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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葉愛時
去年的某一天，我爸又在電話裏數落我的不是，說我不會帶小孩，說別人家的孩子在外面學這個學那個，而他十歲的外孫女居然什麽興趣班都不上，一到家就無所事事、東遊西蕩，將來註定廢物一個。
這大概是我爸第一千次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盡管在過去的三四年裏，我已經非常明確地告訴他，不需要他參與我的家庭生活，但他聽而不聞，仍會在微信裏、電話中以及難得碰面的飯桌上以不容辯駁的語氣指示我的育兒工作。
都說父愛如山，我常常覺得這座山就是五行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十九年的讀書生涯，基本都在他的嚴厲監督下度過，甚至在外地上大學、讀研究生，放假回家也要向他做思想匯報，總結一學期的心得體會；畢業後，他親自過問我的每一份工作，即便幫不上什麽忙，即便他不是很了解，也要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將我訓斥得體無完膚，只因我的職業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型別。
三十多年來，父親和我的相處模式只有一種，即命令與服從的關系。我可以在內心反駁、抗議，但表面一定要裝得畢恭畢敬，以免被他的火爆脾氣罵得狗血噴頭。
因此，當我第一次斬釘截鐵地對父親說，除非女兒主動提出，否則我絕不會帶她上興趣班的時候，我爸的吼聲穿過手機螢幕都能將玻璃震碎。他向來敏感、偏激，動輒將「死」字掛在嘴邊，以前的我，一聽到他惡毒的詛咒，就會嚇得兩腿發軟、淚如雨下，但這一回，我勇敢地迎了上去，據理力爭、反唇相譏，將他每一句情緒失控的話都用力扳回去，意誌堅定如巍峨不動的泰山。
最後，我爸在電話那邊連聲嘆息，有氣無力地說：「你變了，你變了，算了，我不管你了。」
這句話如一種暗示，讓我飽受良心的譴責，然而，內心深處卻不由分說地湧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活了三十八歲，我首次在父親面前為自己贏得主權，也許這種做法給他帶來了打擊和傷害，但我的人生卻從此翻開新的一頁，一個不用在任何人面前畏手畏腳的一頁。
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是我人生路上重要的裏程碑，我急於與他人分享，卻又難以啟齒。激動的感覺是真實的，與此同時產生的自卑感也千真萬確。
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我對自己說。在我爸眼裏，我依然一無是處，他不管我，不是因為塔克辛賴我，而是因為他認定我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除了敢於和他頂嘴，其他方面百無一用。
這就是我爸長期以來給我的感覺。他似乎永遠都在指責我、埋怨我，永遠對我不滿意，永遠嫌我低人一等，除非我能像堂姐那樣捧上公務員的鐵飯碗，或者如表姐、表弟那樣從事醫生、老師這種體面的職業，否則我就是他這輩子無法洗刷的汙點。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有充分的理由看不上這個女兒。作為一名傑出的水利工程師，他聰明、嚴謹，邏輯分析能力和空間想象力極強，最拿手的學科是物理；而我學的最差的便是物理，一上課就腦子短路，公式原理如同天書，怎麽教都教不會的白癡狀態幾乎每天都能將我爸逼瘋。
「笨蛋」是我爸對我的定義，是他張口閉口罵我的口頭禪。難聽、粗暴、傷自尊，但我無力辯駁。我佩服他的聰明，也很想證明自己不笨，不幸的是，我的努力以失敗告終，我的物理從來沒有學透過。
去外地上大學後，我和父親的關系有所緩和，只有寒暑假回家面對他時才感到自卑與恐懼。考上研究生後，我的學歷高於他，明顯感到他對我的態度寬松許多。可惜好景不長，踏入社會後，我換的六七家公司都是私企，所處崗位均為後勤類，讓他這個在事業單位做技術骨幹的精英喪盡顏面，深以沒出息的女兒為恥，不止一次表達出對我的失望乃至絕望，期待我的小孩能替他掙回面子。
沒有想過他這樣做對不對，我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證明自己的能力上，一如上學時，透過拼命學物理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也可以達到他的高度。結果是，我在同樣的地方摔了兩次跤，我的確比不過他。
