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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 曌曌
我媽說，我生下來時是八斤六兩。可以說，在娘胎裏頭就沒起好，讓我從小就沒體驗過瘦是啥滋味。 我爸媽只重視我的品行言談，從來不評論我的胖瘦與美醜，這就讓我對外貌這一塊缺乏敏銳性，神經比較遲鈍。 偶爾有人說我長得壯實，我會當成誇獎欣然收下，沒覺得是一種羞辱。
上大學，交了幾個投心對意的朋友，她們跟我一樣，從不化妝打扮，也很少買衣服。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看電影逛公園，玩得很愉快。戀愛也談得順利，男朋友性情淳樸溫柔，從未用外貌相關的話題來PUA我。 生活在這種寬松友愛的氛圍之中，讓我沒有契機去仔細觀察自己的身材，雖然知道自己微胖這件事兒，但只是小事兒，一點也不影響我享受生活。
直到上班後，才體會到周圍人多麽在意外型，她們常用胖瘦來點評一個人，寒暄閑聊時的話題也總圍繞胖瘦展開。最可怕的是，胖瘦這件事無法掩藏，一眼即知，不像存折與才華，要亮出來別人才知道，害得我總有一種落在砧板上的錯覺，要不時接受審視挑揀的目光。
尤其男同事們對待胖人那種居高臨下的刻薄態度總讓我瞠目結舌，他們長得不俊朗帥氣，身材既不高大也不挺拔，卻覺得有資格對我的胖瘦說三道四。 比如早上簽到，碰到不熟的同事，他會很大聲地說： 「喲，瘦了，瘦了，衣服瘦了！ 」不知誰給他的勇氣，讓他以為自己很幽默，說完還哈哈笑半天，而我只覺得難堪，因為他的聲音替我吸引了一堆打量的目光。
在食堂打的飯菜多了些，會有男同事理直氣壯地取笑：「吃那麽多幹什麽，都那麽胖了。」我腦子裏想的是：「我胖關你什麽事？又沒吃你家大米。你看我胖，礙眼？我還看你像非洲難民呢，都怕刮大風把你吹跑……」可對於一個i人，頭腦風暴再猛烈，與人對峙時，仍會慫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後，我開始了減肥，是為了迎合大眾審美，並不是我覺得自己不好，而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不好。 都說減肥要管住嘴、邁開腿，所以，那些管不住嘴、邁不開腿的胖人就成了又饞又懶的人。 當然，導致肥胖的原因有很多，可外人不在乎內情，只關註結果，以胖瘦來論美醜。
不減肥還好，一旦開始減肥，就如同走進了迷宮，根本不知道哪條路能通往出口。各種磕磕絆絆，體重反反復復，本想解決問題，卻不斷產生了新的問題。肥沒減下去多少，心態崩了好些次，自我認知也越來越卑微。
尤其是生了孩子後，我胖到自己不敢照鏡子，出門躲著人走，仍逃不脫有人摸著我的肚子，說好像裏面還有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孩子一歲了，我終於鼓足勇氣上了回秤，同事家量煤的那種台秤。我把她們都推得遠遠的，站上去，看到了紅色指標嗖地一下彈到80那邊，搖擺一陣，最終對準了84。即便扣除臃腫棉襖和沈重鞋子的重量，我也是160斤的人了。
減肥，只能減肥，否則都沒有合適的衣服可以穿。 可是， 減過肥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多麽難，可不像嗑瓜子那樣，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動動牙就行。
我試過蘋果法、蘿蔔雞蛋法、黃瓜法，其實都是降低攝入熱量值的方法，營養攝入不均衡，違背人性，自然不容易堅持。還跳過各種健身操，不懂得要選擇適合自己體能的運動方式，一味追求快速燃脂，累得呼哧帶喘、腰酸腿疼，還不掉秤，自然就沒動力繼續虐待自己了。
