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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活人的世界裏沒人記得你了，你就會從這消失，我們把這叫作終極死亡。」
——【尋夢環遊記】
想了很久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於是翻了翻曾經為你寫下的日記。
-01-
2022年4月4日，星期一，陰轉小雨
月末放假的幾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因為可以見到你。
昨天天熱，給你買的是涼拖鞋，一晚上思來想去，這幾天天氣轉涼，怕穿毛絨鞋過熱，穿涼拖又過冷，今天又去買了一雙布鞋。
路過超市時忽而想起，以前你最喜甜食，尤愛紅糖，便選了小時候我常吃的那款，想來你定是開心的。
超市的袋子取食不方便，易受潮，遂又買了個大杯子，挑了好一會兒，最終選的我最喜歡的綠色。
春天到了，綠色看上去會更有生命力一點，放在床頭心情也愉悅。
撐著傘，步行到養老院，我把你喚了出來，你似乎已經不記得昨日見過我了，不過，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已是最大的幸福。
在門口試了試鞋，你的腳碼偏大，四十一二，可是女碼的鞋最大的只有四十，最終買的四十。幸好你穿著剛剛合腳，估計是年老的人身高會日漸變矮，腳也會變短吧。
我把東西交給了陪同你出來的嬢嬢，她跟我說，昨日給你買的拖鞋，今日不知又被你藏哪兒去了。
你以前也愛收揀自己的東西，沒想到老了倒成了愛藏東西的小孩。
不似昨日驕陽，今日有點小雨，探望的視窗下了鎖，隔著大鐵門我無法給你撐傘，沒聊幾句便目送你離開，看著你上樓蹣跚的步子，恍然間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為了點燃那一點炭火，關著門，熏了滿屋子的煙，嗆得眼淚直流也不放棄，縱然做飯不甚好吃，但依舊十年如一日地做著。
聽你說，年輕時你曾有過一個女兒，但狠心的大人們趁你外出時活生生的把她捂死了。
或許是你知道身為女孩兒的苦，所以格外的珍重我們。
你養育的我們這一輩中我最小，也最是寵我，雖然很少訓斥打罵，但也身體力行地教育著我做人的道理。
不似外婆和母親一般堅強的性格，你是堅韌的，如果非要用一種植物來形容，那應該是野草吧，無論風吹雨打，只要有機會便會蓬勃向上地生長。
2022年4月3日
臨別了，見著我在大門口還沒走，就向我跑過來的樣子，真的好像小時候放學奔向家長的小朋友。
2022年6月4日
放假去養老院看你，我學著小時候你的樣子送了你一束花，晚上睡覺可以把它放在床頭做個好夢，那天端午的梔子花開的格外的好。
2022年7 月17日
終於熬到暑假放了假，我帶你回了家。
發現我正在拍視訊，下意識地沖我笑了笑。
2022年8月6日
為了向我和二姐展示你的牙齒還很堅固。
婆婆：「看我啃」
2022年8月13日
婆婆：「這個瓜甜，我明天也買一個」
你不知道，你身上沒有錢，也沒有社交圈。
2023年1月8日
因為考試我回來了一趟，你也從養老院搬到了鄉下大伯家。那天天氣很好，你很開心，因為終於回到了生你長你的故土，也見到了幾個許久不見的老姐妹。
2023年6月1日，星期四，晴
這一次，你又從鄉下大伯家搬到了鎮上二爸家，因為聽說二爸生病在住院我就去陪了一天，所以回來看你就延遲了一天，結果突然發現回來看你的這天是六一兒童節，是不是代表著你也是個兒童了。
當時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忘了帶傘，被暴雨淋得不行，還想著發一個抱怨的朋友圈，但當我回去看到你的那一刻才驚覺一切都值了，心裏的開心早已抵過了憤怒。
你也像歌詞裏面唱的一樣「老得像一張舊報紙」，看到你的模樣，眼淚嘩的一下就來了，淚失禁體質真的很煩。
我依然像以前一樣給你拍了視訊留念，然後帶你去陽台坐了坐，旁邊是小學，快放學了，很熱鬧。
你看著樓下，好像很想下去看看的樣子，還是一貫愛湊熱鬧，不過你的腳燙傷了，去不了。
這次你也是真的真的不記得我的名字了，晚上幫你洗澡的時候你居然還叫我姐姐，教了幾遍，但對你而言好像只是一個名字，有點難過，不過就像二姐說的，忘了也好，忘了就不記得自己受的苦難了。
他們總說你如何如何不聽話，冷暴力讓你如屢薄冰，卻又不告訴你原因，大家好像對你都不太有耐心。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好像除了每次回去看你，也很無能為力，我現在在車站，我又要走了。
那 天聽大人們 說老家你的一個故人去世了，我在陽台問你，怕不怕死亡，你說不怕，活到哪兒算哪兒。
