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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葉思齊
父母這代人對醫療開銷的恐懼根植心底。 從小到大，家裏有限的醫療預算大多留給了我。他們身體有恙時，總是先忍三天，期望免疫系統在充足的休息下超常發揮。在他們眼裏，牙科就是拔牙的地方。定期做牙齒檢查或者洗牙是在花冤枉錢，正畸的花費光想想就讓人膽顫心驚，根管治療和種牙則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小時候被我們嘲笑小鋼牙的同學家境普遍較好。對普通家庭而言，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有限的存款實在舍不得花在牙齒上。
耳濡目染之下，這種對牙齒的漠視也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生根發芽。一個女同事曾對我說：「上次他們想讓我補牙，我說這兩顆爛牙不值五六百塊錢。」 她的收入已經很不錯了，看牙卻仍像一件奢侈的事。 我想，那不是出不起錢，只是內心覺得不值得。不到萬得已，絕不跨入牙科半步。
牙疼都不屬於萬不得已。
雖然成長於這種環境，除了排列不齊和帶點牙漬外，我的牙齒倒沒出過大問題。第一次牙疼，要等到二十八歲那年的一場家宴。我在吃一片牛肉，久嚼不爛，於是換到另一邊繼續咀嚼，不料從牙齒傳來一股鉆心的痛。「牙痛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我早有耳聞，真發生在自己身上，這種感覺還是超越了我對疼痛的所有想象。我幾乎要流出淚水，全身發力到顫抖才沒讓自己發出喊聲或者手舞足蹈。緩了好幾分鐘，我恢復了思考，嘗試咬一塊豆腐，依舊有疼痛襲來。
從未應對過牙齒問題的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懷揣著最好的希冀，我認定最近有點上火，牙齦發炎了。 這樣思考的底層邏輯是，疼痛是暫時的，消炎了就好。忍耐是最經濟有效的治療手段，就像父母給我展示過的那樣。
如果是持續不斷的疼痛，我肯定會投降叫饒，及時救助牙醫。偏偏這顆牙以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態疼著。如果以特定的角度稍微對它施加壓力，它會讓你體驗搔頭抓耳的疼痛。但是刻意避開它的話，又只有微微的脹痛感。這足以構成逃避牙科的理由。接下來幾天裏，在全心投入工作時，我一度忘了這顆問題牙齒的存在。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小心翼翼地飲用流食，不去招惹它。
這種做法頗為奏效。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挑釁一下那顆牙齒，疼痛感在漸漸減弱。平時不慎觸發的疼痛甚至會激起我的鬥誌：我一定要熬過這次牙痛。大約一周之後，我再度嘗試用這顆牙咀嚼，一切安好。果真是我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我覺得自己的牙齒仍是完璧無缺的，但這種罪以後再也不想遭受了。 經此一役，我更加註意保護牙齒了。我買了電動牙刷，還用上了牙線。
其後兩年，那顆牙與我相安無事。某天晚上，因為工作而郁郁寡歡的我，將就著用三鮮豆皮湊合一頓晚餐。吃地津津有味之時，一塊小小的豆幹讓那顆牙舊病復發。正所謂倒黴時喝水都塞牙，中午的時候，工作也沒事，牙齒也沒事，到了晚上卻聯合起來發難。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的心態平胡多了，不過是再吃一周的流食。然而今非昔比，就算不主動觸碰這顆牙，它也會不定時突然疼起來。 有天淩晨三點，我無端被疼醒，含了半個小時涼水才把疼痛壓下去。