落後就要挨打，這個道理是父親身體力行教我的。因為比我優秀，所以他對我的羞辱肆無忌憚，說我這一生已經完蛋，不如專心在家帶小孩；說我將來肯定是被公司淘汰的料，不如趁著年輕趕緊辭職在家做點小本買賣；說早知道我這麽沒用，當初就不應該上大學，中專學歷就夠了……倘若我為自己辯護幾句，他就很不耐煩地對我嚷：「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講這些！你就得聽我的！」
他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鄙視和輕蔑讓我擡不起頭，也讓我滿腹怨言：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我才能擺脫這個男人的淫威？是不是只要我沒他出色，就註定一輩子被他踩在腳底下？
直到近幾年，我沈迷於自己喜歡的事業並做出一些成績時，才逐漸走出我爸帶給我的陰影。我慢慢意識到，其實他並沒有自己塑造出來的形象那麽高大，而我也沒有他貶低出來的那麽渺小。我們在能力上是存在差距，但這段距離可以透過辛勤耕耘不斷縮小，將來的我未必會輸給鼎盛時期的他。我，不需要在父親面前低眉順眼。
這種日積月累的底氣終於迎來了爆發的時刻，我以鋪天蓋地的氣勢壓倒了老爸的淩人盛氣，將他懟得啞口無言。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我們父女沒有講過一句話，仿佛原先不平等的關系一旦被打破，兩代人就變得無話可說。
不知道遠在老家的父親作何感想，獲得自由的我心情在輕松和內疚間來回徘徊。誠然，我厭煩父親對我個人生活的過度幹涉，但僵局也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如果說我從父親的打壓式教育中學習了什麽，那就是尊重和包容的重要性。 和爸爸頂嘴僅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要戰勝他。說句老實話，我真心不想給他留下「女兒大了，翅膀硬了，對我也沒禮貌了」的負面印象，苦於一時找不到突破口。
前不久，我鼓足勇氣和同事講自己的心事，驚詫地得知她只是外表看來活潑開朗、無憂無慮，其實也是在家長的雞毛撣子和冷言冷語中艱難成長，以至成年後，和父母關系冷漠，對他們說的話愛答不理。
同事的話如一飆風推開了我微小世界的窗戶，我又趁熱打鐵詢問了其他同事和親朋好友。打探了一圈，發現除了極個別人出生在開明寬容的家庭以外，其余人——無論是從小就品學兼優、長大後仕途順利的親戚還是父母文化程度均不高的朋友，無一例外都是被父母罵到大的。他們和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才不會用他們那一套養自己的小孩。」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轍。
好笑的是，很多人都對我年近四十才反抗父親表示震驚。哪怕再軟弱的人，也會在叛逆的青春期和強勢的父母抗衡過，從此，不卑不亢地生活；反觀自己，青春期乖如綿羊，對父母唯唯諾諾，後果便是拖到不惑之年才發動自我保衛戰，惹得長輩不開心，自己也郁悶。
有點可悲，但好像又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的性格決定了我要花上更長的時間自我覺醒、接納自己，然後才有可能為自己的幸福做鬥爭，這是我必須要走的道路，或許長了點、慢了點，但總算也能安然無恙地到達終點。仔細回想，沿途的風景並不全是暗淡無光，也有鳥語花香的明媚片段。事實上，當我擺脫父親給我的壓力，心平氣和地回顧往事時，我可以坦率地說，父親對我很好。他窮盡一生都在用他的方式保護我不走彎路，少吃他當年吃過的苦頭。 他不是完人，性格上某些令人不快的地方不只針對我，也針對其他所有人，但無論怎樣，他的出發點都是好的。
更何況父親還是一位對社會做出貢獻的優秀人才。他做工程師要遠比做家長在行很多，許多重大工程計畫都有他監督負責的身影。我不敢和他頂嘴的諸多因素裏，敬佩占了很大比例。毫無疑問，他是一名腳踏實地的實幹家，這種風格對我造成深遠的影響。我成長的痕跡裏，留有他深深的烙印，長存我心，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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