還曾吃過減肥藥，早飯晚飯前各一粒。愛人強烈反對，我就偷摸吃。在自己家做背人的事不容易，總差一點兒就被抓個正著。吃完藥的效果確實好，胃裏惡心，看到美食也吃不下去幾口。攝入少了，體重自然會降。 不過，只吃了兩天，我的心臟就有些不對勁，時不時就來一陣突突亂跳，讓我有種要猝死的恐懼，只得趕緊把藥停了。
跟愛人如實交代，自然被狠狠批評了一頓。 他後怕不已，把我藏在背包裏的藥全翻出來，一股腦兒地倒進馬桶裏了。
凡事需要契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而我像個小兵，一次次向高山發起沖鋒，卻又一次次敗下陣來。每失敗一次，都要休息幾個月才能重振旗鼓。我曾想過放棄，好看又怎麽樣？又不頂飯吃，健康就好。可是，我也知道，胖過了一定的程度，哪裏還有健康可言？各種病也慣會欺負胖人，紛沓而來。
十年前，我靠節食和晚跑減到了140斤。雖然BMI25，不算健康值，但身邊的人都說我很瘦了，減到這樣可以了。我信了，也是因為陪我一起減肥的搭子退休了，去大連和兒子一起生活，剩我自己，減不動了。
節食讓我對食物的渴求放大了數倍，當我不再量體重，恢復想吃就吃的飲食模式後，是高價買來的裙子穿 不進去了，才讓我察覺自己又胖了。 每次復胖，體重值都會向上攀升，創造一個超越歷史記錄的新高值。 這麽折騰，我還活到現在，沒有胖死，我都佩服自己命大。
2022年，算是我命運轉折的一年。五月末，我再次選擇計算熱量值的減肥方法，花了七個月時間，瘦了三十斤。140斤是我的坎呀，再怎麽少吃多動，體重就卡住不動了。我寬慰自己，行啊，別減太狠，身體該受不了了，穩定穩定，不復胖就是勝利。
2023年，我用餓兩頓，狂跳兩天的方法也沒能突破平台期，暴食一頓，吃所謂的欺騙餐，也是無濟於事。體重一點點增長，似乎變成了一種必然趨勢，即使我已經盡全力控制了。我有時會破罐破摔地想：也許我的基因就決定我是個胖子，140斤是我的底數，我的努力只夠讓我從一個龐然大物變成普通胖子，想瘦到120斤，純屬於妄想。
但還是不敢松懈的，因為復胖了那麽多次，知道一旦胖太多，減下來的難度就倍增。 於是，148斤是高壓紅線，千萬不能闖的，降到139是距離我最近的目標，一旦實作就證明我打破了140斤的魔咒。
八分吃兩分練。我對運動沒有減重要求，只為增強體質，提高體能。每周會有三四天去運動，慢跑、快走、健身操都看心情安排。至於吃，是重頭戲。我聽從減 肥app的推薦，選擇了「5+2」輕斷食，一種間歇效能量限制的減重方式，1周內5天正常吃，非連續的2天少吃，單天攝入熱量不能超過500大卡。
聽著很簡單，我的困擾卻是找不到合適斷食的那兩天。周間工作強度大，一想到沒有足夠熱量做補給，我害怕下午撐不住；周末難得休息，周日孩子還在家，正應該是一家人大快朵頤享受美食的幸福時光，我怎麽能缺席掃興呢？
於是，東挪西補出來兩天斷食，搞得我的生活節奏亂七八糟。 斷食當天，吃完毫無存在感的輕食餐，精神上毫無快樂可言。第二天，上秤掉三斤時是挺爽，可輕斷食後遺癥就是正常吃飯時容易收不住，掉下去的三斤，用兩天又漲回來了。
踐行了一個月，體重仍卡著，適數反復浮動，心情如同在天堂地獄間來回穿梭跌宕起伏著，生活有種即將失控的混亂感。某一天晚上，我明顯感到身體不適，是血糖過低導致的頭暈眼花。只是減肥，犯不上玩命吧，還是換成「16+8」飲食法吧。
顧名思義，所謂的16+8就是每天在8小時之內完成進餐，其余16小時斷食。本質上都是減少熱量總攝入值，問題是怎麽安排，才能讓挨餓這件事少些煎熬。我掐指一算，如果六點半吃早飯的話，晚飯得下午兩點半就開吃。作為上班族，這個時間吃飯不現實。