如此糟糕的情況也沒撼動我不去看牙醫的決心。牙齒疼得更激進，我應對的手段也更激進了。自制的冰水和藥店買回的噴劑讓我扛過那一周。這次的經歷遠比上次難受，已經影響到了工作和睡眠，整個人因為疼痛和休息不好而無精打采。疼痛消失後，我也沒有感到上一次那樣勝利的喜悅。 連續兩次疼在同一顆牙，癥狀愈發嚴重，再怎麽天真也無法相信這只是發炎那麽簡單了。
真正揭開這顆牙的秘密，還得等到那年年末，我第一次躺在牙科椅子上。並非是我勇敢踏出了這一步，而是公司的體檢套餐第一次包含牙科檢查。醫生很快發現那顆牙的異常，用鑷子掏了掏後說：「好大一個洞啊。」 隨後鑷子和水槍並用，總算讓那顆牙恢復了體面。 我尷尬地起身吐出不少菜渣。從醫生伸進口腔的小鏡子裏，我看到那顆被掀翻大半屋頂的大牙。
「沖水有感覺嗎？有感覺的話牙神經還沒壞死，可以補。沒感覺的話就得根管治療了。」
「我也說不清有沒有感覺。」
「應該可以補。我們這裏一顆只要三百塊錢。」
可疑的推銷加劇了我對體檢中心的不信任，我決定還是抽空去牙科看一看。反正牙科椅子我已經躺過了，由專業人士來診斷讓我心中充滿安全感。抽象的疼痛我尚能忍受。親眼目睹了那顆牙的慘狀，我已經無法坐視不管了。
雖然沒被正式確認需要根管治療，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我對根管治療一無所知，連忙做起了功課。根管治療要搗毀牙神經，牙齒不會再疼了，但會因為缺少營養供給而變得脆弱，需要裝牙冠來保護牙齒。做根管的費用和牙冠的費用是分開的，加在一起至少是補牙費用的四倍。盤算起治療費用，想象著這顆牙是如何一步步發展成這樣，我生怕其它牙齒也有這個問題，花了八百多塊錢買了一個沖牙器。牙齒每出一次問題，我的護牙裝備就變得更豐富。
沖牙器一定程度緩解了我的焦慮。看著逃過牙刷的殘渣被水流一一沖刷下來，看牙醫的緊迫性又降低了。反正牙齒不會再疼了，只要堅持每天這樣雙重清潔，維持現狀也未嘗不可，還能壞到哪去了呢？即使有了之前的教訓，再微小的不去看牙的理由我也沒有放過。 看牙需要更強烈的契機，我為等待這個契機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那個夏天，我經歷了跳槽失敗和感情失意的雙重打擊，心情低落到谷底。為了排解苦悶，一個周末，我去爬了華山。洗完澡後，我在酒店的床上吃著小碗豆，看著電視，聽著窗外的雨聲，十分愜意。然而樂極生悲，一顆豌豆正好嵌進牙洞裏，把牙劈開了兩半。
我看了看那袋豌豆，正是出發前在園區便利商店順手買的。真是造化弄人，明知自己牙齒是這個狀態，為什麽偏偏想吃豌豆？為什麽之前不及時去治愈這顆牙？ 現在只怕連根管治療也不夠用了。我真是恨透這顆牙，每一次都在我低潮時出來踩一腳。
回程途中，我惡補了種牙的知識。看了介紹種牙原理的科普動畫，我為人類的腦洞所深深折服——居然用一根釘子釘進牙骨，再像裝螺帽一樣裝上牙冠。光是看種牙原理的動畫就不寒而栗，治療費用更讓我汗流浹背。使用中等材料，總花費也得一萬五了，比起根管，又貴了十倍。
我摸了摸被劈成兩半、已經松動的牙齒，自嘲地想，難道這就是我等待的契機？三十多年不看牙醫的堅守，終於迎來了萬不得已的時刻。
周一一大早，我去了附近的三甲醫院，被告知牙科今天沒號了。不得已，只能去了一家連鎖牙科醫院。接待我的是一位女醫生。她看了我牙齒的情況，做出了這顆牙已經保不住了的判斷，只能拔掉種牙。至此，這顆三年兩度折磨我的大牙，正式確認要離開我了。來之前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訊息落地，我反而釋然了。拍完牙片後，醫生宣布了另一個壞訊息：我長了四顆智齒，有一顆長的方向不好，可能會威脅到旁邊的牙，建議拔掉。
一想到要拔兩顆牙，本就心情不佳的我內心越發沈重了。
今天的當務之急是把那顆搖搖晃晃的牙給拔掉，等傷口恢復後再來拔智齒。那顆牙受損比較嚴重，拔起來很順利。拔牙結束後，另一位醫生給我推銷種牙方案，費用和我在網上了解到的差不多。在聽醫生推銷時，我想到剛才拍的牙片。難怪自己牙齒不齊，本來就偏小的口腔內多出四顆牙，擠壓了正常牙的生長空間。初中的時候看【麥田裏的守望者】，主人公嘲笑一個不討喜的角色時，就說他牙不整齊，又長粉刺。那時我正處青春期，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讀到這裏很難受，因為這兩樣我都占。所幸讀書期間沒有同學拿這點霸淩我。
