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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生都在打壓控制我的媽媽,只剩下我可以依賴時

2024-03-29情感

策劃、撰文 / 盧舫

合作專家 /邵㑳穎

編輯 / KY主創們

假如你的媽媽給了你巨大的原生家庭創傷,讓你在過往20幾年來的人生都活在痛苦當中,當你終於可以獨立、可以離開她之後,她患上了阿茲海默癥,你會做什麽樣的選擇?

今天的文章不討論很具體的心理學知識,而是講述一個20多歲女孩的故事。她就面臨著上述這種困境,並且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這個故事關於一個人如何處理自己的愛與恨, 阿茲海默癥 在這個故事裏,只是一個背景 這其中投射出來的愛恨纏結、無望追逐,可能也不同程度暗藏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

隔著診室的玻璃窗,小文看著媽媽窘迫、焦慮地坐在醫生面前。

醫生問話的語氣很溫柔,像拉家常一樣,問今天是幾月幾號,問最近經常去哪家商店、逛了哪個市場,問今天接下來還打算做什麽。

可溫柔的語氣無法讓媽媽放松半點,她把醫生的詢問當作攻擊:「我沒病,你別亂講。」「我記憶力沒問題。」「你幹嘛這樣說我?」

小文早就想到媽媽會是這個反應。自從確診阿茲海默癥後,窘迫、焦慮和無力,是媽媽日常狀態。過去一年,媽媽唯一顯得輕松自如的時刻,可能是每個和小文下棋的下午或晚上。

在小文還只有四五歲時,媽媽就愛和小文下跳棋。小文從未下贏過媽媽。印象中,媽媽總是很快把自己的領地占領完了,然後得意地哈哈大笑。二十幾年後,媽媽有了認知障礙,沒想到她依然每把都能贏。贏了之後,她大笑起來,和二十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媽媽從來都是個聰明、強勢的人,阿茲海默把這些特質慢慢蠶食了,但跳棋和小文記得。

隔著診室的玻璃窗,小文走神了,又想起了過去的每個棋局。她想,裏面緊繃著神經、雙手躁動地做著各種小動作的媽媽,一定也懷念那些下午。

病與溫暖

來這個診室,是為了參加一個阿茲海默癥的研究計畫。計畫招募那些患病時間不長,病情不算嚴重、但正在逐漸加深的患者,媽媽正好符合條件。小文的想法是,媽媽患病一年了,未來大家或許也應該換個方式,來同阿茲海默癥相處。

一年多前,小文剛剛大學畢業。她有一份和老人看護相關的工作,做得不太開心。和許多處於這個階段的年輕人一樣,她一邊懷疑著工作和生活的意義,一邊盤算著前往更大的城市,建築新未來。比如去北京,看著就不錯,她想。就在新未來看著快要發生時,媽媽確診了阿茲海默癥。

小文很快消化了「命運弄人」的抱怨,斷了去北京的念想。了解到自己的工作有一個方向,可以和許多阿茲海默癥患者接觸,她申請往這個方向調整工作。 這個羽翼豐滿準備遠走的女生,不走了。

阿茲海默癥的患者需要多動腦,小文就想起了童年時的跳棋。她決定給媽媽買一副做工精細、質感厚重的跳棋。普通的跳棋不外乎塑膠棋盤加玻璃珠子,而她挑了一副原木棋盤的,老板告訴她,玻璃珠子的玻璃也和普通玻璃不一樣,怎麽摔都摔不碎,可以下很多年。

很多年。一直等到媽媽腦子裏面的記憶都沒有了,這副棋子,應該還會是她摸得著的記憶。 小文這麽想。

調整了工作方向後,小文的工作比以前忙碌了,經常要奔走在不同的養老院之間,和許多阿茲海默癥患者交流。晚上回家後,留給她休息的時間並不多, 媽媽是她每天要進行交流的,最後一位患者。

和許多阿茲海默癥患者一樣,媽媽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靜態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媽媽常常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會自己對著窗戶發呆一整個下午;也可能本來要打個電話,但拿起手機一直刷,刷到手機掉在地上了,又撿起來繼續刷,持續刷一整個早上。所以,當小文和媽媽在一塊時,她希望盡可能讓媽媽的生活重新動起來。

她會和媽媽聊今天工作中發生的事情、同事的八卦,也問媽媽今天幹了什麽。 她們相互傾聽、對話,有時候像一對閨蜜。 當然,媽媽最期待的還是下棋。每天,媽媽固定在晚上十點睡覺,等到女兒回來時,她會認真地計算著:「你看一局棋大概二十分鐘吧,現在是八點半,我們還可以下差不多四局呢!」

