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时,在外婆家午觉醒来,外婆总会打趣道: 「从苏州回来咧。」 这其实是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睡觉」 怎么会和 「苏州」 扯上关系?不过,外婆也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在她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听来的。而在奶奶家,我总是听奶奶说出一个叫 「gang zang」 的词语 (前字一声;后字四声) ,是聊天的意思。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这个词很 「土」 ,因为这个词和普通话对应不上,以为是 「深乡下」 里流出来的词汇 (官音对乡音方言之歧视,背后乃政治空间等级势差之故) 。
随着年岁的增长,阅读积累,才了解到,这两句令我儿时颇为困惑的话,背后竟凝结着吴地百姓数百年来的血泪忆痕——元亡明兴之际,朱元璋和张士诚争霸江南,成王败寇之后,江南地区和苏北片区,就开始流传着了 「梦赴苏州」 和 「讲张」 这两个话语。
对于这个张士诚,已身为九五之尊,知人论世极为刻毒的朱元璋,曾如此评价:
昔者天下大乱,有志有德者,全民命,全民居。无志无德者,焚民居而杀民命,所过荡然一空。天下群雄以十数为之,其不才无志者,诚有七八。唯姑苏张士诚,虽在乱雄,心本智为,德本施仁。奈何在下非人,兄弟不才,事不济于偃兵。 (朱元璋【大诰三编】)
这个张士诚究竟是何人物,让吴地百姓如此缅怀,让心胸狭隘的君王给予如此高的个人评价?
二
「元季之乱,江南诸郡多陷于盗。」 (宋濂【朝京稿】) 值元末乱世,张士诚一介布衣,以不辨顺逆,敢问天命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
张士诚,小字九四,泰州白驹场亭人......以操舟运盐为业......颇轻财好施,得群辈心......富家多陵侮之,或负其直不酬......士诚忿,即帅十八人杀义......招少年起兵。盐丁方苦重役,遂共推为主,陷泰州。 袭据高邮,自称诚王,僭号大周,建元天祐。是岁至正十三年也。 ( 【明史】 )
十六年二月陷平江,并陷湖州、松江及常州诸路。改平江为隆平府,士诚自高邮来都之。二十三年九月,士诚复自立为吴王。 士诚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达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 【明史】 )
胜国之末,太尉张士诚据有吴浙,僭王自立,颇以仁厚有称于其下,开宾贤馆,以礼羁寓。一时士人被难,择地视东南若归。 (杨循吉【吴中故语】)
张士诚 元至正十六年建都苏州,到至正二十七年苏州城沦陷,统治苏州共十二年。
张吴王遗像
作为问鼎斗争的失败者,有关张士诚的记载,必然受到据鼎权力的压抑和丑化。但从张士诚治时所留下的材料来看,无论是安置流民、减免田赋、整顿吏治、疏浚水利、通商外藩,礼贤下士等方面,均颇有建树:
张士诚起兵,招纳流移,安抚百姓,盐城流民大半归家。 (陆仲达【陆氏再续世谱原序】)
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 毕沅 【续资治通鉴】; 丁酉八月,张氏取嘉兴,元将杨完者拒之。张氏退还,然完者肆凶,纵兵屠害,掠财淫妇)
(田赋)悉免夙逋。赐当年田租十之四,并赐高年粟、帛及贫民粥糜。 (【弘治太仓州志·城志】)
蒙太尉不鄙夷小邦,且辱便蕃之惠,不胜幸至。 (郑麟趾【高丽史】)
今车书如旧,傥商贾往来,以通兴贩,亦惠民之一事也。 (郑麟趾【高丽史】)
泰定间,周文英【奏记】谓:「水势所趋,宜专治白茆、娄江。」时莫之省也。张士诚阅故牍,得文英书,起兵、民夫十万,堑白茆为港,长亘九十里,广三十六丈,委左丞吕珍督之,民惮其劳。时人采民言歌之,功卒告成,民大便利。 (【三吴水利集】)
