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 曾於裏
在2015年史上最嚴「限真令」出台之前，內娛的戶外真人秀創作呈現紮堆之勢，有粗制濫造的作品，也有勢頭很猛的節目。【奔跑吧兄弟】 （後更名為【奔跑吧】） 【極限挑戰】等至今仍在播出的長壽真人秀，均誕生於這個時期。
【極限挑戰】劇照
2015年和2016年推出的【極限挑戰1】和【極限挑戰2】，一度是內娛最好玩、口碑最好、也最受歡迎的戶外真人秀，這兩季在豆瓣上的評分高達9.3分、9.4分。第三、四季的口碑雖有所滑落，還不至於崩盤。從2019年的第五季開始，嚴敏不再執導，孫紅雷、黃渤、黃磊、羅誌祥、王迅、張藝興組成的「極限男人幫」也不再是固定成員，節目的風格大變，口碑一落千丈，之後幾乎每一季的評分都在及格線以下。
嚴敏時代的【極限挑戰】堪稱國民綜藝，後嚴敏時代的【極限挑戰】愈發「無人問津」。 如今播到第十季的【極限挑戰】，還有多少昔日的「雞條粉」在追？又有多少人知道第五季後每一季的固定成員又有誰？曾幾何時，【極限挑戰】的網路播放量一騎絕塵，而從雲合2024年電視綜藝榜單來看，同期播出的【奔跑吧8】排第二，【極限挑戰10】僅排第十，年榜前十【奔跑吧】占三席，【極限挑戰】只有一席——播放量已被昔日的競爭對手如此吊打。
【極限挑戰】的衰落，是一檔好玩的綜藝，轉型為一檔以宣傳為主體、以正能量為核心任務的「宣傳片」的必然結果。 觀眾並非排斥主旋律，觀眾只是對說教無感，觀眾只是想要一些純粹的快樂。
劇情式綜藝：盡興地玩
【極限挑戰】是存在版權爭議的。該綜藝的模式來自於南韓MBC電視台的國民綜藝【無限挑戰】，南韓團隊曾參與【極限挑戰】的籌劃。不過，正兒八經購買【無限挑戰】版權的是央視2015年底播出的【了不起的挑戰】。這裏插一句，【了不起的挑戰】是央視少有的放開玩的高分綜藝，豆瓣評分高達8.9分，只可惜它只做了一季。
固然【極限挑戰】的模式來自於韓綜，但它成功地本土化，主要得歸功於該綜藝的總導演嚴敏 。 【極限挑戰】前四季之後，嚴敏還做了【說唱新世代】【戲劇新生活】等高分綜藝。
嚴敏的綜藝有他鮮明的風格，尤其是他少劇本幹預的理念。 【極限挑戰】中，少幹預表現為「劇情式綜藝」的形態。節目減少事先編排的劇本內容，常常是直接將嘉賓置身於城市環境中，只提供一個大致的方向或目標，然後就放手讓一切自然而然地展開。
這種「允許一切發生」的態度，讓每一期錄制都成為嘉賓一次全新的冒險旅程，增加觀眾觀看時的刺激感和參與感。同時，少幹預也給了嘉賓更多展現真我的空間，即興發揮往往能創造出意想不到的笑點和感人瞬間，提升節目的吸重力。
當然，少幹預並非無劇本。【極限挑戰】每一期都有一個明確且貫穿始終的主題，節目中的任務和挑戰環環相扣，每一個環節的完成都是下一個環節的鋪墊或轉折點，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線。 這種緊密的邏輯關聯性，增強節目的敘事性和沈浸感。
比如【極限挑戰1】第一期【時間戰爭】圍繞著「時間」的概念展開，男人幫被設定為來自未來的「時間旅行者」，他們需要透過完成一系列任務來賺取「時間資源」，或者搶占對方的時間，來延長自己的生存時間……這不正是高概念科幻電影【時間規劃局】的設定嗎？
【極限挑戰第1 季】劇照
又比如第一季第四期【沖出黎明】，男人幫原本以為是去海島享受一日遊，很快他們就發現陷入一場精心設計的「海島生存遊戲」，他們不僅要對抗自然環境，完成各種艱難的任務，還要在一系列智力與體力的挑戰中互相合作，對抗「神秘人」，解開謎題，爭取勝利。這一期各種爆炸的發生，完全就是電影裏的場面，甚至比電影刺激——畢竟演員會事先看到劇本，真人秀的嘉賓是真的沒想到節目組玩那麽大，會讓距離嘉賓不遠、但在安全距離之外的汽車、麵包車突然爆炸。
