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末我們回家，婆婆都要特意備上女兒愛吃的飯菜，滿心歡喜地等著女兒大快朵頤。然而飯桌上常會上演戲劇性的一幕，婆婆把雞鴨魚肉的精華部位夾到女兒碗中，女兒再轉手放到我碗裏。在數次欲言又止後，有一天婆婆終於忍不住嗔怪女兒：「就知道對你媽好！」女兒扮個鬼臉說：「我就是要對我媽好，怎麽了！」
還有一次，我幹完活才去吃飯，發現我的碗裏盛滿了丸子，我詫異地問：「怎麽這麽多丸子？」公公不無醋意地說：「你娃要吃丸子湯，奶奶辛苦給她做好，結果她嫌你碗裏的丸子少，沒吃幾個都給你了。」
說真的，我特別欣慰。 她勇於表達愛，不會因為顧忌別人的感受而不敢或不好意思對自己在意的人好。 而我在這方面的遺憾實在太多了。
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個春節，我們是在老家度過的。家族聚會時大舅和大姨說完祝酒詞，母親站起來也想說兩句，可主事人說：「大哥、大姐說完就行了，別人就別說了。」隨後，主事人在逐一敬酒時，不知何故又跳過了母親。看著母親難過的樣子，我如坐針氈，卻礙於所謂的情面和禮教，自始至終沒有站出來維護母親的體面和尊嚴。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在我與母親時空交疊的20多年裏，因著種種莫須有的畏忌，我竟從未替孤立無援的母親發過聲。細究緣由，之所以這樣羞於和怯於表達愛，跟從小耳濡目染的家風有很大幹系。
【關於我媽的一切】劇照
我的母親在紡織廠工作，三班倒，每天還要來回騎三十裏路，異常辛苦。可在我表弟生病的那些漫長歲月裏，母親每次下夜班，都要趕到四舅那裏，幫帶孩子看病的四舅四妗值班，用冰水洗表弟那永遠洗不完的屎布和尿布。好心的鄰居告訴母親，她自己的兒子此刻正站在泥坑裏，不知疲倦地用樹枝拍打水面，滿身滿臉都是泥水。
我的母親在最後一個春節結束後跟隨我們返京，沒過幾天就傳來二舅癌癥晚期的噩耗。她不顧身體孱弱、舟車勞頓，毅然踏上返鄉的征途，悉心照料備受癌痛折磨的二舅20余天。待她再度歸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面如死灰、身如槁木的老人。母親將二舅給兒子買婚房時欠她的外債一筆勾銷，滿心愧疚地回到我和弟弟租住的小屋。
【壞媽媽】劇照
我的父親常年在工地遊走，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當雙方家長商議婚禮細節時，母親唯一的要求就是接新娘的車多一些隆重一些，可父親為了不給人家添麻煩，堅持一切從簡。我的父親是大家公認的「老好人」，對外人的維護已經深入骨髓，別人做什麽他都不會反對，可一旦我們敢說別人一個「不」字就要遭到他的迎頭痛擊。
我的母親並不知道，她的隱忍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傷，使她過早地離開了這個她無限眷戀的世界；我的父親並不知道，他對旁人的善良造成了對至親的傷害，時至今日他仍對自己的做人原則引以為豪。 當克己為人、損近利遠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時，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幸與悲哀？ 而我和弟弟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
【煙火人家】劇照
我的弟弟，當年跟我AA制買房，在幾家老人無法融洽相處時，堅決反對我們搬出去，說他們搬出去的成本更低，於是他們一家五口在弟妹創業的50平米商住房裏一住就是好幾年。
我的弟弟，當我老公躺在搶救室，公婆勸我放棄時會痛斥他們，並因我私底下的一句「救你哥，說不定多年後會後悔」的話，就板下臉來決絕地趕我下車。
我和弟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幾年前，五舅來看望我老公，羨慕地誇我和公婆處得真好，什麽時候可以給表妹傳授傳授經驗。我說這都是20多年修煉出來的，其間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戀愛8年，沒花老公一分錢，讓他把錢都給了父母；結婚不要公婆一針一線，連改口費都替公婆減免了；小叔子出國，我和老公冒著大雨，把所有積蓄寄給他；公婆家住七層沒電梯，我和我弟傾囊而出，幫公婆買電梯房……即便如此，毫無底線的我還是無法與公婆交心，直到老公臥床十年，我不離不棄，忙裏忙外，大家才逐漸消除隔閡，真正團結起來。五舅聽後沈默良久，黯然說：「那你表妹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表妹是天之驕女，隨性灑脫，敢愛敢恨，從來不知委曲求全為何物。表妹夫對她視若珍寶、敬愛有加，並愛屋及烏，對五舅五妗充滿了無盡的感激與愛戴。表妹在朋友圈大方炫愛——「我什麽都想給父母最好的，父母開心我就開心，父母幸福我就幸福」。試想，與這樣的快意人生相比，婆媳之間略有罅隙又有何妨？五舅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歡樂頌】劇照
幸運的是，女兒在表達感情方面比我早慧。除了從小與我分享美食之外，她每晚臨睡前都會拉著我舉行「愛的宣誓」。我倆面對面、眼對眼，用英文說：「我愛你，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女兒），睡個好覺，做個好夢，晚安。」然後，女兒用柔軟的小嘴在我的兩頰和額頭印下三個香吻，再把自己的小臉送到我的唇邊。
她嫌我不愛運動，堅持陪我健身；怕我熬夜，要等我關燈後她才睡覺；我情緒失控時，她總是默不作聲，有一次我問她為何不說話，她紅著眼圈說：「姥姥在媽媽結婚時，跟爸爸說媽媽是個‘順毛驢’，媽媽發脾氣時別吭聲，媽媽一會自己就好了。」
【你好媽媽，再見】劇照
感謝在滿目瘡痍的人生中，有這麽好的女兒陪在我身邊，感謝這個時代給予孩子更加自由通透的靈魂，讓他們勇於打破枷鎖做真正的自己，讓他們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羈絆，熱烈地表達真實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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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第3期【少年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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