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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父親去世,我才與對他冷漠的15年和解

2024-04-04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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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月亮粟

正月十五,父親去世了,我卻沒有哭。

這是他第三次腦梗發作,父親從十年前第一次犯病,就落下了身體障礙。母親在北方老家獨自照顧父親,而我這個獨生女從畢業開始就來到了南方一座城市,一躲就是十五年。在親戚鄰裏眼裏,我一定是個不孝女。

在童年的記憶裏,父親一直是一位嚴父,嚴格到我覺得他很刻薄。他嚴格地管理我的作息時間,嚴格地挑選我的業余愛好,甚至嚴格地篩選我的交友夥伴。小時候不懂得也不敢反抗,直到十三歲青春期,我們的關系進入了一種僵持。

【我和爸爸】劇照

他說什麽,我不聽什麽。一個周日早上,他用慣用的叫醒方式闖入我的房間,直接拉開我的窗簾,任憑刺眼的陽光射在我的臉上。我一如既往地被他催促著去上每周一次的桌球課, 只因他覺得小孩子要多吃苦磨煉意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不情願地爬起來,內心的抵觸開始升溫。從我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漱,他就不停地宣教那些我聽了幾百遍的道理,我忍無可忍,用力摔上門,他又用力扯開。 對於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子,已經開始樹立起自己的私密屏障,同學間也把這些事情作為一種成熟的標準和特權。衛生間關門是我的私密底線,他的行為徹底激怒了我。

「你就知道摁著我使勁,自己為什麽還下崗了呢?」我終於說出了在內心嘀咕了很久的話。父親突然楞住了,但是很快做出了反應,快到讓我措手不及。

父親掄起右手裏拿著的球拍,狠狠地扇在了我左側眼睛旁邊的臉頰上。我覺得從太陽穴到左耳一陣鈍痛,慢慢開始發熱。我推開他,瘋狂地跑出家門。邊跑我邊抹了一把左臉,感覺有什麽東西淌了下來,眉毛下面有點癢。我沒有意識到,淌下來的是鮮血。母親大喊著我的名字,沖下樓追上了我。我模糊記得母親緊張裏帶著哭泣的面容,以及滿是鮮血的手掌。

狗十三 】劇照

那天早上我到底沒有去上桌球課,因為我的臉被扇了一道大口子。母親當場送我去了醫院,醫生縫了三針。我想父親也是第一次知道,眉骨附近的血管那麽脆弱,我的心,也是那麽地脆弱。只是我們對脆弱的理解,完全無法共情。

從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去上過桌球課,也幾乎沒再主動開口跟父親講話。我覺得他說的話,我已經完全排異了,我要說的話,他也不會懂。

高考時,我再次違背了他的意願,填報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大學。父親這次反而沒有說什麽,可能他也放棄了與我的交流。

成年後的我幾乎斷了與他的聯系,只是每周打電話給母親報報平安。 有時候我會聽到父親在母親背後用那種熟悉的語氣大聲說,「問問她,過年哪天回來。」 自從我離家後,母親就承載了我的部份角色,沒有選擇地接納父親的各種說教。我多少次想安慰母親,想開導母親,甚至想勸母親也離開那個家,但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父親的嚴苛沒有換來乖巧懂事的孩子,卻換來了我對各種情感的沈默不語。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了讀書的城市,甚至都沒有猶豫過,是否要回家鄉找工作。 好像我所有的情緒都在十三歲的那個清晨,隨著那股溫熱的鮮血流走了。

狗十三 】劇照

工作後的我買了手機,跟母親的交流從簡訊到微信,聽說家裏的座機也撤掉了,因為不會再因我而響起。我想,我不會再在他心裏留下一點聲響,他也不會再因為我而發脾氣了吧。

工作後的第三年,母親的手機號亮在了我的手機螢幕上,我知道這不同尋常,因為她很少給我主動打電話。父親腦梗了,夜裏被送進了醫院,經過一晚的搶救已經平穩了,母親才打了這個電話。

我第一次聽到「腦梗」這個詞,覺得這是一個跟死神很近的病,聲音顫抖著給領導請了假。我直接奔向火車站,買了最近的一個班次。到達醫院後父親已經轉入了普通病房,我推開門下意識地回避了父親的身影,直接將目光投向了母親。雖然每年過節都會回家,但還是看到母親蒼老了許多。

我帶著抵觸望向父親,一方面是一直有一種童年不好的濾鏡,一方面是不忍心接受他臥病在床的樣子。 可能是我心理預期太低,當我看到父親平靜的面容時,反而覺得他氣色還不錯。

