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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學史上最火的文學課,憑什麽是「黴黴」?

2024-04-20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當泰勒·斯威夫特出現在哈佛的課堂上時,我們或許應該看到,她不是憑空出現的,她是更廣泛的歷史的一部份,她正在與一代人甚至幾代人對話。」



實習記者|段弄玉

1月22日,周一,哈佛本科二年級的學生蘿拉·德阿森蒂斯(Lola DeAscentiis)像往常一樣走進羅威爾報告廳(Lowell Lecture Hall)。和校園中的許多紅磚建築一樣,這座方方正正的報告廳並不起眼,蘿拉的社團經常在這裏排練。不同於往常的是,她將在這裏迎來新學期的第一堂課:「泰勒·斯威夫特和她的世界」(Taylor Swift and Her World)。

當蘿拉推門進去時,偌大的教室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與報告廳稍顯普通的外觀相比,教室內部古老而氣派,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架鋼琴,有人在琴上演奏【愛情故事】 (Love Story) ,學生們興奮地圍在四周合唱,還有人拿著手機拍攝短視訊。鋼琴背後的墻面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投影幕布,它們和鋪滿整個教室的木質地板一起組成了寬敞的講台,被雙層觀眾席270度地環繞著。

課堂上的伯特教授(Stephanie Mitchell 攝 / Harvard University)

統計系的安吉拉·林(Angela Lin)記得,史帝芬妮·伯特(Stephanie Burt)教授走進教室後脫下外衣,她的白色短袖上印著「此時無事發生(Not a lot going on at the moment)」幾個字,和泰勒·斯威夫特在歌曲【22】MV中穿的那件一模一樣。伯特在教室裏走來走去,面對台下200多位學生和眾多聞風趕來的媒體,她不戴麥克風,而是用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將他們帶入「泰勒·斯威夫特和她的世界」:為什麽要學習泰勒·斯威夫特?為什麽歌曲也是一種文學?歌曲裏的歌詞和傳統意義上的詩歌有何區別?如何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理解泰勒·斯威夫特?有哪些與之相關的文學作品和音樂流派?和很多同學一樣,安吉拉平時已經習慣了擠在教室的後排,抱著電腦,邊聽邊做其他課的作業,或者瀏覽購物網站。但伯特丟擲的這些問題太有意思了,大家都搶著往前排坐。走出教室時,她對接下來的學期充滿期待。

在課程大綱上,伯特列出了泰勒·斯威夫特自出道以來的10張專輯,並以此為序推進課程。但這節課絕不僅限於這些專輯——和它們一同出現在大綱上的有泰勒·斯威夫特在紐約大學學位授予儀式上的發言、關於她的紀錄片【美國小姐】 (Miss Americana) ,還有薇拉·凱瑟(Willa Cather)的小說、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詩歌、多莉·帕頓(Dolly Parton)的歌曲和卡爾·威爾森(Carl Wilson)的文學評論。

泰勒·斯威夫特被紐約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

伯特對斯威夫特早期的鄉村音樂,尤其是歌曲【提姆·麥格勞】 (Tim McGraw) 的分析給助教沃特·斯麥爾特(Walter Smelt III)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首鄉村民謠出現在斯威夫特 2006 年發行的首張同名專輯中,在歌裏,她懇求前男友「聽到提姆·麥格勞(美國著名鄉村音樂歌手)就能記起那首我最喜歡的歌」。沃特和泰勒·斯威夫特年紀相仿,和她聽著同時代的鄉村音樂電台長大,小時候常常跟著收音機哼唱特麗莎·耶爾伍德(Trisha Yearwood)的【她愛著那男孩】(She’s in love with the boy),歌裏對往昔時光的回憶令人心醉。

雖然同樣是描繪愛情的鄉村音樂,同樣調動了「破舊的皮卡車」等經常出現在鄉村音樂中的田園意象,但泰勒·斯威夫特在【提姆·麥格勞】中做到了耶爾伍德和麥格勞本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情——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她沒有只是像其他歌手一樣回顧「那年夏天」,而是直接記錄下自己在愛情中的少女心事。這種真情實感的流露讓泰勒·斯威夫特很快在年輕女性群體中建立起自己的粉絲基礎,而在此之前,這些女孩往往不被視為鄉村音樂市場的主要受眾。