小文覺得,從小到大,這是她見過媽媽最可愛的時候。

可惜,面對阿茲海默的日子,並不總是這麽溫暖。

強烈的病恥感、混亂的記憶、多疑易怒的個性,這些阿茲海默癥的典型表現,也悉數出現在媽媽身上。

手機摔到地上摔碎了,她堅稱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拒絕把手機掛到脖子上,如果小文再說下去,就會演變成一場激烈的吵架。如果小文不小心說了句「你現在這個情況應該註意xxx」,她會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我不需要你。」媽媽已經沒有能力記好具體的數位了,有時候數錢時,覺得金額和上次對不上,她會直接抓著小文罵:「你是不是偷我錢了?」

小文很理解,這些不怪媽媽。許多患者都是這樣的。小文加入了許多個阿茲海默癥患者的家屬群,群裏每天都有大量的訊息,多數在訴苦。 隨便點開一條,一位群友說她剛才要幫媽媽洗澡,幫媽媽脫衣服,然後媽媽把她硬生生推出了廁所,並大吼著:「你幹嘛脫我衣服!你是不是要害我!」

隨著患者認知功能慢慢退化,記憶會變得模糊,但負面的記憶因為感受強烈,所以會留存更久,這就導致了負面的記憶之間,經常相互亂搭,形成了患者暴戾的當下。

這樣的日子反復消耗著小文的意誌。她說: 「這像是每天要把苦苦的、有毒的東西,硬生生吞到肚子裏。」

她不怪媽媽。她更多時候,是感覺心疼。

媽媽的自理能力下降得很快,已經無法自己收拾家裏、更無法自我打理了。媽媽以前是很愛幹凈的,小文說自己從小是趴在地板上長大的,因為媽媽會把整個家收拾得很整齊,地板會一直很幹凈。

而大概是媽媽確診幾個月後,有一天她下班回家,頭一回聞到了家裏傳來了一股老人味、夾雜著尿騷味。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家比過去,已經亂糟糟了許多。赤腳走過地板,腳底會留下淺灰色的印子。她在家門口痛哭。

那是她第一次,為媽媽的病痛哭。

痛與攻擊


盡管阿茲海默讓生活變得一團亂麻,小文還是會為過去一年裏那些不時發生的「溫暖時光」,而忍不住說一句:

「我有時候想感謝阿茲海默。」

因為只有在幼時的記憶中,媽媽才會這樣和小文下著棋開著玩笑,像閨蜜一樣相處。之所以會想到去買一副跳棋,也是因為小文發現阿茲海默癥可以成為一個借口,用來重現二十多年前那些溫馨棋局。

大概是四五歲之後,融洽的午後和媽媽的笑聲,就再也沒有了。 打壓、創傷,是更適合用來囊括小文人生頭二十幾年的主題詞。

小文記得,媽媽幾乎從未在任何一件事上,給過自己肯定。小到穿一條什麽樣的裙子,大到不久之前要不要在某地買房。

有一段時間,因為想買不同的房子,小文和媽媽吵得不可開交,媽媽堅持兇狠地罵:「你選的就是垃圾,你懂什麽,你個完蛋玩意。」小文把媽媽所有聯系方式都拉黑了。

後來,媽媽寄來一封手寫信。小文收到信後一度有些期待,因為她覺得人通常在有歉意時,才會走心地手寫自己的悔意。

結果,長篇大論的手寫信,總結起來都是一句話: 「你必須聽我的,沒別的選擇。」

假如說,這單純的打壓和控制,小文還可以隨著時間慢慢習慣和脫敏;那麽,媽媽還有更致命的一擊,讓小文落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 —— 媽媽習慣在打壓裏,加入第三方視角。

小文還記得有一次跟著媽媽參加一個很多人的飯局,小文因為和其他小朋友玩得開心,不小心說話大聲了,媽媽回家時跟她說:「你這麽沒禮貌,那些叔叔阿姨都說你很壞,丟臉死了。」這類似的事情,在小文的人生中反復上演。

分享這些往事時,小文用了一個類比:一個媽媽和一個小孩走在路上,小孩突然撒潑打滾,正常的媽媽會覺得自己丟臉,不會覺得小孩丟臉。但如果我撒潑打滾,媽媽會告訴我,全街的人都在看我、笑我,會把所有人的目光轉移到我身上,而她自己似乎毫不相關。

於是,小文從小就是一個極其小心翼翼的小孩。很長的時間裏,她覺得全世界都在討厭自己,畢竟,無論是鄰居阿姨、親戚表哥、路上伯伯,都曾被媽媽參照過來批判小文。而時至今日,她依然覺得有無數雙眼光時刻都在審判著自己。 媽媽把小文牽上了審判台,小文再也下不去。

故事說到這裏,你可能會好奇,爸爸在哪?