母親說,父親是晚飯後一起看電視時發作的。因為他經常在看電視時發表觀點嘮叨她點什麽,所以很及時地意識到他講話不清楚了,連忙叫了救護車。

漫長的季節 】劇照

醫生說,父親是第一次犯病,又發現及時,損傷了部份語言中樞,具體還要看他徹底清醒過來的情況。我跟母親輪班在醫院陪護了幾天,父親就回家了。他可以聽懂我們的講話,但是講不清要表達的意思,醫生說屬於表達性失語癥。可以接受資訊,但是無法完整地組織語言輸出。

我不知道這樣的患者是否能意識到自己表達出來的不是別人能理解的語言,父親總是支支啊啊「說」個不停,語氣比當年更暴躁了。 他的肢體功能沒受影響,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暴躁的脾氣讓人覺得他反而更強壯了。

年假結束後我便再次選擇了逃離,這一逃又是五年。 這五年裏,每年回家母親都肉眼可見地衰老,反而是父親看起來還是那麽「硬朗」和倔強。 他好像已經接受了自己失語的現狀,變得沈默,母親卻因為需要不停詢問和確認他的反饋而變成了一個嘮叨的老太太。

中秋前一周,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父親再次腦梗了。又是夜裏犯的病,不同的是母親已經習慣了他的默不作聲,這次沒有及時發現,直到早上才去送醫。雖然進行了緊急取栓術,但是醫生說,二次腦梗治愈率很低,這次的CT顯示有很大的實質性損傷。

果然,父親這次損傷了肢體行動,徹底變成了半身不遂的老人。這一次出院很艱難,我們兩個女人第一次感受到一個成年男性的身體重量,也第一次意識到,做一個腦梗患者家屬是一件多麽沈重的事情。

中秋節我們是在醫院度過的,中秋後我又申請了一周的年假和事假,也沒能完全安置好家裏的事情。父親右側的身體完全失去了功能,這一次,他真的像一位病人了,他再也無法擡起右手抽打我的臉頰了。

我打聽了全職護工的價錢,顯然不是我們這種家庭能夠承受的。我去考察了幾家醫養結合的養老院,但是半失能老人的價格比家政還貴,價錢低的普惠型護理院不僅需要排號,環境條件也確實不忍心把老人送進去。

歸還世界給你 】劇照

朋友告訴我,社群有針對特殊家庭的看護小時工,屬於醫保的福利。最終我送出了定期看護的申請,上門核實後每周有幾個鐘頭的免費登門輔助護理,好讓家裏的陪護家屬有機會買點補給品,出去喘口氣。

一次次地想辦法,我就一次次替母親感到絕望,這種絕望讓我窒息,窒息到我再次想逃離這個家庭,就像十幾歲填報大學誌願時一樣。

母親在這樣的煎熬中又度過了三年,這也是我回家最頻繁的三年。同事都知道父親的情況,覺得可以理解我的困難,其實更多的,我是擔心母親。她很少再給我打電話,也極少抱怨這樣的生活。我每次回家都會看到父親戴著大號圍嘴的身體,扭曲的表情。母親買了一個銅鈴鐺掛在他的左手上,有急事時讓他搖晃。但是他不受控的身體時不時就會晃響鈴鐺,每一聲都非常刺耳,母親卻好像對這種聲音免疫了,就像我小時候遮蔽了父親的宣教。

今年春節,滿大街都是歡度節日的喜慶。除夕那天,看著社群裏掛滿了燈籠,我和母親不知道為什麽都想帶著父親下去看看。在這個沒有電梯的老小區裏,父親已經很久沒出過二樓的房間了。

我先把輪椅搬下樓,又和母親一起半拖半抱地扶著父親走出大門。自從三年前第二次犯病,父親就不再見周圍的鄰居了,即便是過年有人串門拜年,他也執意不出臥室。或許黑夜可以包裹他所有的不堪,那天他破天荒地配合著我們。

雖然是陰冷的晚上,汗水還是打濕了我們三個人的帽子。父親好像一個第一次出門的嬰兒,努力看著周圍的一切,但又有點不適應地擠著眼睛。我趁著他看燈時望向他的眼睛,那雙我從小不敢直視,不想直視,再到不忍直視的眼睛,那裏面有我對他的畏懼、厭煩和愧疚。

對你的愛很美 】劇照

我不敢承認,每次聽說父親犯病趕回家的路上,腦子裏都不受控制地亂想,設想各種他真的去世以後的安排。想到自己提報請假手續時應該先使用年假,後續可以再申請喪假,想到應該去找誰聯系墓地該通知哪些親戚,想到我是應該把母親接來南方還是再從老家重新找工作。我甚至還想過,母親一直喜歡貓,這下終於沒有人嘮叨貓臟貓吵,她可以安心養貓了。 每次思緒這樣飛出去以後,我都會顫抖地意識到自己的不孝,偷偷想,如果這些想法被別人知道,準會被罵冷血。

