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很多人能夠在方言與普通話自動切換,而現在的孩子說話直接就是普通話,早就沒有了「口音羞恥」,但這件事情到底是喜是悲?
最近,孩子熱衷於說我們這裏的方言,在家裏哇啦哇啦講個不停,有些話很像,有些一點兒卻都不沾邊。不過,她沒有這樣的語境,也缺乏與其交流的物件。所以,自己說著說著就亂了,荒腔走板,也不知道她到底說的哪路口音。家裏平常交流都是普通話,我很奇怪她從哪兒學的。她說班裏有倆同學就這麽說,她們覺得很新奇,也跟著學,學來學去就成這樣了。細究起來,這倆同學家裏的爺爺奶奶都是老土著,所以孫輩兒也就一直這麽說。我倒也沒阻止,而是更加寬容看待這件事。其實,方言不單單是口音,還有很多特定的詞匯和典故,非常鮮活。我們當地土語稱呼太陽是「老爺兒」,稱呼月亮是「老母兒」,一個人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就被稱作「像驢舔了一樣」。如果一個土生土長的孩子都不知道這些本地話,那真真是一種莫大的遺憾。我對孩子說:你們還真該學學方言。
【父母愛情】劇照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如今反倒是本地方言需要重新學習了。今年一月,寒假剛剛開始,我坐火車出差。一進門,就看見整個車廂被一大群孩子占據,沒人吵鬧也沒人跑動,倒也井然有序。更讓人稱奇的是他們交流全都是普通話,而老師隨身攜帶的旗子上印著「重慶某某小學」。我問他們:「你們不說四川話嗎?」「我們平常都說普通話。」孩子回答完又糾正我「我們那裏是重慶話,不是四川話。」推廣普通話的益處顯而易見,假如我們都只會說本地方言,這樣順暢的交流是無法實作的。
事實上,我們這代人,多少都有一些「口音羞恥」,因為當年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就代表著較高的教育程度,也就是所謂的「有文化」。當然,有些區域還是以講方言為榮,同時具有強大的向心力,只要踏入這片土地,新人總難免要去學習。 方言本身並不存在「土」「洋」之分,也談不上有無「腔調」,完全是由這個地方政治經濟文化是否發達決定的。 至少,我們這個小地方屬於不把講方言當做榮光的區域,自卑是難免的。
「口音羞恥」最可怕的不是自己有口音,而是有口音卻渾然不知。當年,我參加一個全省範圍的培訓。發完言,我坐回到原處,還沒喘息待定,旁邊的人就問:「你是某某地方的吧?」我點頭說是,他說:「一聽就能聽出來。我大學上鋪就是某某地方的人。」我沒吭聲,但臉紅了。因為我自以為從小說的就是普通話。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口音還是如此濃重。之所以我一直有這個自信,是因為我在鐵路子弟學校上的小學和初中。這類學校有個特點:很多職工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大家都用普通話交流。我爸媽也不是本地人,家裏也不說方言。按說,從家庭到學校,沒有方言的生存環境。可我的口音偏偏就像是修煉沒兩年的狐貍的尾巴,隨時隨地都能顯露出來。時至今日,我也沒搞懂我這口地道的方言是從哪兒學會的。
這幾年,我的「口音羞恥」不那麽嚴重了。因為我越發覺得方言的魅力就在於它具有頑強鮮活的表達力,普通話根本無法匹敵。 如北京話的【茶館】、【四世同堂】,滬語寫就的【繁花】,很多內容是普通話無法體現的,你必須放在當地的語境中去理解體會。 比如北京話裏形容閑極無聊的「五脊六獸」,形容徹夜無法睡覺的「熬鷹」。比如上海方言說發「糯米嗲」——發嗲像糯米那樣又柔又軟,但多了又會積食引發不適……正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些文學作品也透著一種自豪感。只有你去努力了解的份兒,而不存在它來俯就你的可能。
【情滿四合院】劇照
方言也是一個地區生活和文化的金鑰,我還真就現場破譯過一回。我是在山西上的大學,大四時終於學會了一口不算流利的太原話,這都是拜班裏那幾個本地同學所賜。去年,我帶著孩子到山西旅遊,住在一個著名風景區。我帶著孩子在客棧院子裏玩耍,幾個服務員則忙個不停。他們拆開快遞箱,拿出一個超級大罐子,把裏面的肉醬分裝到很多小玻璃瓶中,然後再貼上一個印有「手工制作」的標簽。這些肉醬會被當做本地特產賣掉,因為外面的街上就有很多類似產品。服務員裝著裝著有點兒心虛,開始用當地話嘀嘀咕咕,一人說:這個人不會把咱們的東西傳揚出去吧?咱們是不是進屋子裏分裝。另一人說:屋子裏全都堆滿了,他沒拿手機拍下來就沒事兒。一人說:他肯定不會買肉醬了。另一人說:沒事,二貨(傻子)那麽多。雖然這裏的方言與太原話有所區別,但我摒心靜氣地傾聽還是能聽懂。我扭過頭,笑了笑說:「我確實不愛吃肉醬。」服務員大驚失色,不再說話。我的孩子就在身邊玩,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盡管「偷聽」這件事不那麽光彩,但這種樂趣實在是難得。
【山海情】劇照
懂一門方言雖有如此多的妙處,但在幾年前,我們對待孩子的口音問題遠沒有如今這麽豁達。我們的祖輩身體都很健康,一直幫襯著帶孩子。那時,他們天天給孩子唱兒歌,這些兒歌內容古老倒也罷了,關鍵都是帶有濃重口音地被唱出來。我們一度很擔心孩子說話有口音,反復糾正。可是沒用的,剛剛糾正過來,就又被他們帶偏了。如實反復數次,這種擔心直到孩子進入小學學習普通話發音才宣告結束。其實細想想,她們在幼稚園學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這首耳熟能詳的童謠不也是方言嗎?至少對於北方人來說就是如此,因為我們管外婆叫姥姥。
【家有兒女】劇照
矛盾的是,我雖然鼓勵孩子學學本地方言,可一旦變成文字形式,又只能去糾正她。孩子曾在作文中用「立馬」這個詞,「立馬」在我們的方言裏等同於「立刻」,我告訴她還是「立刻」更書面語一些。她還用過一次「ni(膩)歪」,我也只能給她改成「討厭」。原因很簡單,至少在學生時代,作文還應該以書面語為主。這不僅僅是會不會丟分的問題,還要考慮讀者的認知和感受。這也說明,現在能留給方言的生存空間已經不多了。在不久的將來,所謂故鄉,所謂鄉愁,可能也就是一個文化符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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