【極限挑戰】第一二季的很多期數，確實像看電影一般，充滿戲劇性和不可預測性，讓觀眾始終保持高度的好奇心和期待感。
嚴敏綜藝的選人常有驚喜之處。他善於整合不同領域、不同性格的藝人，挖掘每位藝人的特點，讓他們在節目中碰撞出新的火花，豐富綜藝節目的多樣性和層次感。 【極限挑戰】前四季的成功，與「極限男人幫」之間的化學反應是分不開的。
每位嘉賓在節目中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角色定位，如孫紅雷是「顏王」，黃渤是「青島貴婦」，黃磊是「神算子」，張藝興是「小綿羊」……不同性格特征的嘉賓有很好的碰撞與互補。
男人幫也超越普通的同事關系，更像是家人或老朋友。 他們相互之間了解深刻，能夠自然地開玩笑、互相捉弄，在面對任務和挑戰時的即興反應、流露的情感以及互坑行為，都顯得真實自然。 節目以搞笑和挑戰為主，但歡笑之余，也不乏溫馨和動人的瞬間，男人幫在面對「生死存亡」時的團結協作、互幫互助，能讓觀眾感受他們之間的情誼。
總之，嚴敏時代的【極限挑戰】，大抵是符合這個綜藝的定位——節目設定的各種挑戰，確實是逼近「極限」的，它沒有什麽思想包袱，放開手腳去策劃，很盡興地做綜藝。
【極限挑戰第1 季】劇照
同樣地，嘉賓們也都是盡興地去玩。 大家都能接受節目組的各種「整蠱」、敢於自黑、放得開，這種「玩得起」的態度極大地提升節目的娛樂效果。
當【極限挑戰】第一二季較好地融合真實、創意、情感與娛樂性，創造一個絕對輕松愉快的觀看環境，觀眾自然也能盡興地投入，開懷地大笑。
正能量宣傳：娛樂是其次
一檔純粹只是讓嘉賓們盡興地玩、純粹讓觀眾看個開心的綜藝節目，如果在一線衛視的周末黃金檔播出，是否是「靠明星博收視」，是否會「娛樂至死」？特別是，【極限挑戰】一二季的一些遊戲環節設計包含算計、背叛等元素（ 這自然是假的，為的是增加節目的觀賞性和不確定性） ，它們與主流價值觀倡導的正面、積極的社互動動有所偏差，會否誤導部份觀眾？
這樣的說辭，在我看來是誇張的、可笑的，但它確實是不少人所秉持的。我們有著深厚的「文以載道」傳統，這一理念強調文學藝術應當承載和傳遞道德觀念、社會價值和文化精神。 在這一傳統的影響下，即便是看似輕松娛樂的電視真人秀，也被期望能在提供娛樂的同時，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發揮其在社會教育、文化傳播及價值引導方面的作用。
與此同時，我們的文化對「玩物喪誌」高度警惕。先賢們擔心過度沈迷於遊戲或享樂會使人喪失進取心和責任感，一再警醒世人要有所節制，追求更有意義的生活目標。 這讓很多人內心深處隱隱地覺得，純粹的娛樂似乎是「有罪」的。
所以，【極限挑戰】第一二季雖然收獲很高的收視率、贏得很多觀眾的喜愛，節目卻面臨不小的輿論壓力，遭遇過延播風波，還不時被傳出停播傳聞。加之2015年最嚴限真令的影響開始體現，2017年的【極限挑戰3】有了主題和風格上的變化，比如節目增加了素人的比重，並極力向公益、正能量方向靠攏。
將社會熱點、重大時間節點、傳統文化等元素融入真人秀之中，是可以讓「劇情」富有教育意義。 比如【極限挑戰4】第一二期【知識改變命運】，男人幫回到1978年成為下鄉的知識青年，他們需要透過從事農活、賺取工分來獲取參加高考的資格，重現當時年輕人為了追求知識、改變命運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傳達「知識改變命運」的核心理念。這兩期節目就受到頗多好評。
