眼淚女王】誕生了極度精彩的一筆——
白賢宇,(大概是)偶像劇史上第一個殷切盼望女主死掉的男主。
因同冰山女主相處過於痛苦,又迫於女王家族勢力而不敢離婚,白女婿積郁成疾,在得知洪海仁身患絕癥命不久矣之時。
他居然激動地幾乎要笑出聲。
很多人不接受這個設定,覺得這讓人「實在嗑不下去」,但說實話,經由上述總總,我早不把【淚之女王】當偶像劇了。
它的筆鋒極冷,倒更像個裹了糖衣的現實主義作品。
所以隔壁的【墜落的審判】才能同它處處有參照。
戴錦華在那場鬧劇(的夾縫)中曾發表過一句評析,也很適用白女婿想海仁死的段落——
電影讓我們看到當我們將男性置放在千百年來我們的位置上時,會發生什麽?
會發生什麽呢?
他們會想死,或者會想對方死。
這個答案很重要,不因為它如何展示了男性的虛弱,更在於它或許暗示了我們,一個正常人應當有的虛弱。
我不批判這種想法本身,因為某種意義上,它才是屬於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答案。
所以它只能經由男性表達,畢竟唯有他們在社會生活中,真正被視同為「人」。
女性呢?因長久被置於第二性,所以早早前進演化出了「非人」的解決渠道。
好比【關於我母親的一切】中,那位經歷了兒子意外身亡、前夫變性又感染艾滋的女性瑪努埃拉。
她在世事中前進演化出了超強的耐受力,將苦難一一收進囊中,依舊穩步前行。
又比如【美國夫人】中的菲利斯,在周遭一切不公中渴求進入父權世界,所以她前進演化出360度無死角的自我pua能力,以期可以自洽地認同父權價值。
再比如所有熱衷雌競的女性。
皆不過因為被壓迫的歷史太長,長到足以讓她們成長為一只狡黠的獵物,可以自如地應付低段位的獵人。
以至於忘記自己仍是獵物的事實。
但你瞧,兩位男主沒有這些「前情提要」,他們生而為人。
他們以一個健全的人格遭遇了這非人的一切,所以他們的反應截然不同,簡單直接——
淪陷我的痛苦,或者淪陷造成我痛苦的人。
話又說回來,道是非人待遇,細看下來,「所謂洪海仁給白賢宇造成嚴重心理重創」的核心事件不過是:
夫妻倆意外失去孩子,而洪海仁下令將嬰兒房清空,因為「看著心煩」。
就這?就這。
很難不發出一聲冷笑。
柔弱如白女婿,他甚至懶得去理解妻子表達痛苦的方式,便下了「冷酷無情」的定義。
若放在其它偶像劇中,洪海仁不過一個典型的「傲嬌霸總」,嘴毒心軟,看見丈夫送自己運動鞋,雖然第一句話是「我為什麽要穿便宜貨」,但只要白賢宇多說一句「因為那些昂貴的都不舒服,我想讓你穿得舒服」,她隔日便美滋滋換上,見客戶都不肯脫。
而就這一步,妻子患病前的白賢宇都不願意多走。
我共情不了這種脆弱,大約因為我從小看的偶像劇,是江直樹與袁湘琴。
是無數用女主熱臉感化霸總冷屁股的敘事。
說實話,我不知道如何評判這其中的差異。
因為無論我如何大聲歌頌著女性們在逆境下的堅韌不拔,並由衷欣賞著種種生存途徑背後的隱忍與智慧。
卻仍舊會被那些男性們的「脆弱」刺痛。
他們一邊廣泛地受益,一邊有限地被反噬,而最終,承擔痛苦的是女性,安撫好他們的脆弱的,還是女性。
墜落的男性,痛哭的男性,抑郁的男性,「高處不勝寒」的孤苦男性,就像一個可笑又悲涼的真相。
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
「原來一個正常人,應該是承受不了這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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