可 如果到家不吃晚飯，就相當於過午不食，多年前我曾經試過，沒成功，對我這種迷戀用晚餐犒賞自己的人來說，簡直是酷刑。辛苦了一天，到家還要忍饑挨餓，大半夜的被餓得抓心撓肝，輾轉難眠，心理上知道應該睡覺，身體裏的胃卻像一只惡狼一樣清醒。睡得不好，想掉秤更難了。
就在苦思怎麽安排八小時時，恰好發現一位同事每天都不吃早飯，兜裏帶個茶葉蛋，或者一袋牛奶，九點多鐘，翻出來悄悄地吃了。看她體型纖細，我靈機一動，幹脆不吃早飯好了。早上是我意誌力最強的時刻，不吃早飯很容易完成。
只是不能跟家人們一起吃早餐有點遺憾，尤其早餐是孩子在家吃的唯一一頓飯。 但想著瘦下來的美好畫面，我覺得暫時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十點半吃午餐，五點半吃晚餐，我吃得盡興，也時常撐得難受，嚴重時喘氣都有些費勁，壓氣。
只堅持一周時間，體重沒掉幾兩，胃開始疼了。毫無預兆，突然就又脹又疼，來上一陣，額頭上都疼出一層薄汗。「5+2」是饑一天飽兩天，「16+8」是饑一頓飽兩頓，該不會是我這麽亂弄，把胃給吃出毛病來吧？ 健康最重要，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好好吃飯吧。
說到好好吃飯，我才恍然，這些年，其實我一直不會好好吃飯。 小時候，家人們都忙，沒閑暇聊天，只有吃飯時，大家才會聚到一起。我飯吃得慢，因為愛說話，常常停筷子。為此大人常常罵我，他們把填飽肚子當成任務，早些完成就可以進行下一個任務了。爸爸看不慣我拖後腿的作派，媽媽都開始刷碗了，我這裏還沒撤桌呢。
於是，我吃飯時盡量少說話，跟搶飯似地猛吃，常常吃撐才覺得心滿意足。只有吃撐到再也吃不下去，心裏才踏實。
每每我念叨吃撐到胃不舒服時，媽媽就笑話我：「眼睛大，肚子小；肚子飽，嘴沒飽。」我說沒辦法，撂下筷子時只覺得是飽了，過一會兒才後反勁，撐得難受。
我
媽不理解，說：「你那麽大人了，肚子裏該有多少進賬還沒數嗎？」是的，我沒數。
可能是兒時經常被忽視、否定的原因，自卑的我特別喜歡即時滿足，以為 吃得越多，就會越幸福。軟弱的我給食物添加了過分美好的濾鏡，用情緒捆綁進食，讓吃不僅僅滿足生理需求，還要彌補情感需求。用食物來慰藉所有的傷，慶祝所有歡喜，我以為這就是愛自己的方式。 這樣的我，怎麽能分得清饞與餓的區別，搞明白飽與撐的分界線呢？
不像好友，她只吃自己喜歡的食物，吃一些就會覺得飽，然後就能果斷放下筷子。遇到不合口味的食物，從不勉強自己去吃。而我很少挑食，即使吃難吃的食物也會把自己吃撐。說得好聽點叫不浪費，說難聽些就是底線太低。做人也這樣，看似沒脾氣，對別人好說話，只舍得委屈自己。對待食物的態度裏藏著我愚蠢的人生態度。
多年前，看過作家文珍的一篇短篇小說，講一個女孩遭受一些打擊後開始暴食變胖。她吃得很撐，還不停地吃，不停地吃，直到嘔吐。即便清楚地聽到，媽媽和旁人肆無忌憚地數落著她， 她仍置若罔聞的吃，像個動物 ，機械麻木地進食著。
如同親手把自己推入沼澤裏，無力掙紮，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淹沒，將尊嚴、夢想和希望通 通踩進爛泥裏。女孩的難過與絕望，但凡有過暴食經歷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一旦暴食，理智就被拋諸腦後，狂炫到撐，神智才回籠。後悔、愧疚、自我厭惡、罪惡感滔天，想把胃裏的食物摳出來，又恨不得幹脆去死。 吃飯時的幸福感最多維持十二幾分鐘，吃多的痛苦卻要延續到下頓飯開始前為止，如果再次吃撐，那就更是惡性迴圈了。
