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妍妍網 > 情感

陪最神秘的諾獎作家逛北京,我們都聊啥了?

2024-03-21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今年三月,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布都拉查克·古爾納第一次到訪中國。古爾納出生於東非海島桑給巴爾,十八歲前往英國接受教育,在那裏成為了一名寫作者及後殖民文學研究者。諾貝爾獎給他的頒獎理由是,古爾納「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大陸間鴻溝和文化鴻溝裏的難民命運,做了毫不妥協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

在古爾納的中國之行中,我們有幸得到一次陪他遊覽北京的機會,與他一起爬上了景山,也鉆了幾條胡同。這位七十四歲的老人仍對不同人群的生活狀態充滿觀察欲,不管看不看得懂,他總是很認真地凝視著周遭的一切。

和古爾納逛北京的兩個小時裏面,我們像兩個使用不同衛星定位系統的人,反復校正彼此的認知座標。我們把自己的經驗和知識套用在對方身上,然後知趣地騰挪、調整、退卻。唯一達成的共識是「復雜」,古爾納用這個詞形容生活裏的一切。



主筆|肖楚舟

海對面來的人

景山公園東門,馬路對面的商務車裏下來一群人,我努力在其中尋找那個酷似摩根·弗裏曼的老頭,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布都拉查克·古爾納。

2021年10月,阿布都-拉查克·古爾納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圖|視覺中國)

他看起來和照片上不大一樣,是人群中最瘦小安靜的那個。他的夫人德尼斯神采奕奕,總是走在他前面半步。古爾納則邁著緩慢謹慎的步伐,每一步都結實踩下去,然後才擡起另一只腳,像在試探腳下的土地是否穩固。

前一天晚上,古爾納剛從上海趕到北京。他的中國行程已經過半,一路上被座談會塞得滿滿當當。太多人想聽他說話,從會議室到講堂,從大學到書店,人們不斷地詢問那些他在作品裏反復書寫的主題,故鄉、遠方、離開、回歸、移民身份、痛苦和沈默。盡管他寫了十部與此相關的長篇小說,但人們還是在問,這些對他來說都意味著什麽。

古爾納在老北京胡同(於楚眾 攝)

來到我面前的時候,他似乎不想再進行任何宏大的命題式討論,也不想被架在諾獎作家的神壇上,只想當個普普通通的北京遊客。這是他僅有的半天閑暇,我們的規劃是先爬景山,然後去白塔寺周圍看看胡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提的這一兜子水,夠我們每人一瓶嗎?」

我們開始在景山公園漫步。古爾納大多數時候保持沈默,偶爾挑揀幾個他耳熟的細節加以追問,努力建立自己與這片陌生土地的聯結感。比如,我告訴他,明朝末代皇帝崇禎上吊的歪脖子樹,到了清朝被稱為「罪槐」,清朝人還在樹上綁了根鐵鏈,後來侵略者把鐵鏈當作文物帶走了。

「你說的侵略者就是歐洲人嗎?」

「不,有八個國家,包括日本。」

「鐵鏈最後去哪兒了?」

「我沒查到,可能是在戰亂中遺失了。」

「不不不,一定是在他們的某個博物館裏。」他把重音放在「博物館」這個詞上,拖長了音調。

古爾納和夫人 德尼斯(於楚眾 攝)

他向我確認清朝和明朝具體存在於什麽時間,我告訴他,派鄭和出海的就是明朝的第三個皇帝。古爾納在到達中國的第一場演講裏提到了鄭和,口吻充滿一千零一夜的味道,迷人得仿佛出自他那些充滿外國商人和遠洋船只的小說:「我從小到大都聽說,我們曾與大洋彼岸的地方聯系頻繁。在海岸的一些地方沿沙灘行走,你會拾到青瓷碎片,它們產自中國,是鄭和船隊遺留下來的歷史遺跡。在一些故事裏,中國人沒有隨艦隊離開,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老實說,這類跨洋聯系的故事聽起來就像是傳說或神話,然而我每年在家門口看到的五彩繽紛的人類活動證據,讓我相信它們是真的。」