爸爸一直在。爸爸像一座沈默山峰,佇立在小文生活的一角。直到現在,和爸爸呆在一個空間裏、一張餐桌上,依然會讓小文神經緊繃。從小,爸爸把小文看成是一個「養不熟」的壞小孩,懷著一種類似「陌生人討厭陌生人」的恨意。

每當小文惹爸爸生氣了,爸爸不會直接告訴小文,而會跟媽媽說:「我就說這人是壞根。」 而媽媽也從未維護小文、沒有想過要彌合他們父女的關系,相反,媽媽會把爸爸的話原封不動的轉告小文,她會對小文說:「爸爸很討厭你。」

以前的報紙或者小雜誌裏,總愛寫一些煽情的親情故事,故事裏的孩子總是想方設法,孝順自己的爸媽。小文的爸爸媽媽喜歡讓小文看這些故事,一邊說著:「你看看別人,你怎麽就不這樣對我們。」

十歲出頭的小文很困惑。她從未在這些故事裏讀到過愛和溫情,她只會想:「故事裏這個小朋友,一定很辛苦吧。」

小文從讀大學開始就有固定找心理咨詢師做咨詢,長大後,困惑終於從咨詢師那裏獲得解答:

「因為你的爸爸媽媽沒有給過你無條件的愛,所以你也無法理解其他親子關系互動中存在的愛。但你充分體驗了親子關系中的痛,所以你可以很輕易地,共情到那些故事裏的痛。」

恨與認同

「如果今天得阿茲海默的是你的爸爸,你會像現在這樣照顧他嗎?」

「不會。」

小文對爸爸恨得很純粹。她也相信爸爸對自己,只有全然的討厭和冷漠。

但媽媽不一樣。即使一直被媽媽打壓,小文仍然會說:

「我相信她愛我的,她想給我她認為最好的。只是,她的愛,是‘焦慮的愛’。」

小文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他們在40多歲時,才從醫院把還是個嬰兒的小文抱回家。

媽媽沒有生育能力。在三十年前,一位四十歲還沒有生育的女性承受過怎樣的壓力、面對過怎樣的非議,媽媽沒有具體地和小文聊過。不過小文覺得,這一切並不難想象。光從爸爸和媽媽對自己的態度,就能窺見端倪。

比如,每次出門,爸爸永遠會不聞不問地先走出去,不理會小文是什麽樣子。但媽媽會堅持讓小文穿上自己選的衣服,仿佛只有這一套衣服,可以在當天讓小文顯得像一個「乖女孩」。相比起爸爸對自己置若罔聞,媽媽在另一個極端: 永遠都很急迫、很用力地讓小文實作自己理解裏的「好」,然後向所有人展示。

小文隱約覺得,這份用力過猛背後,有很多舊傷疤。

「她大概是想,‘必須讓所有人知道,我雖然生不出小孩,但我能當一個好媽媽’吧。」

所以,媽媽才要按照自己的設想,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全都強加在小文身上。她不相信小文,她認為自己選的才是對的。而小文的主觀能動性,只會成為媽媽當一個「好媽媽」的絆腳石。

邵㑳穎是一位臨床經驗豐富的心理咨詢師,在看到小文和媽媽的相處時, 她想起自己的臨床案例裏,類似「焦慮的愛」已經屢見不鮮,有趣的是,這些愛,往往都是母愛。

「也許這其實是和女性意識的覺醒有關。上一代的媽媽,是我們國家第一代普遍有著較為早期女性意識的人,媽媽開始意識到自己可以去追求更多的東西。但另一方面,許多對女性固有的、腐朽的偏見又沒有被打破,所以這些媽媽的擰巴和焦慮,顯得尤其深。而這一切,有可能就投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邵㑳穎分析道。

另一方面,小文的到來,也許被媽媽當成一種「焦慮轉移」的出口。 小文猜,這是媽媽熱衷於引入第三方視角來批評小文的原因,那些讓媽媽落下傷疤的東西,那些外界目光、他人凝視、焦慮,可以全都轉移到小文的身上。