沃特最初覺得把18世紀的詩人亞歷山大·波普(Alexander Pope)的詩歌【給阿布斯諾特博士的書信】放在課程大綱上顯得格外突兀。不過他後來意識到,伯特教授選擇把泰勒·斯威夫特的歌曲和這篇可能看起來毫不相關的文學作品放在一起,是試圖讓學生們理解,在相似的主題下,不同創作者會采取哪些敘事策略。這段敘事和泰勒與坎耶·維斯特(Ye)的恩怨有關。泰勒·斯威夫特於 2017 年釋出了專輯【名譽】 (Reputation) ,在一首同名歌曲中,她反復唱道「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無法擁有美好的事物」(This is why we can’t have nice things),暗指她與坎耶之間的新仇舊恨——2009年坎耶在頒獎典禮上奪走泰勒的話筒,泰勒選擇與其和解後,坎耶又於2016年釋出了一首對她有明顯羞辱的新歌。

對此,泰勒唱道:「我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但當你握著我的手時,卻在背後捅了我一刀。」詩人波普在1735年寫給朋友阿布斯諾特的信中,也有十分類似的獨白。面對競爭者的嫉妒和人們的不公指控,這位詩人寫道:「有什麽墻壁可以保護我?有什麽陰影可以隱藏我?」(What walls can guard me, or what shades can hide?)與泰勒·斯威夫特在歌中直白的指責不同,波普用押韻對句為自己辯護,並透過參照格言來表達內心的願望,「你將不再關註暴民的流言蜚語,也不再相信人們對你的獎勵。美德自會引導你走向真正的榮耀。」(You will not any longer attend to the vulgar mob’s gossip nor put your trust in human rewards for your deeds; virtue, through her own charms, should lead you to true glory.)伯特把它與【名譽】相對比,希望借此讓學生們喜歡上波普的詩歌。

泰勒·斯威夫特:時代巡回演唱會 】劇照

即使很享受課上的討論,古典文學專業的二年級本科生馬昕苒還是希望教授能再加入一些對修辭的探討。【褐色】 (Maroon) 是她最喜歡的歌之一,裏面的修辭曾令她驚嘆不已: 「泰勒完全可以說,一個帥哥朝我走來,我臉紅了。但她唱的是:‘我的衣服上還留著你紅酒濺在上面的勃艮第(The burgundy on my T-shirt when you splashed your wine into me),如同我那時漲紅的臉頰一般(And how the blood rushed into my cheeks so scarlet)。’雖然她押韻押得很一般,但很少有歌手能做到如此細致入微的描寫。」馬昕苒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莎孚(Sappho)的詩集,她認為莎孚對妒火的刻畫與【褐色】中「血液湧上臉頰」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主人公看到自己的愛人同別人說話時,她感到「火在我的皮膚下燃燒(fair is racing under skin),我的眼睛瞬間失明,我的耳中都是擊鼓的聲音(and in eyes no sight and drumming fills ears)」。

除了伯特獨特的教學法,令學生們興奮的還有穿插在課堂中的小型講座(mini-lecture),有時由播客主持人、電視台記者或者知名作家來教授,但更多的時候是由來自不同專業的助教們組織講課。 年初,由於報名的學生遠遠超出預期,伯特教授曾在推特(Twitter,現已更名為X)上征招助教:「如果你教過人文學科的課,如果你是個聰明人,那你就是助教的最佳人選。」來自加拿大的馬修·喬丹(Matthew Jordan)碰巧看到了這條推特,他是一名關註泰勒·斯威夫特多年的樂手,當即投遞了簡歷,並很快收到了來自伯特的邀請。在短時間內,他完成了一切所需的手續,把家搬到了波士頓,「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但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在哈佛教關於泰勒·斯威夫特的課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

上課前,馬修曾和伯特有過一次交談,「我告訴伯特教授,我不是學文學的,我是個音樂人,我能不能從音樂的角度談談泰勒的歌?令我非常感激的是,她馬上就同意了」。當馬修第一次走進羅威爾報告廳,看到擺在教室中間的那架鋼琴時,他就很難挪動腳步了。

美國小姐 】劇照

從【愛情故事】 (Love Story) 到【與我同在】 (You Belong with Me) ,從【回憶太清晰】 (All Too Well) 到【香檳問題】 (Champagne Problems) ,馬修一首接一首地彈了下去,直到上課鈴聲夾雜在學生的合唱聲中響起。馬修的講座圍繞一個核心問題展開:為什麽泰勒的歌總是做到朗朗上口?比如,【直到永遠】 (Forever & Always) 中有一句歌詞是,「從前的美好,皆幻化為泡影」(So here’s to everything, coming down to nothing)。當泰勒說「從前的美好」(So here’s to everything)時,背景音樂的聲音變得非常大。但當她唱到「皆幻化為泡影」(coming down to nothing)的時候,所有的音樂都消失了。接下來她唱道,「你我靜默無言,深刺我心」(Here’s to silence that cuts me to the core),而在那之前正好是一段沈默。