「我就猜到這個故事會讓你們覺得很有趣。」他有點得意,又不大確定這個故事的含義,「西洋對你們來說到底指哪片海洋?是印度洋嗎?」

「不完全是,它是個很大的概念。實際上,古人口中的西洋人,可以指代所有來自中國西邊的外國人。」

「那說西洋是印度洋也沒錯,畢竟它也在西邊。」

【萬國誌】劇照

古爾納出生於東非海島桑給巴爾,海洋是他的地理概念的主軸。 在殖民者到來之前,那已經是一個混雜著世界氣息的小島,印度、阿拉伯國家甚至東亞的商人們隨著信風來往,其中也包括鄭和及他的船員們。 古爾納的故事裏常有倏然離開的人,他們被苦悶的生活或者不知名的痛苦攝取了魂魄,突然拋家棄子,好幾個都去當了海員。 【最後的禮物】裏的阿巴斯,拋下懷孕的妻子登上了歐洲人的貨輪,病重時手裏還捧著一本【奧德賽】。 【贊美沈默】裏面那個不知名的舅舅,躲到一艘從南非駛往日本的運煤輪船上,從此杳無音信。 【礫心】裏的房東姆蓋尼先生也是位老海員,甚至去過亞馬孫河口。

「你很喜歡遠航者的故事?」

遠航者們讓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千百年來,他們在海上移動,這些移動讓世界的不同部份產生了聯系,留下了知識和故事。在有遠航者之前,人們只了解自己,而不知道他者的存在。當你離開家鄉,也會對自身產生新的認知。(漂泊)這樣的苦難會讓你的自我不斷成長。

【北海鯨夢】劇照

古爾納對那些顯而易見的景觀——比如故宮、北京中軸線或者北海公園的白塔興趣平平。當夫人德尼斯問他要不要站在北京中軸線紀念牌邊拍張照的時候,他搖了搖手,因為他正向我解釋他的名字。

古爾納的母語是斯瓦希裏語,但他來自一個穆斯林家庭,這超出了一般中國人對非洲文化的理解。所以當我問他「你的名字在斯瓦希裏語中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他認為有必要馬上糾正我。

「不能說Abdulrazak是個斯瓦希裏語名字。這是個穆斯林名字,亞洲的、非洲的、歐洲的穆斯林都可能用這個名字。」他教我辨認名字的方式,「如果開頭是Abdul,那麽這個名字一定和神有關,意思是神的仆從。在伊斯蘭教裏面,安拉是唯一的、純凈的神。而神可以有很多特質,名字的後半截就代表神的一種特質。當然人們不一定以這種方式命名,還有很多其他的形式,可能只是加入一個父母很喜歡的詞,比如謝謝。」

他也好奇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我告訴他,我的名字裏有一個「舟」字,因為我來自千湖之省,那裏江河密布,人們過去常常劃船出行。他第一次對我本人發生了興趣:「你的故鄉是在中國的哪個部份?」

「中國中部,揚子江邊。」

他似乎真的在努力思考我說的地方位於哪裏,接著詢問中國的整體地勢哪邊高哪邊低,北京算是地勢高的部份嗎,中國畫裏那些巍峨的高山都在哪裏。在我們的對話中,這樣的摸索隨處可見。 好像兩個使用不同定位系統的人,努力將手裏的兩張地圖重疊起來。

古爾納熟悉這種認知錯位,也致力於用自己的寫作破除任何無視差異的粗暴總結。在他的諾貝爾獎獲獎演說裏,除了提到過去不被書寫的苦難和創傷,還表現出一種對當下歷史敘事的憂慮,重點是反對簡化:「一種新的、簡化的歷史正在構建中,改變甚至抹除實際發生的事件,將其重組,以適應當下的真理。這種新的、簡化的歷史不僅是勝利者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工程(他們總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構建一種他們所選擇的敘事),它也同樣適合某些評論家、學者,甚至是作家—— 這些人並不真正關註我們,或者只是透過某種與他們的世界觀相符的框架觀察我們,需要的是他們所熟悉的一種解放與進步的敘事。