渡江来吴,念吴民多艰,牧字者多非其才,悉选而更张之。 (杨基【送张府判诗序】)
今太尉以武济时,以文经国,不爱玉帛舆马,招来贤俊,四方奇拔之士,闻风而至者相望也。 (陈基【送周信夫序】)
太尉镇吴之七年,政化内洽,仁声旁流,不烦一兵,强远自格,天人咸和,岁用屡登,厥德懋矣。 (高启【代送饶参政还省序】)
有今日不可及者四:兵不嗜杀,一也;闻善言则拜,二也;俭于自奉,三也;厚给吏禄而奸贪必诛,四也。此东南豪杰望阁下之可与有为也。阁下孜孜求治,上下决不使相徇也,直言决不使相遗弃也,毁誉决不使乱真也。 (【杨维祯复张吴王书】)
张士诚纪功碑
在群雄并起中,张士诚治下的江南颇有一番乐土气象,有高启 【吴趋行】 诗文为证:
仆本吴乡士,请歌【吴趋行】。
吴中实豪都,胜丽古所名。
五湖汹巨泽,八门洞高城。
飞观被山起,游舰沸川横。
土物既繁雄,民风亦和平。
泰伯德让在,言游文学成。
长沙启伯基,异梦表休祯。
旧阀凡几家,奕代产才英。
遭时各建事,徇义或腾声。
财赋甲南州,词华并西京。
兹邦信多美,粗举难备称。
愿君听此曲,此曲匪夸盈。
生逢乱世,而能独善其身,方有此自夸的咏乡之辞。饮水思源,对于张士诚保境安民,高启更是大发感慨:
「今日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士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豋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
(高启【高青丘集】)
有此间乐土,士人
「
争趋附之,富贵赫然
」。
(
元明
之际,江东士众,所趋张士诚者,多风雅之士,附朱元璋之者,多经略之士)
张士诚治下,虽值群雄争霸, 安全成本上升之际 ,然苏州 一地税收,相比于元仁宗八十万石,也只是增至百万石。而较于稍前元廷所据 时的横征暴敛已大为宽减,汲取并不苛刻。 ( 【新元史·食货】: 「课税所入,视世祖时增二十余倍,即包银之赋,亦增十余倍」【新元史·食货】) 彼时, 张士诚 「虽假元名爵,实不用其命」 。 (【明太祖实录】) , 「城池、府库、甲兵、钱谷皆自据如故」 (【元史】) 若然,士诚以吴中民脂民膏,换取元廷王爵加身,则中原竟是谁人之天下,亦未可知。故 顾祖禹道 :「元之复亡,未始非士诚先据平江,竭彼资储之力也。」 (【读史方舆纪要】)
三
破陈友谅后,朱元璋发布 【平周榜】 ,进犯吴中。 「江南亦有何罪?」 只是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 「占据江浙钱粮,十年不贡」 ,张士诚怀璧乃其罪。
城困三载,民皆为王死守,无叛志。太祖使人徇于城下,父老荷戈答曰:「吾糠秕犹足支数年,岂降汝乎?」 (张符骧【吴王张士诚传】)
被困日久,城中食尽。一鼠售钱三百文,革履鞍䩞,亦煮而充饥,甚危急。士诚乃集吴民告曰:「事势如此,吾无策矣,将自缚诣军门降,以救汝曹,若死守,则城破无噍类矣。」民闻伏地长号,有死守志,不听遣。 ( 黄暐 【蓬窗类记】 )
虽然吴松民众自发起兵, 「传檄欲存吴」 ,奈何 「孤城久抗」 ,势所难挡。城破之际,士诚宅心仁厚, 「 纵宫人于民间,开库藏,令其自取。」 (【逐鹿记】)
士诚闻城破,其母作淮音语士诚曰:「我儿败矣。我往日道如何?」士诚乃悉驱其骨肉登齐云楼,纵火焚之,而已独不死,曰:「吾救一城人命。」乃就缚,俘至都下。 (杨循吉【吴中故语】)
嫔御悉自经于齐云楼下,竟钥户举火,须臾烟焰涨控,娇娃艳魄,荡为灰烬。乃诣军门降,吴民哭声数十里。 ( 黄暐 【蓬窗类记】 )
二十七年九月,城破,士诚收余众战于万寿寺东街,众散走。仓皇归府第,拒户自缢。故部将赵世雄解之。大将军达数遣李伯升、潘元绍等谕意,士诚瞑目不答。舁出葑门,入舟,不复食。至金陵,竟自缢死,年四十七。 (【明史】)
「城溃姑苏伯业终」 , (贝琼【姑苏】) 张吴政权完结。
关于张士诚之死,可靠史料,有三种说法,最具权力威慑性的官方记载:
至建康,竟自缢死 。 ( 【太祖实录】 )
而朱元璋两位部将所留下的纪实笔记,却留下了另外两种说法:
上召见士诚,但瞑目不言、不食,赐之衣冠,亦不受。遂令御士扛于竺桥,御杖四十而死。上命焚瘗于石头城。 (俞本【纪事录】)
械张士诚到京,太祖命缢杀之。 (刘辰【国初事迹】)
士诚拒不称臣,未能身免,官史书其自经,恐有美化重八之嫌。 (【太祖实录】历经三修,作为【太祖实录】的初稿本, 【明本纪】中关于张士诚的记载更为简略:「 秋,城破,士诚自经于家,兵入尚未绝,解其缢,俘送京师,苏州平。」 )
民国初年江苏省政府所树张士诚墓碑
苏州坊间亦有野传:
伪周主张士诚面缚见帝,俛首瞑目,踞坐甚不恭,帝叱之曰:「盍视我?」对曰:「天日照尔,不照我,视尔何为哉?」帝以弓弦缢杀之。 (徐祯卿【剪野胜闻】)
「吾 (张士诚) 不忍见此不义之人(朱元璋)」,卒投缳死。 (张符骧【吴王张士诚传】)
士诚自起至亡,凡十四年。 (【明史】)
费树蔚【张吴王墓碑】,疑点校有误「吴民知张王之爱斯土也,知王之魂魄,必不安于明祖之棺瘗也,故窃负而营葬焉。」 (费树蔚【张吴王墓碑】) 吴中故语: 「吴民寻张王骨,归葬于苏之茶山,并立庙,岁时飨祭。」 (费树蔚【张吴王墓碑】 ,中华书局【吴王张士诚载记】中所录费树蔚【张吴王墓碑】,疑点校有误,所谓「吴中故语」,意乃吴人坊间所云,而非杨循吉【吴中故语】,遍查【吴中故语】,并无此载)
「张士诚墓在斜塘」 (沈藻采【唯亭志】) ,于金鸡湖东、斜塘河以北高墩上。墓在墩东部,作西南向,封土特高。墓西侧原有一庙,俗称张王庙。
四
苏州城坚守十月而破,张士诚兵败身死。对于苏州百姓来说,此绝非王师 「 伐罪救民 」 之举,而是祸不单行的开始。 (虽然在正史记载中,朱元璋军队军纪严明,但是 黄暐【蓬窗类记】中却留下了常遇春部队大开杀戒的记载:「城破日,开平常忠武王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中山徐武宁王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王相遇,武宁始戒忠武勿杀。」 )
朱元璋在 【平周榜】 中言之已预: 「敢有千百相聚,旅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张士诚政权的高官们: 「凡获其官属:平章李行素、徐义,左丞饶介,参政马玉麟、谢节、王原恭、董绶、陈恭,同佥高礼,内史陈基,右丞潘元绍,等所部将校,杭、湖、嘉兴、松江等府官吏家属,及外郡流寓之人,凡二十余万,并元宗室神保大王黑汉等,皆送建康。」 (【太祖实录】)
紧随其后, 就对苏州城中的富民下手: 「 (九月)克平江,执张士诚。十月乙己,迁苏州富民实行、濠州。」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方国珍政权被攻克后,「徙方(国珍)氏官属刘庸等二百余人居濠州」【明太祖实录】)
最后,则是不分贫富,大规模往濠州进行人口强徙:
徙江南民十四万实中都,以(李)善长同列侯吴良、周德兴督之。 (【明史】) 当然,其中的移民人口总数并不仅限于苏州,而是张士诚治下的百姓,谈迁 【国榷】 载: 「闻国初严驭,夜无群饮,村无宵行,凡饮会口语细故辄流戍。即吾邑充伍四方,至六千余人,诚使人凛凛,言之至今心悸也」,「 徙苏、松、杭、嘉、湖富人四千余户佃临濠。」
由于是强制性的迁徙,暴力手段自不可避免: 「 洪武八年春,有旨遣贫民无田者至中都凤阳养之,谴之者不以道,械系相疾视,皆有难色。 」 (【吴季可墓志铭】) 沿途,或死或伤或哭或号,不难想见。
洪武赶散图
关于苏州人口大规模强徙濠州之事,正史可见,而更大规模的强徙苏北,则未见官史记载,只能通过一些晚出的族谱、县志中寻蛛丝马迹:
灶户以吴人居多。相传张士诚久与王师对抗,明太祖怒其顽固,恶其民而迁之,摒弃于滨海,服以世世劳役,藉以侮辱之。 (【康熙两淮盐法志】)
境内氏族,土著而外,迁自姑苏者多。 (民国【阜宁县志】)
元末张士诚据有吴门,明主百计不能下,及士诚败至身虏,明主积怨,驱逐苏民实淮扬二郡。 (【凌氏谱】)