但是沒有人理解,我之所以會這麽「無情」,是前半生一點點的積累。當我在網上看到現在的年輕人發泄著自我覺醒的觀點,「‘吃得苦中苦’本來就是一個偽命題,為什麽要刻意地去吃苦,這本身就是一種來自父母的精神壓迫」,我會解恨般地點個贊,並羨慕他們的清醒。

當我在單位上被同事推著參加了工會組織的桌球比賽而得到了領導的認可時,外人感慨父母對我培養得好,練就了一身童子功,我卻覺得自己的肌肉記憶可怕,可怕到摸起球拍就感覺眉骨咚咚直跳。

那一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看了整場春節聯歡晚會。淩晨兩點,我被母親急迫地敲門聲吵醒,母親說,父親又犯病了。

急救車開進小區時關閉了警報聲,只有紅藍相間的燈光在刺眼地閃爍。醫務人員熟練地把父親擡下床擡下樓,我們走了十幾分鐘的兩層樓,他們只用了十幾秒。我分不清去了哪個醫院,腦子裏一片空白,只記得車窗外還是一閃一閃的,我也分不清那是車燈還是煙花。

父親被直接推進了急診室,我和母親被安排在了走廊裏。急診室進進出出嘈雜不斷,很快又被推進了一台很大的機器。母親看起來比我平靜很多,難以想象前兩次她是如何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無助,又如何忍到平穩後才給我打的電話。

大山的女兒 】劇照

我急切地抓住每一位出來的醫護想問一句情況,但他們的忙碌都讓我插不上嘴。在這種生死關頭,我居然肚子痛想上廁所,張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衛生間在哪裏。 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愧疚,也為對父親冷漠了十幾年而感到愧疚,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淚,卻不是因為悲傷。

經過急診的搶救後,父親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一位醫生用沈穩但極快的語速給我們敘述著病情和下一步風險,他大概已經面對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但是我還是第一次,所以腦子跟不上他的節奏。我大概聽到,低密度區,多發,肺部感染等等,最終母親接過一張單子,說了句,「簽吧」。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明白,那是一張緊急情況放棄插管的協定書。

第三次腦梗發作,父親在醫院裏挨了整整十五天,期間兩次進出ICU,最後一次就再沒出來。我和母親輪班在重癥走廊裏等著訊息,陪到第二次轉重癥時,我們實在熬不動了。護士提醒我們,有緊急情況會手機通知我們,沒必要再從走廊裏等了,不然好人也熬壞了。

朋友發資訊問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情。我回復,「沒事,我沒有那麽脆弱。」是的,在外人眼裏看起來我沒有那麽脆弱,小時候醫生告訴我,眉骨結疤後會比原先的皮膚更結實。「堅強」是一個很好地借口,掩飾著我內心的冷漠和無情。朋友勸我要有個心理準備,畢竟是第三次犯病了。我回復,「如果真的不行了,對我和我媽都是種解脫。」「解脫」,我到底是說出了這個詞。只有完全一個人時,內心那個小惡魔才會對著我的胸口指指點點,「承認了吧,你就是個不孝的女兒!」

溫暖的弦 】劇照

正月十五,全家團圓的日子,父親徹底離開了我們。那天晚上,我反而睡了一個好覺。在這之前,我已經從醫院周圍悄悄找好了辦喪事的中介,平靜地安排好了後續的事情。

三天喪假結束,我回到了工作崗位。我已經開始從網上看房子、看工作,理智到讓自己都覺得害怕。我準備了兩套方案,問問母親是想搬來南方與我一同生活,還是我回老家開始重新物色工作。

清明小長假同事討論去哪裏玩,有人說要帶父親一起回老家宅子看看,聽說村裏的杏花開了。不知道為什麽,「父親」這兩個字突然鉆入了我的耳朵,像一根鋼針從我的耳道直插我的耳膜、咽喉、心臟,發出一陣又緊又酸的刺痛。我被這猝不及防的感覺嚇到了,躲進了走廊的衛生間。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父親了。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好像要把小時候的膽怯,青春期的叛逆,成年後的不羈和這十年的冷漠一並沖刷掉。

這些眼淚,好像要把梗在自己內心十幾年的「不孝」二字也一並沖刷掉,讓我正視對父親帶著糾結的思念。雖然有些遲了,但今年清明節,我要回家看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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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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