在英語世界,作為一個非洲來的移民,一位教授後殖民文學的學者,古爾納很難逃脫先入為主的簡單概括。在2016年的一場訪談中,主持人不斷追問古爾納:「你怎麽看待移民作家這個分類?你會自稱移民作家嗎?你怎麽看世界文學?」古爾納的每個回答都帶著否定。而五年後的諾獎加深了這些印象,流散文學、移民文學、後殖民文學、見證文學,每一篇關於他的文章裏都要帶上兩個這樣的字眼。或者使用一個更大的概念——世界文學。因為他研究的後殖民文學,被認為是當下世界文學中的重要力量。

古爾納本人是否同意這些標簽或概念?當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正走在一段陡峭的台階上。他小心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斟酌著字句:「我不會使用這些詞描述自己,但我也不會與人爭論。 標簽只是一些人定位他人(positioning people)的捷徑。

他只對「世界文學」略有異議,「我對這個概念不是困惑,而是不信服(not convinced)。如果這場關於世界文學的調查是從西方開始的,那麽它的切入點是什麽呢?某種程度上說,這仍是西方中心的定位方式的延續。毫無疑問,如果它是從印度開始的,那麽我們所說的世界文學會與現在完全不同」。

古爾納在陡峭的山路上站定一會兒,喘了口氣:

「至於其他標簽,我不會反駁。就像如果有人說你是個中國人,你會說不對嗎?如果你說不,他會接著問你為什麽呢。這場爭論將沒完沒了。所以我不會為此爭論,這不會困擾我,也可以說它們都是我的一部份。因為我知道我是誰。」

古爾納在景山公園和故宮的合影(於楚眾 攝)

「那 麽你會如何形容你自己?

古爾納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這個問題對於一個正在下山途中努力邁動雙腿的老人來說太復雜了,或者它根本不該有個答案。

萬事皆復雜

如果說古爾納和其他遊客有什麽顯著區別,那就是他對具體生活的興趣。在景山半山腰,第一個能望見故宮全景的觀景台,我向古爾納艱難地背誦前兩天臨時學習的英文版故宮簡介,包括中國建築中體現的「天地人和」的觀念以及風水思想。他對此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致,轉而關心一些家長裏短的問題:中國古代的皇帝在宮裏面辦公還是住宿?他一大家子都住在裏面?他的親戚住在裏面嗎?大臣住哪兒呢?他的仆人也住在裏面?

古爾納和筆者從景山觀景台看故宮全景(於楚眾 攝)

他的目光掃過故宮周圍的建築,國家大劇院、天安門廣場、北海公園和中南海。每聽到一個新的建築名稱就問:「它是在墻裏面還是外面?」 仿佛眼前所見的紅色宮墻不足以解釋皇室生活的邊界,他必須反復確認不同人群的活動範疇,才能在腦中構築關於他們的故事。

在白塔寺旁的胡同裏,類似的問題又出現了幾次。我給他介紹門上的春聯、身後的白塔、四合院的來歷與布局,他轉而趴在路旁的門縫上張望,「你說這是四合院,courtyard,院子在哪裏?一個院子就是給一家人居住的嗎?」

我告訴他,真正的四合院原來是一大家子居住,不過現在多半被分割成小塊,幾家人共用。過去城市管理還沒這麽嚴格的時候,人們可能還會在院子裏加蓋棚屋,用來給新的家庭成員居住,「就像【來世】裏哈利法為阿菲亞和哈姆紮做的那樣」。

【曾少年之小時候】劇照

古爾納的故事裏,人的居所是會生長的。哈利法家的院子先是容下了無依無靠的孤女阿菲亞,又接納了來歷不明的哈姆紮。兩個年輕人起先借住在院子裏加蓋的小屋,然後越來越靠近房屋的核心部份,最後他們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第三代,小屋和主屋也連通了起來。【礫心】裏面也有一棟奇特的出租屋,房東姆蓋尼叫它「非統房」,每個房客都來自不同的非洲國家,他們的生活境遇七上八下,在房間裏搬進搬出,直至徹底消失。一棟住宅的變遷,記錄著人與人發生聯系的過程。

古爾納站在胡同裏那些標記著「遊客止步」的大雜院門前往裏打量,觀察一堆墻角的雜物、幾台貼墻擺放的自由車、被水泥墻團團圍住的大樹,或者掛在樹上的晾衣繩。背後,載著貨物的電動三輪來來往往,嘴裏喊著「讓一讓」。他聽不懂周圍嘈雜的聲音,經常茫然地駐足,下意識地側著身行走。我們幾次在人潮裏遺失他,他幾乎被趕著吃午飯的上班族、忙著送外賣的電動車和隨處自拍的遊客淹沒了。