回顧一下這些年，我始終在節食與暴食間反復橫跳，節食越厲害，暴食就會越嚴重。偶爾某一段時間平穩一些，但凡遭遇一點風吹草動，如工作困境，或情感糾葛，狀態就會崩潰，舊疾復發。
看英劇【心跳漏一拍】，卷發男孩情緒一緊張、抑郁就會厭食，面對一整盤色澤誘人的食物也無法下咽。朋友看他的人越來越憔悴，勸他要多吃點。他說： 「這個世界上我什麽都掌控不了，除了我的身體。」 那一刻我真想哭，我不如他，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了。
不過就是食物，能享受美食本該是一件樂事，為什麽非要讓它跟情緒掛鉤，主宰了我所有悲喜呢？ 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與根深蒂固的錯誤生活方式做切割，學習真正愛自己的方式，尋找除食物以外的快樂。
白天自律，晚上崩潰。 針對我晚餐愛暴食的惡習，我開始提前規劃三餐選單。把饞的食物挪到早餐午餐去吃，這樣心理被滿足了，到晚上時，饑渴感就不會堆疊得很強烈。
以前下班到小區門口，時常臨時起意，拐進鴨貨店和超市，買各種麻辣肉食和甜點水果大吃特吃。我現在都是躲開熱鬧的南門，從東門走，順便取快遞，直接回家。眼不見心不動。
以前我看到剩菜不舍得倒掉，別人不愛打掃，我就自己捧場吃沒。現在，我不怕家人餓到，只怕自己撐到，所以寧可少買少做。不安會蠶食靈魂。現在我反復告訴自己：「人比食物寶貴」「你並不需要那麽多」「吃這些你就很滿足了」……偶爾倒掉難吃的菜，或剩菜，不會不安了。
以前我吃東西狼吞虎咽，憑感覺吃，很容易超量。現在我在家也吃份飯，定量，又衛生。讓胃不空也不滿，吃完就結束，無需等待遲鈍的胃發訊號才叫停。
為了不讓自己覺得吃得少可憐，沒有被虧欠感，我買了綠花圖案的平盤，才三百克的食物擺上，看著也滿滿當當的。特意買了2.4厘米寬的攪拌咖啡勺做餐勺，白瓷長柄，精致又小巧，無需用意念控制量，物理意義上就實作了小口進食。
每一口都盡量咀嚼三十下，給食物足夠的時間與嘴唇親吻，跟牙齒廝磨，與舌頭癡纏。這樣，嘴巴會累到，沒精力老向盤子裏索求，還會拉長進食時間，讓胃及時覺知飽足感。
剛開始一頓飯只能三四口達標，現在我幾乎能做到每一口都達標。註意力放在食物上，一邊查數，一邊品味。嚼得多了，會發現，那些「饞得人流口水」的食物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味。以前要撐到反胃，才覺得食物惡心，現在只靠細嚼慢咽就會吃夠了，不饞了。
如果想減肥，就不能只想減肥。 對抗暴食的方法不是和心中的小惡魔決戰，跟意誌力較勁， 而是撫慰自己千瘡百孔的靈魂，順從本能，轉移註意力。
以前我半夜會想吃外賣或零食，現在想，那根本不是餓，而是寂寞。我在晚餐後會給自己安排了一系列任務：填色、追劇、抄台詞、看小說、彈尤凱瑞裏……都是輕松簡單的事情，很容易獲取快樂和成就感。不把時間花在吃零食上，就不會花時間後悔。
現在，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不再為減肥痛苦，而是享受好習慣的福利，不動聲色地掉著秤。
就在昨天，又有個男同事在食堂大聲說我胖，我絲毫沒覺得被傷害到，淡然地假笑著對他說：「那也比你好看。」懟人真痛快。是好好吃飯給了我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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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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