据曹树基估计 (【中国移民史】第五卷) ,洪武年间,苏北共接收移民81.4万,主要来自于张士诚所治旧域百姓,而最大的一支则是来自苏州地区,后世称之 「洪武赶散」 。
离开繁华的姑苏城,迁居荒芜的江淮,故地从此成梦乡,这些流散苏州故民饱含血泪心酸,只有冀望于梦中回到故土,故有 「梦里赴苏」 的地方俗语。今苏州阊门立有 「寻根碑」 。
出生贫苦的朱元璋,对于苏州城中的富户豪民,更有着切齿之恨。借助各种政治案件,枉抄,洗劫江南财富:
当洪武之末,不幸坐累,没于京师,举族谪戍边徼,宅第荡然。 (【东村记】)
明祖之籍富民,岂独路氏,就松属若曹、瞿、吕、陶、金、倪诸家非有叛逆反乱谋也,徒以拥厚赀而罹极祸,覆宗湛族,三世不宥。 (杨复吉【梦阑锁事】)
作为天下财富渊薮的苏州无疑首当其冲:
吴兴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帝(朱元璋)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后(马皇后)谏曰:「妾闻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明史】)
虽然各种笔记方志中的沈万三身世讹传难辨,但是沈氏家族遭到籍没流放却是千真万确。类似沈万三家族的案例,还有顾瑛家族。
洗劫豪民,人口大规模流失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朱元璋死后三五十年后,苏州城依然是一片萧瑟:
乡人多被谪徙,或死于刑,邻里殆空。 (吴宽【匏翁家藏集】)
皇明受命,政令一新,豪民巨族,刬削殆尽,一时富室或徙或死,声销景灭,荡然无存。 (吴宽【匏翁家藏集】)
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 籍亦属教坊。邑里萧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 ( 王锜 【寓圃杂记】 )
三年身不到姑苏 , 见说城边柳半枯 。 纵有萧萧几株在 , 也应啼杀城头乌 。 ( 【遇史克敬询故园】;此诗作者杨基原为「吴中四杰」之一,曾入幕张士诚,明季入仕之后被弹劾,后亡于役。 张吴政权亡,不仅仅是政治事件,亦是文学史事件,明初文学创作不复元季之明媚,而呈肃瑟之气 )
「故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 (刘基【诚意伯文集】) 朱元璋对于苏州百姓的报复可远不止于此, 「 上恶吴民殉守张士诚,故重其科」 ,对于苏州 (并松江) 施以重赋,使得 「吴民世受其患」 (陆容【菽园杂记】) :
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 (【明史】)
苏松赋重,其壤地不与嘉、湖殊也,而赋乃加其十之六。或谓沈万三时,简得其庄佃起租之籍而用之起赋;或又谓张(士诚)王不降(明)之故,(明太祖)欲屠其民,后因加赋而止,皆不可晓。 (王士性【广志绎】)
为使其政策执行,还特意派遣酷吏陈宁府苏州, 「其在苏州征赋苛急,尝烧铁烙人肌肤。吏民苦之,号为‘陈烙铁’。」 (【明史】)
虽然朱元璋铁腕治理苏州百姓也曾有过动摇,但是旋即反悔,面对劝阻的臣下,更是找了一个借口,将其处死:
太祖尝下诏免江南诸郡秋税,复税之。右正言周衡进曰:「陛下有诏已蠲秋税,天下幸甚,今复征之,是示天下以不信也。」上曰:「然。」未几,衡告归省假。衡,无锡人,去金陵甚近,与上刻六日后复朝参,衡七日失期。上怒曰:「朕不信于天下,汝不信于天子矣。」遂命弃市。 (徐祯卿 【翦胜野闻】 )
或经此事,有所提防,朱元璋意识到后代可能会放弃重赋苏州的政策,于是颁布了一道禁令,让子孙后继,永为恪守:
高皇帝制:直隶苏、松二郡人不得官户部。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