我始終沒辦法像一個旁觀者那樣，沈默的久了，開口變成了一種負擔，我便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沈默的看著落日，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和不安。
其實，我一直很後悔當初在你尚能行動的時候勸你留下，而後老家的房子破敗坍塌，你再也沒有了屬於自己的家，這也導致後來你像個皮球一樣在兒子們的家中滾來滾去，彼此嫌棄。每次和父親談及此，我都只剩哭泣。
你真的過的好苦，我甚至有一個時刻希望你不要這麽長壽。
人這一輩子，似乎也不過如此。
2024年1月22日，星期一，小雨轉陰
生命的最後一程你還是留在了你想念的故鄉。
我回去看到的你，頭發淩亂且毛躁，眼下泛著淤青，就像菜市場繁忙過後丟棄的菜葉，沾上了泥濘。
我甚至不敢想，這個冬天你是如何一步步變得不能走路、不能說話，只能張著嘴咿呀著癱軟在床上的。
小時候我記得你總是為牙齒沒有掉落而苦惱，說人老了不掉牙齒對後人不好，如今你的下牙都掉光了，而沒有了牙齒的你吃飯變得格外困難。
那天他們正在餵你喝粥，每餵一次就要擦一次流出嘴角的湯飯，我能聽到你難受的哼哼聲，我坐在旁邊很無力，無力到靜靜註視著你喝完那一小碗白粥，甚至都沒有鹽。
兒子們都圍在身旁各自有各自的嘴臉，看著尚在人間的你，念叨著在天上要保佑他們。
分明都榨幹了你的肉，卻還要吸幹你的血，讓我覺得既可憎又虛偽。
他們討厭你，我便不喜歡他們，也包括我自己。
想想當初年輕的你嫁過去沒多久便遭逢早年喪偶，村裏人都說你的兒子們要做賊，你會改嫁，就放佛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一般，在那個女人如糞土的年代，心軟的你啊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硬生生的把他們拉扯大。
每談及此你都很自豪，為各自成材的兒子們自豪，為沒有改嫁的自己自豪，為抵擋住了那些來歷不明的流言蜚語自豪。
知乎上有個提問是：
「為什麽小孩子流口水大家就覺得很可愛，老人流口水就覺得惡心？」
因為愛她的人都不在了。
大伯鄉下的房子修的又大又空，通宵守夜的時候，冷風在耳邊呼啦啦地吹，身旁取暖的火堆時不時傳來炸裂的劈啪聲，淩晨的夜黑的讓人心驚。
但我心裏其實沒什麽害怕，甚至輕松了一下，我知道，你解脫了，他們也解脫了。
好像心裏的一塊石頭消失了，讓我覺得自己正在飄起來。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悲痛是劇烈的，但巨大的孤寂是後知後覺的。
我記得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離去是外婆，那時候才剛上初中，也還不太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母親怕我看了害怕，便不讓我湊近了看，而這一次，父親特意把我拉過去，說：再看一眼吧，以後都看不到了。
以後……都……看不到了……
緩了好幾天的眼淚再次瞬間決堤，死亡真的是個很殘酷的真相，徹底離開人間，你的所有東西都將不再屬於你，不舍的，憎恨的，留戀的。
有人說，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的心臟停止跳動，是生物學上的死亡；第二次是葬禮，這意味著社會身份的結束，社會宣布你死亡；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離開這個世界，你被世界徹底遺忘，這一次是真正的死亡。
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在愛消失以前，我將永遠記得你。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翻看著手機裏的相簿，突然發現2022年7月25日放暑假那次，視訊中的你把另一件短袖也套在了身上。
搬來搬去的晚年生活讓你下意識的覺得自己沒什麽安全感，更沒什麽儲物櫃，所有寶貴的東西都得隨時隨地的揣在身上，不然換一個地方就不見了，即便只是一件衣裳和雙襪子。
而如今，看著他們給你新壘的墳，我心想著，你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END
作者：姜山月
審閱：阿 婧
圖片：阿 婧
02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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