古爾納和夫人在白塔寺旁的胡同裏(於楚眾 攝)

我們在 一間咖啡館坐下。 古爾納喝了一口氣泡水,終於緩過神來。 這幾天他的腸胃不太平。 經過半個上午的步行,它又開始翻滾了。

「中國的食物怎麽樣?」

「人們都很熱情,但那些盛宴有點嚇人。」他半開玩笑地說。

兩天前鬧過肚子以後,古爾納開始對食物采取小心謹慎的態度。他保守地點了一個雞肉芝士三明治,要求去掉雞肉。拿到三明治後還在嘀咕,不知道這裏的芝士是什麽樣子,我給他看了看我的三明治內餡,他才放心地咬下去。這塊三明治似乎讓他找回一點英國食物的感覺,他舒了口氣。

在咖啡廳等待點餐的古爾納(於楚眾 攝)

「你的歸屬感跟食物有關嗎?或者跟其他東西相關,街道、氣味、語言、生活習慣還是別的什麽?」

「或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聯,包括你和身邊人一起做的事情,一起上學,一起生活,一切你習慣的事情。」

「在你的故事裏,當一個人回到故鄉,他總是感覺自己不再屬於那裏了。」

「並不是完全不屬於那裏了,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屬於’。 你不再只考慮歸屬的問題,開始帶著分析甚至批判的目光看待一切,你不是不再了解故鄉了,而是以另一種方式認識它。歸來不是一系列定格畫面,它是一個重新學習的過程。 歸來不會抹除你曾經離開的經歷,離開會產生一種效應,改變你看待一切的眼光,包括你如何接受這個地方、如何評估所發生的事情、如何看待你所屬的群體。」

【昔有琉璃瓦】劇照

「你在上世紀80年代第一次回歸家鄉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我離開桑給巴爾的時候,情況非常復雜。不像現在我們說,噢,我在倫敦有個新工作,我去一陣子,回頭見。我離開了太久。所以我覺得離開和歸來都具有極其復雜的含義。80年代我第一次回去的時候,心裏有很多疑惑:他們依然把我看作他們的一員嗎?我還依然能把他們看作我的一部份嗎?」

「你找到答案了嗎?」

「找到了,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想我需要那種焦慮。那是一種由於失去了富有確定感的人際聯結而產生的焦慮。」

古爾納要奔赴下一場對談的會場了。我們站在白塔寺旁的人行道口等車,隨口提起庫切、恩古吉,或者納博可夫、米蘭·昆德拉、布羅茨基。我實在太想知道,古爾納的「離開」和其他擁有相似經歷的作家有什麽不同。

古爾納在白塔寺旁的胡同裏(於楚眾 攝)

「每個人對這種經歷都有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我不覺得我的寫作和其他人有什麽相似之處。我認為這就是作家寫書的全部意義。有時候我們管這個叫‘你的聲音’,你會找到自己的聲音,沒人像你一樣描述這些事情,這就是讀者產生興趣的原因。」

他沒有繼續解釋「他的聲音」是什麽樣的。我們的談話很快淹沒在北京街頭的喇叭聲裏。德尼斯有些累了,坐在路口的石頭車障上面。一個穿著綠褲子,車頭掛著驢肉火燒的女孩,兩腿支著電動車艱難移動,試圖在我們面前的人行道上調個頭。她的前輪大概是軋過了德尼斯的鞋尖,德尼斯輕輕叫了一聲。女孩遠遠回頭說了好幾聲「sorry」,德尼斯溫柔地朝她招手示意「沒關系」。古爾納對這場小小的事故毫不介懷,他在太陽底下靜靜站著,懶懶地瞇了瞇眼睛。

「這幾天行程很忙,有點兒累吧?」

「還好,只是腸胃不適讓我感覺有些復雜。」

「你很喜歡用復雜這個詞。」

「可不是嘛,萬事皆復雜。」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第12期)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 未經授權,嚴禁復制、轉載、篡改或再釋出。

大家都在看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