嗣因张士诚负固坚守,苏松久攻不下,怒民附寇,遂没豪家,征租私簿,准作税额,一时增加,有一亩征粮至七斗以上者。于是苏州府共计二百八十余万石,松江府共计一百三十余万石,并著令苏松人不得官户部。 (郑若曾【郑开阳杂著】)
这道禁令除了在建文时期短暂废除外,在朱棣篡位后,便一直恪守两百多年,直到崇祯十六年,才由绍兴人倪元璐打破了这道禁令......不过,彼时风雨飘摇,遑顾皇明祖训,凤阳的皇明祖坟亦为闯军刨开多年。
五
苏州郡衙,自来本在城之中心。僭周称国,遂以为宫,颇为壮丽。 (杨循吉【吴中故语】 )
(魏观) 因郡衙之隘,乃按旧地而徙之,正当伪宫之基...... 乃为飞言上闻,云:「蒲圻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 (杨循吉【吴中故语】)
或谮(魏)观兴既灭之基。帝使御史张度廉其事,遂被诛。 ( 【明史】)
张士诚王府废基
洪武七年,苏州知府魏观,因迁治所张士诚王府旧基而遭诛,受之牵连的还有江南文坛领袖高启。究其事, 的确触动了朱元璋的敏感神经, 以其性情,实难赦过宥罪。
苏州作为张士诚 「蛟盘之地」 ,朱元璋加之重赋强徙,自忖不得人心,任何唤醒张士诚统治记忆的举动,于风水而言是聚气谋逆,于皇权而言是启衅招尤。 作为统治者,自然对此非常警觉。事实上,这样的警觉也并非无的放矢,有关苏州的私家记载中,的确可以发现一股在野记忆和统治记忆相对抗的形态 :
(张士诚)乃诣军门降,吴民哭声数十里。 ( 黄暐 【蓬窗类记】 )
士诚闻城破,曰:「吾救一城人命。」乃就缚,俘至都下。 (杨循吉【吴中故语】)
这两则有关苏州城破时刻的民间记忆,前一则笔记明确了张士诚为全苏州城百姓性命,而放弃抵抗。后一则笔记,虽是提及苏州城破,但是又说张士诚为免犯师迁怒百姓,自甘受辱被擒。此二节,多背于史实。不过,记忆和事实并不能混同,记忆也并不是简单的生理能力,而是一种话语,选择记住什么,忘记什么,背后是民心所向。既然朱元璋不得人心,那么张士诚放弃抵抗的传说,自然广为流传。 (这则故事传到民初苏人叙述时,已经完全舍身成仁化了,周宏燧【张吴王传】:「王集城民喻之曰:‘今势急策竭,城破,若曹必无噍类 ,吾将自缚诣军门,以救若曹。’民皆伏地长号,宁固守与王俱死。会司徒李某开城降,王乃驱家人、姬妾悉自经于齐云楼,举火焚之。己亦阖户缢,曰‘吾以谢吴民。’故将赵世雄解之,以一盾荷送明军。吴民咸号哭送,声闻数十里。」) 在此过程中,群体性的创作,又衍生出后传情节,太仓人陆容在其 【菽园杂记】 ,其中记载了一则故事:
高皇(朱元璋)尝微行至三山街,见老妪门有坐榻,假坐移时,问妪为何许人?妪以苏人对。又问:「张士诚在苏何如?」妪云:「大明皇帝起手时,张王自知非真命天子,全城归附。苏人不受兵戈之苦,至今感德。」
而苏州人徐祯卿在其笔记 【翦胜野闻】 中又更新了故事版本:
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
这则笔记的事发地点,所指虽是南京,但是考虑到作者是苏州人,可能是在创作过程中有所嫁接拼凑。
而这则故事的流变,并没有就此结束,到了明末,晋江人何乔远在前说的基础上,又创作再发明了一个 「正能量」 版:
太祖既有天下,怒苏久不下,故困以重赋。久之,微行过一妪坐,妪榻移时,泛问曰,妪何自曰自苏来,僦廛曰张士诚何如,妪曰,张王乎,轻财好施是德苏。太祖及喜苏人易恩耳,久之赋悉减。 (何乔远 【名山藏】 )
朱元璋居然感动于苏州人对于张士诚的故主情义,而渐免苏州重赋,且不论这有违史实,就何乔远而言,作为著书等身,精通明季朝野掌故的史学家,是当真不知 贵太祖那点肺活量吗?但话说回来,虽然这则笔记美化了朱元璋,但还是如实反映了苏州城中的民心所向。
以上被提及的几条笔记,存在关联性,其源头是苏州城内暗流涌动的 「讲张」 传统。 明末钱谦益就记载了苏州城中深厚的张士诚记忆: 「 余尝过张士诚故宫,废墟残堞,鞠为茂草,有足悲者。及询之父老,往往能言其概。」 (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