這麽一來,媽媽自己就可以從審判台上下來了。換小文上去。

小文下不來的審判台,曾審判了媽媽很多年。

論及媽媽是否對小文「轉嫁了他人的目光及其造成的焦慮」,邵㑳穎更傾向於認為,那是因為媽媽一直生活在別人的目光當中,她自然地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就是要在別人的目光裏活著。所以,她只是根據這樣的認知,去教育女兒。

其實,再談起過去二十幾年的往事、談起媽媽的病,小文第一反應既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愧疚」。她愧疚於媽媽患病以後,沒能更好地照顧媽媽。也愧疚於自己從未能完成媽媽的期望,當了一個讓她永遠生氣的壞小孩。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們知道小文媽媽的期望,是不可能一一完成的。那是一種扭曲的、充滿控制的愛。但很可能,在很長的時間裏,小文是沒辦法意識到這件事的。因為,幾乎是從她記事起,媽媽就用自己的那一套向小文施以打壓、灌輸。

父母是小孩第一個百分百依賴和信任的物件,假如父母從小孩記事起就輸出某種價值觀,無論旁人看來這價值觀多麽扭曲,都會被這小孩當作是這世界的真相去靠近。這叫做「投射性認同」。

即使孩子已經傷痕累累,卻仍然做不到一刀兩斷,反而容易陷入「愧疚」的內耗裏。父母的打壓和控制,或許已經被孩子內化成自己認可的價值觀了。 而自己從未真正滿足過這套價值觀中值得被嘉獎的部份,愧疚也就不足為奇。

追與離開


人生的絕大多數時間裏,小文不曾真的要離開媽媽。在咨詢師邵㑳穎看來, 面對媽媽的愧疚,以及嘗試理解的努力,其底層都是想要獲得媽媽的認可,是一種想要靠近的動力。

小文也許始終希望著能和媽媽有更美好的關系。只是,她已經從無數的爭吵和羞辱裏,痛苦地明白,改變媽媽已經太難了。於是過於劇烈的挫敗感,讓小文轉而決定改變自己 —— 只要我能理解媽媽,也許我們就能相處得更好吧?

其實,「更好的相處」意味著什麽,小文從來不太知道。她說:「我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正常的關系應該是怎麽樣的,我沒經歷過。」

邵㑳穎見過很多因為原生家庭原因要尋求幫助的來訪,她發現一個可能有點反直覺的現象:

通常,孩子對父母的愛,往往比父母對孩子的愛要更多、更堅韌。

「我們會發現,真的能做到所謂斷親的年輕人,其實不多。 更多的人,在面對父母時,還是會退行到一個小孩的狀態,始終希望著媽媽能看看我,爸爸能看看我。

這或許也和生命軌跡有關。孩子一來到世界上,ta對父母的依賴、信任和需求就是百分百的。但父母不是,事實上, 父母對孩子的信任與期待,更像從一個空杯子逐漸裝水。

比如,有的父母可能就是生下來希望孩子健康、然後希望孩子聰明、然後希望孩子學習好、然後希望孩子乖.....只有孩子都完成了,ta們才會越來越愛這個孩子。」

不止小文,許多小孩,甚至會用一生的時間,迴圈往復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追尋父母的愛的路上。

縱使自己想要追求、靠近的東西讓人難過,甚至根本就是虛假飄渺的,但仍有大量的人,為之奔往。我們甚至都知道這過程痛苦比快樂多,很可能是一場徒勞,但至少有這麽一個方向,就足以讓很多人感到滿足。

和小文的這一次采訪,前後相隔了幾個月。有些令人意外的是,幾個月後, 在最近一次聯系時,小文說,自己已經慢慢淡出了媽媽的生活。

她告訴我,現在自己的事業發展得比較好,也買了自己的房子。也因為給媽媽找到了合適的研究計畫,有專業的醫生和研究員照看媽媽,其實比自己靠譜多了。而在心理咨詢師的持續幫助下,小文回過頭去,對往事有了更多客觀的理解,對自己的認知有了重新的整合。 「我覺得自己變強大了。強大到,我不再怎麽在乎媽媽怎麽說我了。強大到,我可以離開。」

通話最後,我問她:

「阿茲海默會奪走人的記憶,而你和媽媽的記憶如此復雜,你會如何面對這件事?」

她說:

「我會期待。我期待失去了過去所有記憶的媽媽,像陌生人一樣面對我,不再把我當成那個需要被壓制的女兒。到了那天,也許我們能進行此生第一次平等的對話吧。」


今日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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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依然沒有放棄追逐、靠近?

本文關鍵詞:阿茲海默、原生家庭、親子關系、投射性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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