問題是，在主打娛樂的真人秀節目中，寓教於樂是很難做到的。 當每期節目都要求強調教育意義和宣傳目的時，必然導致內容設計過於直接地圍繞某個特定主題展開，節目內容較為生硬，缺乏自然的過渡和有機的融合，失去原有的娛樂性和趣味性。
【極限挑戰】第三、四季仍然有一些不錯的期數，但總體的歡樂效果與第一、二季相比已經打了折扣。這直觀反映在豆瓣評分上，第三、四季降為8.3分和7.6分。
2018年，【極限挑戰】導演換人，極限男人幫也大換人，正式標誌嚴敏時代的【極限挑戰】成為過去式。 不同導演有不同的創作風格和理念，這直接影響到【極限挑戰】的整體風格、內容走向和氛圍營造。
極限男人幫成員之間經過長時間的合作，形成獨特且深入人心的團隊氛圍和化學反應，換人後，成員的定位和風格重新定義和分配， 這不僅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也導致節目原有的平衡和特色被打破，影響節目的趣味性和觀賞性。
觀眾對導演和極限男人幫的原班人馬產生強烈的情感依賴和身份認同，更換後，這種穩定的情感聯結被打破了，減少了觀看的親近感和投入度。
【極限挑戰第十 季】劇照
故而，從【極限挑戰5】開始，這檔節目只是依然叫【極限挑戰】，但它與嚴敏時代的【極限挑戰】本質上沒有聯系，它更像是「正能量挑戰」，每一期都圍繞一個正能量主題展開正面宣傳。 如果說前兩季每一期像是緊張刺激的懸疑驚悚電影，那麽第五季後就變成帶有娛樂元素的宣傳片，比如第五季是宣傳「長江經濟帶」，第六季的核心主題是「幸福奔小康」……
為了確保正能量資訊的有效傳遞，節目高度依賴於「走流程」，情感表達和人際互動公式化和表演性質較強，已不是充滿未知和驚喜的真人秀，嘉賓之間自由發揮、互相捉弄的歡樂氛圍被淡化。
為了貼合正能量主題，「教」的部份常常是進行直接的道德宣講或知識教學，多數年輕觀眾（嘉賓的粉絲除外）對此類說教無感；節目中「樂」的部份，只為了配合主題而強行加入，「教」與「樂」是割裂的，拼貼痕跡明顯，看著是鬧哄哄卻不是真正的有趣。
【極限挑戰第8季】劇照
其實，觀眾並非反感正能量表達，觀眾反感的是過於直白或生硬的說教方式，讓節目失去原本應有的趣味性和娛樂性 。同時，當眾多真人秀節目普遍以正能量作為每一期的主題，不可避免地會導致題材和表現形式上的同質化，千篇一律的大美河山、奔赴小康、弘揚傳統、勵誌成長、公益行動等，沒有新意和驚喜。
【極限挑戰】的衰落不是個例，它折射的是內娛影視綜藝創作被沈重和教條化的理念深深束縛。 「文以載道」是沒錯，但這不意味著任何節目都只能是承載和傳播道德教誨的工具；擔憂「娛樂至死」也沒錯，但快樂是無罪的，想要獲得笑聲是觀眾的權利。
要尊重觀眾的選擇權，理解他們對輕松愉快內容的需求。 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中，一檔輕松幽默、充滿樂趣的節目，能夠讓觀眾暫時忘卻煩惱，感受沒心沒肺的快樂，這對於維護個人心理健康和社會情緒的穩定都至關重要。
【極限挑戰第3 季】劇照
文化的魅力在於其多樣性與包容性，綜藝亦然。 既然是綜藝，那麽，在追求深度與意義的同時，也不應犧牲那份最純粹的娛樂精神。 讓笑聲成為生活中最自然的旋律，讓綜藝節目成為每個人都可以輕松享受、共同參與的快樂源泉，這不該是一件奢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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