所谓的 「讲张」 ,在今天吴语方言片区中,是 「聊天」 的意思。为什么 「讲张」 意同 「聊天」 ,并没有著述记录原委。做一个合理的推测:朱元璋在降伏苏州后,「 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 下令禁止张士诚治下百姓公开言及张士诚,之后在城中巡查的有司,看到街头上有人在交头接耳的场景后,总会神经兮兮呵斥: 「不许讲张」 。百姓纵然再怎么感怀张王,也不可能时时挂在嘴边,正常的交流被监视,自然令人反感。日久松弛后,吴中百姓出于逆反心理,遍开始习惯用 「讲张」 指代聊天。 (吴江地方志办公室编的【吴江方言俚语集成】中,亦持有相同解释)
朱明据鼎之时,人们只能通过窃窃私语的方式 「讲张」 ,但是明清鼎革之后,就不必藏着掖着了,对张士诚讲法,则将其神格化:
吴人爱之,有肖其象而祀之者。 (张符骧【吴王张士诚传】)
张王庙在娄门外塘南,祀士诚,又有(张)士信庙在后。 (顾震涛【吴门表微】)
「七姬一节」匾,为明长洲令赵沂书
原驸马庙
配张士诚女,称隆安公主,城破自刭于薪桥,吴人怜之,祀为社神。 (顾震涛【吴门表微】)
吴中又有驸马庙,殿宇宏敞,岁时赛祭甚盛。 (夏荃【退庵笔记】)
以上四条为清季见闻实录,以下三条为民元臆附发明之说。
王没后,江浙民立祠祀王,事为明太祖所知,民乃以金饰王容,托称金容大帝;或赭王容,称朱天大帝。后更称都天,托之于唐将张巡;或称周王,托之晋孝侯周处;亦或称行灾大帝。 ( 周宏燧 【琅峰遗稿】)
苏人祀王尤虔,家各立庙,范王兄弟暨太夫人像祀之,岁时水旱,祭祷维谨,而讳之曰五圣,即今所谓五通神也。 ( 周宏燧 【琅峰遗稿】)
坟广二十亩,西南向,高冢矗然,无碑碣、翁仲之属,其右有庙祀城隍神。土人谓神即张王,岁以清明日,大合乐飨神。庙中亦无石刻纪其原始,试以质土人,张王何名何代人,佥以张九四对知。 (费树蔚【张吴王墓碑】)
烧久思香时至今日,苏州民间依然热衷于一个风俗,每年农历七月三十,大街小巷里就会有星星点点的香烛插在地上,俗称 「烧久思香」 ,这里的 「久思」 就是张士诚 「九四」 的谐音, 「 吴俗七月晦日,民间以棒香遍植庭阶,其名称甚俚,实为张王作生日也。」 (费树蔚【题甕城碑寄止叟】)
可谓 「 金容永袭都天号,翻比朱明国祚长。」 (周宏燧【张吴纪事诗】)
六
事实上,苏州城中,还有一股类似于 「讲张」 的政治话语。就是 「建文故事」 :
闻之故老言: 洪武纪年庚辰( 指建文二年)前后,人间道不拾遗。 有见遗钞于途,拾起一视,恐污践,更置阶圯高洁地,直不取也。 (祝允明【野纪】)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建文帝上台之后,任用大量吴越籍贯的官员,改弦更张了朱元璋对于吴越之地的特殊性歧视政策:
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准私租起科,特以惩一时顽民,岂可为定则以重困一方。宜悉与减免,亩不得过一斗 (【明史】)
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明史】)
【致身录】乃吴江史氏伪撰亡随建文事
而在明中后期,建文史实的发明运动中,吴中文人群体便为其重镇。 (类似还有为方孝孺等建文逊臣正名的话语运动,不过这些话语角力,是朱氏内部矛盾场,而非朱张的敌我矛盾场,更缓和,也更公开)
苏州城中之所以接二连三会出现和明廷离心离德的思想暗流,其实涉及到一个更为宏大的国家地缘异质张力矛盾。
自从安史之乱后,关中王气黯然,大量流民迁徙江南一带,江南人口、经济飞速提升,这改变了上古以来东西对峙的主流脉络,自宋以后,变成了南北向的紧张关系。
在著名的宋太祖誓碑传说中,除了众所周知的善待柴氏子孙和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之说外,还有一说: 「南人不得坐吾此堂。」 (潘永因【宋稗类钞】) 虽然此说未必可靠,但是在宋仁宗之前,朝堂之上确实排挤南方人:
天圣(仁宗)以前,选用人才,多取北人,寇准持之尤力,故南方士大夫沉抑者多。仁宗皇帝照知其弊,公听并观,兼收博采,无南北之异。于是范仲淹起于吴,欧阳修起于楚,蔡襄起于闽,杜衍起于会稽,余靖起于岭南,皆为一时名臣,号称圣宋得人之盛。及绍圣、崇宁间,取南人更多,而北方士大夫复有沉抑之叹。 ( 陆游【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
宋金割据
随着徽钦二宗北狩以来,原本还只存在地域性矛盾的中原汉地,就进入了一个长时段的分裂建制时代,南北差异进一步拉大,史学界有 「第二个南北朝时期」 之说。进入元季,虽然疆域混一,但元季实行的是南北二元制。北方因为蒙古人先占缘故,大肆分封贵族,所制保留大量草原遗风,而因元世祖 「嗜利」 ,江南则幸运的保留了南宋以来的旧制,尤其是海外通商政策被延续。汉地并没有因此整合性统一。南北异质,日久而深。当时就有识者指出,南北不宜以混一而治:
法之不立,其原在于南不能从北,北不能从南。然则何时而定乎?莫若南自南,而北自北,则法自立矣。以南从北,则不可。以北从南,则尤不可。南方事繁,事繁则法繁。北方事简,事简则法简。以繁从简,则不能为治。以简从繁,则人厌苦之。设或南北相关者,各从其重者定。 ( 胡祗通【紫山大全集】)
明朝虽然混一天下,然两百年分裂之痕,并不会因为政治统一自动弥缝,朱元璋曾直言对江南富庶之地的观感: 「吾诸将皆生长濠、泗、汝、颖、寿春、定远,习勤苦,不知奢侈,非若江南耽逸乐者比。」(谈迁【国榷】)「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拥被。」 (许元溥【吴乘窃笔】)
江南原本 「举世治筐箧」 , 「人多好市井牟利之事」 ,海洋贸易更是风生水起,巨富更是遍布江南各镇: 「因下番买卖致巨富」 , 「富甲天下,相传由通番而得」 。而朱元璋据鼎之后认为: 「 海道可通外邦, 苟不禁戒,则人皆惑于利」 ,「 故尝禁其往来」。 (【太祖实录】)
「予本淮右布衣」 。 淮右在宋金之际,地处南北交接,渐染北俗,元季又隶属河南江北行省,近于北制,与江南各有法度。朱元璋,其具身知识必然迥异于富饶的江南。然则,明季 肇立,所用之术,偏于北俗的社会内敛均衡 ,悖于江南所延的外向均衡。故以同质、均质化而混一,则必然出现 「适淮履,削吴(越)足」 的悲剧。 (关于中国地缘异质张力的讨论,详见 【 】 )
濠州地处宋金、宋蒙边界,元末划归 划归河南行省
元朝江浙行省
【大明混一图】
地有南北,其材各异,因宜而循,明季政事议论,大抵以此偏好而各执一端。故士诚之思、建文故事,皆依南北矛盾之构,皮相而论。
张符骧尝慨: 「与太祖争天下,小大数百战,皆在昆陵、长兴之壤,为我故有地,未尝先发一兵侵暴邻邑」 (【吴王张士诚传】,此说并不尽实,士诚实有犯境之举) ,实乃吴中地方主体意识之突显,自主之思自为之念暗流也。
七
「吴自唐以来,号称繁雄,至于元,极矣。」 (吴宽【匏翁家藏集】) 。身处繁雄极矣的江南,张士诚的统治策略,可能得益于两套知识源头,一方面是萧规曹随元季 「法网疏阔,征税极微」 (吴履震【五茸志逸随笔】) 的旧制。另一方面,张士诚虽然未尝饱学,但作为成长和活动于江南海滨一带的商人,自有其具身的效率知识,萧规曹随宋元二季以来江南政商关系的宽弛传统 ( 黄 省曾【吴风录】: 「张士诚时,走卒厮养皆授官职,至今称呼椎油作面庸夫为博士,剃工为侍诏,家人奴仆为郎中,吏人为相公。」作者此说虽含贬义,但亦可见彼时,宽弛的社会环境,消解了暴力维持的身份等级的森严性。照之今日,唤保姆为「阿姨」、搬运工为「师傅」、理发师为「老板」,基层公务员为「领导」,皆商业交换发达之社会,乃类耳) 。 在无朝廷牵扯压制的条件下,更能以地方性的具身知识提升地方生计效率。 (「 自有吴以来,盖不知几浚矣。予闻父老云:元末伪吴张士诚尝发卒数万事此,而功竟成。吴宽【书邵通判决防诗后】) 即所谓 「 政化内洽,天人咸和」 。
仁以待民,虽未为雄主,却也造福一方。
邢少兰【六国码头通商图】苏州浏河镇