我忍不住問醫生：「是不是種牙之後，就沒法做正畸了？」
「是這樣的。你想做正畸嗎？」 醫生發覺我潛在的消費欲望，眼前一亮，又拿出另一本冊子給我介紹正畸方案。傳統鋼牙便宜，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拉不下臉戴著鋼牙上班。隱形牙套的選擇上，又有國產和進口兩種。可能對牙齒太過內疚，我選了更貴的進口方案。這個費用是種牙費的兩倍多。
事情還沒完。為我拔牙的醫生聽說我要做正畸，告訴我所有的智齒都要拔掉。本來，我在兩個月前就該做好根管治療了。走進這家診所前，我只想拔掉那顆搖搖晃晃的牙。如今，職場失意，情場受傷，還要拔掉五顆牙齒。真是刻骨銘心的夏天。
回到公司後，麻藥效力漸漸減弱。打在牙齦上的麻藥並非讓人毫無感覺，只是讓人覺得麻麻的。在麻藥慢慢失效的過程中，麻和疼混合在一起，很難確定哪個時刻起麻藥徹底失效了。接連幾天的午休，我點了兩杯冰奶茶，輪換著冰敷，下午再用冰可樂來刺激一下。為了讓保留基本的咀嚼功能，一次只能拔同一邊的牙。這個痛苦的過程，還得經歷兩次。三次拔牙後，我習慣了每天用奶茶、可樂、咖啡來麻痹自己，兩個月長胖三十斤。
萬事俱備，終於迎來了正畸環節。 第一步是取牙模，寄回廠商做隱形牙套。牙套到了後，在最裏面的牙上粘上一個小鐵樁，用皮筋把牙套上的扣和小粧連起來，增加拉伸力。個別牙齒上還得粘上一些突起物，和牙套裏凹糟嚴絲合縫，同樣是為了增加受力效果。醫生說，進口牙套一次做出全套，他們能保證牙齒的校正軌跡在計劃之內。但醫生一次只給我兩個月的量，每兩周換下一副，每兩個月復查時取新的牙套。
我以為隱形牙套真的毫無痕跡，沒想到牙齒上會粘上那麽多異物，還留有皮筋。更不自然的是，戴上牙套後，說話有點大舌頭，當天回辦公室就被同事發現了。接下來幾天，我開始加強面部肌肉的鍛煉，力求說話時每個發音都到位。上班時候，午飯是跟同事們一起吃的，每到飯點之前，我都會悄悄去一趟廁所，提前取下牙套。最初的時候，取牙套還挺不好意思，時不時裝作洗手，在洗面台等到沒人了才動手。吃完飯後，我實在做不出在廁所刷牙的舉動，只得多漱幾次口，再把牙套裝上去。掛上皮筋都是不小的挑戰。掛上裏頭牙上的鐵樁，就對不準牙套上的扣。先掛牙套，又找不著裏面裏面牙上的樁。折騰一番不下三分鐘。
想到未來一年都要這樣，校正結束後還得如是佩戴三年保持器，我還是頗為苦悶。我下定決心，趁著正畸的這一年，過一過清心寡欲的日子，把胖的三十斤減回去。每日三餐時取下牙套，其它時間一律不進食。然而人的適應能力超乎想象。僅僅過了兩個星期，裝卸牙套變得易如反掌，單手盲操，數秒就能完成。 戴牙套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份，此前預想的所有不便都變得不值一提。
我三十歲後的生活就這樣跟牙齒的好壞繫結在一起了。拔牙後半年，我跳槽到心儀的公司，遇見了現在的老婆，順利結了婚。牙齒之事告一段落。從此之後，我成了親戚朋友中最懂牙齒健康的人。我用自己的慘痛經歷勸那些舍不得補牙的、做根管不裝牙冠的朋友，告訴他們越拖花銷越大。大家紛紛表示贊同，但沒有人真正去執行。
我又何償不是如此？ 正畸快結束時，醫生告訴我可以準備種牙了。彼時我換了工作，換了房子，離做正畸的那個牙科診所有點遠。雖然醫生告訴我種牙不用頻繁來診所，我總是推委，也沒在其它地方種牙。我知道，只用一邊大牙咀嚼會加速牙齒磨損，缺失牙對兩邊的牙有影響。可畢竟缺牙不疼不癢，既不影響美觀，也不影響吃東西。結婚生子後，開銷也大了，實在下不了決心種牙。
每次復查時，醫生看到我那顆牙遲遲沒有補上，內心估計一聲嘆息：人類從歷史中所得到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來不記取歷史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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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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