在一周兩次的講座課(lecture)外,班上的學生還需要參加每周一小時由助教組織的討論課(seminar)。在最近的一次討論課中,沃特組織學生們討論了泰勒·斯威夫特的紀錄片【美國小姐】。盡管大多數人都是泰勒的粉絲,但沃特看到,還是有很多學生能批判地看待這部影視作品。比如有人提到了泰勒的政治影響力。有學生評論,在就女性議題發聲這件事上,泰勒做了一個極其聰明的選擇,因為她的粉絲群體主要是白人女性,她的舉動更容易在粉絲之間引起共鳴,與選擇在其他議題上發聲相比,這是一個更為保險的決定。還有人批評這部紀錄片是給泰勒打「軟廣告」,試圖透過講述她生活中所遭遇的困難和經受的非議,引發人們的同情心。由於缺乏更為嚴肅的批評和反思,這部片子只能成為泰勒觀點的單向輸出。「我覺得這是一次不錯的討論。人們總有一些猜測,你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做,但去認真思考這些行動背後的可能性總是件好事。」沃特說。

美國小姐 】劇照

作為當下最炙手可熱的明星,泰勒·斯威夫特永遠在制造話題,而每隔一周,這些話題就會出現在課堂討論之中。 「她出現在‘超級碗’,她和特拉維斯·凱爾斯(Travis Kelce)的戀情,她正準備發行一張全新的專輯。」對於蘿拉來說,這門課讓她能夠理解和分析當前的流行文化和新聞頭條,「我們都生活在當下,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參與了這些歌曲的制造。我們是和泰勒·斯威夫特一起長大的。」蘿拉回憶起小時候和小夥伴們擠在沙發上看【愛情故事】MV的時光,那時候大家都很向往羅密歐和朱麗葉式的愛情故事,「她那時就很有名了,而她現在還在繼續創作。況且,我們不僅僅在聽她的音樂,我們還關註她的新聞頭條,尋找她藏在歌裏的復活節彩蛋,搶「時代巡回」演唱會的門票……我真的覺得我們這代人和她有一種很特殊的聯系。」

而安吉拉,她和泰勒·斯威夫特之間的「特殊聯系」也隨著課程的推進發生了微妙的轉變。作為一名從5歲就開始追泰勒·斯威夫特的資深粉絲,安吉拉一直覺得自己和泰勒之間有一種親密的關系。即使泰勒的風格一再變化,安吉拉總是能在她的歌裏找到共鳴,比如【往後靠你自己了,孩子】 (You’re On Your Own, Kid) 就像是她大學生活的真實寫照。然而,這門課給了她一個全新的視角,「這就像我突然獲得了一個開關,我可以單純地享受她的音樂,但也可以暫時放下個人化的情緒,用一種更加客觀的視角分析她的作品。我想我會一如既往地喜愛她,但我也會試著用批判的方式看待她,雖然我的觀點可能總會帶點偏見。」

沃特說,這正是這節課想要達成的效果。「我們首先想讓學生掌握批判性的閱讀和思考技能。透過細讀文本,他們得以去思考藝術家是如何進行創作的。這種技能能夠讓學生們更深刻地理解和品讀那些他們原本就喜歡的東西。」在他看來,這種技能超越了文學文本,具有更廣泛的意義,「不管是詩歌、歌曲還是政治家的演講,都可以被當作分析和評論的物件。我們將這些文本置於更廣闊的社會背景中,將其與種族、政治和性別議題聯系起來,引導學生思考這些社會力量是如何影響了他們周圍的事物。隨著虛假資訊的增多和人工智慧的發展,這種技能對培養一個有見地的公民來說尤其重要。」

「這門課可能是哈佛歷史上學生人數最多的文學課」 ,馬昕苒向我感慨道,其存在本身就說明了一件事情: 生活中的很多東西和文學都有關,文學並沒有「死去」。 如果我們所談論的是一個人們並不關心的藝術家,這一觀點可能不太有說服力,但當泰勒·斯威夫特出現在哈佛的課堂上時,我們或許應該看到, 她不是憑空出現的,她是更廣泛的歷史的一部份,她正在與一代人甚至幾代人對話。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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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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