顾仲英,名德辉,读书好士,富家江左,居正义马鞍山。偶入昆邑署,见大汉荷校,询之,答曰:「吾盐枭张士诚也。」顾壮其貌,劝其改过,张首肯,顾保释回。士诚居顾家半年,忽谓顾曰:「欲借银一万贸易」。顾与之。未几游西湖,见士诚以扇遮面,如乞人状。顾呼与之坐,问其故,则曰:「资本不充,一时费尽,羞见故人之面。倘再贩私,累及保人,甘为乞人而不辞也。」顾诘其必得若干而后可,士诚曰:「需十万。」顾慨然如数与之。讵知士诚召集亡命,据平江,自称吴王云。 ( 顾公燮 【消夏闲记】 )
士诚起家之时,或具雄材,然所籍之地,却匮于雄质。
士诚施仁政而不当于理,将士奢侈而惜其生,及牧将士,无异于富家养娇子。 (俞本 【纪事录】)
昆 山郭翼上书士诚曰:「明公仗马棰,下吴、越数十城,望风请服者,人皆苦元政,守吏贪残,不恤其下也。今诚能反其政,休劳之,乘时进取,则霸业可成。若遽自宴安湛乐,四方豪杰并起,明公欲闭城自守,其终能乎?」 (【明史纪事本末】)
士诚为人,外迟重寡言,似有器量,而实无远图。既据有吴中,吴承平久,户口殷盛,士诚渐奢纵,怠于政事。士信、元绍尤好聚敛,金玉珍宝及古法书名画,无不充牣。日夜歌舞自娱。将帅亦偃蹇不用命,每有攻战,辄称疾,邀官爵田宅然后起。甫至军,所载婢妾乐器踵相接不绝,或大会游谈之士,樗蒲蹴踘,皆不以军务为意。及丧师失地还,士诚概置不问。已,复用为将。上下嬉娱,以至于亡。 (【明史】)
张氏生有东南富饶之地,军食奉足,兵多骄脆。诸暨老谢叛归之,其势足以得浙东;婺州苗军叛归之,其势可以得婺州。皆迟而不取。台兵十三万攻之,不战而溃。 (【九朝谈纂】)
【表忠观碑】局部世人论及士诚之败,多言其适逸苟安,所用非主国命师之道。看似持正,实是庸常之见。盖 江南自有风俗,通食货之便,致使上下逸豫,难以雄图。苏东坡尝言吴越民风: 「 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 」 (苏东坡【表忠观碑】) 魏源亦道: 「选精兵于杭嘉苏,无异于求鱼于山求鹿于原。」 反之, 「选精兵于江北,则求柴胡、桔梗于沮泽也,不可以胜收也。」 (魏源【海国图志】) 士诚纵有问鼎之志,亦无问鼎之兵。岂可 无米妄炊?反观 红巾诸路皆籍白莲教起事, 「扬言‘摧富益贫’,以诱村 甿从逆,凡者之欲财,贱者之欲位,与 窭 凡子弟之素无赖者,皆群起趋之,旬日间聚至数万。大掠富民家,散入山谷搜劫。」 (【黄镇成撰碑】 ) ,而士诚 「起兵之意,诚欲出生民于涂炭,予所在以安全」 (【隆平纪事】) ,两者泾渭迥殊。
士诚 籍于江南以成,亦赖江南而败。士诚之败,亦是江南之败。天赐江南饶,而断乎勇。
八
随着年龄的增长,辈差话语的自然迭代,日渐寡闻 「梦赴苏州」 和 「讲张」 这两句话了,我想,它俩也不会再传承下去了。
遭逢现代政治权力的剧变,在 「国家—资本」 权力强势主导下, 「地方」 在政治集权趋势中逐渐丧失主体性,不再是一个具有自主自为性生存逻辑的权力场,人被强大的一元权力场高度规质化。原本的 「故乡」 也就退却于我们,成为遥远于现代政治场的 「他乡」 。那么地方记忆,地方话语,也就逐渐变成了地方故老口中的掌故之学。
附
关于张士诚的史料记载
(不含后世传说)
,见于
【太祖实录张士诚本传】、【辍耕录】、【草木子】、【平吴录】、【俞本纪事录】、【庚申外史】、【月山丛谈】、【秘阁元黾政要】、【农田余话】、【杨维祯味史乐府】、【送张府判诗序】、【国初事迹】、【东郊私语】、【天潢玉膜】、【徐达神道碑】、【皇明本纪】、【梧溪集】、【赵德胜神道碑】、【潘公射吴江佛寺浮图诗序】、【卢熊志】、【陈基送周信夫序】、【虎丘志】、【杨维祯上张太尉诗】、【王逢集诗】、【陈基撰张士德祭文】、【永安事略】、【叶圮挽杨左丞诗序】、【谭镇抚传】、【杨铁崖传】、【张氏事迹】、【陈基精忠庙碑】、【陈基传】、【九朝野记】、【陈基西湖书院自叙】、【汪左丞传】、【三吴水利集】、【古虞文录】、【合葬志】、【杨慎跋】、【铁崖乐府】、【七姬权厝志】和【九谈纂】以及【翟祐归田诗话】、【东游集】等四五十篇约二三十万字的正、野史和有关碑刻中。
今日 张士诚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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