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釋出 | 三聯.CREATIVE
說話:人人都會「定語從句」
「唉,實在太累了,完全上不動了。」
在結束了六節本科生的課之後,我癱坐在辦公室,和同事感嘆道。
和我一起工作了十年的同事突然說道:「你有沒有意識到,你現在上完課回來說的最多的就是:‘唉,累死了’,你剛工作那會兒,可不是這樣的。那會兒你上了連上九節課回來,還能滔滔不絕聊天呢。」
對話進行到這裏,理應按照習慣性的中年人自嘲的邏輯進行下去,自嘲40歲中年人身體機能下降,甚至會聯系到非升即走的高校環境下的重重壓力。單單一個「累」字,可以很自然地無限延伸。然而,另一個同事默默說了一句:「你沒覺得,現在單單是說話本身,就已經比過去累多了。」
仔細想想,我無比贊同。說話本身為什麽會比以前更累呢 ?難道是現代人天然「氣短一截」嗎?顯然不是,這是 因為今天的我們,需要為我們說出去的話,付出越來越多的解釋成本 。 我們經常需要把一句簡單的話,變成一個「定語從句」,才能安全完整表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經常會涉及到中國社會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這一話題,我會很自然從傳統社會的倫理綱常講起,自然也就會涉及到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還會涉及到「三綱五常三綱六紀」。
不過,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在談論這些內容的時候,總免不了要加上這樣一兩句限定性話語:「我說的這個中國傳統社會的綱常倫理,這些是真實存在過的事實,並不是說我講這些,就完全贊同這套倫理綱常背後的等級制度,我只是講了個事實判斷」。因為如果不加這句限定詞。很容易引起「聽者」的誤會:21世紀都過了五分之一了,大清早亡了,怎麽還惦記著三綱五常呢!?
參加研討會議的孟慶延
不過,如果我們以為這種現象只是教師這個職業的「專屬待遇」的話,我們也錯了,因為在今天的技術境況之下,說話的解釋成本太高,需要加上很多限定詞,並不是教師、媒體人的「職業專屬困境」,而是每個人的普遍命運。在一次與各行各業的好友們聊天的過程中,大家對「限定詞」這個話題產生了極強的共鳴,並提供了數不清的限定詞:
「你別多想」
「我只是就事論事」
「我不是針對你哈」
「退一萬步講」
「超出專業領域的我不懂」
「這只是我的想法」
「我沒有冒犯誰的意思」
「我可能說得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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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延在「一塊廣告牌 」上的表達 2024年6月
一個人走向成熟理性的標誌,恐怕就是學會了為自己說的話加上無數「限定詞」。 當一種表達方式成為大多數人的日常,它就已經成為了一個社會的集體預設值,某種意義上(是的,這五個字也是不知道有什麽用但又習慣性加上的限定詞),它也成為了一個人是否理性、是否有邊界感、是否彬彬有禮的標識。
不過,這同時意味著,說話本身變得很累,表達一個意思需要非常謹慎,防止無意中冒犯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他者」。 人是一種本能性的動物,既然如此之累,那不如「話不投機半句多」,索性「言必稱社恐」。但是, 「社會性」是人的本能。人需要與他者溝通交往、建立連線;大家渴望暢快聊天、情感共鳴乃至感受普通人之間的善意和溫暖。如果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的「說話」變成了一個高風險、高成本,有可能會在無意中冒犯他人進而傷及自己的事情,那麽個體也就只能活在相對安全的虛擬世界中,或者幹脆走向無人相識的「樹洞」,在陌生人的世界中安全地直抒胸臆,獲得些快速短促的共鳴與成本低廉的慰藉。
難道,這就是現代人的宿命嗎?
「文明」:停在行為表面
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大器晚成的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的成名作是【文明的行程】。這本書討論了一個看上去有點「無聊」的問題,即人類是如何從過去的茹毛飲血、庸俗粗魯轉變成彬彬有禮、自我節制的呢?這個問題似乎很好回答,因為我們可以用「進步」「理性」「文明」等一系列耳熟能詳的語詞來解釋,這固然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的碩果。
這首先意味著人是一種高級動物。人具有理性,可以運用自己的理性來壓抑自身的本能。正是由此,經歷了啟蒙的現代人,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理解方式,即一個人的行為(包括語言),反映著一個人內心的文明程度與道德水準。這樣一種政治哲學層面的解釋顯然沒有說服埃利亞斯,他要追問的恰恰是,文明何來?
追問人類的文明
從何而來?
【文明的行程】
諾貝特·埃利亞斯 丨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他的解釋並不復雜:人類的生產技術不斷革新,生產效率不斷提升,這意味著可以用來交易的物品越來越多,這是商品化的過程,也是自然經濟解組的過程。這一過程還伴隨著遠洋航運技術的飛速發展,這又使得人們的貿易範圍空前擴充套件。上述這些「社會」層面的變化,使得走出自然經濟狀態的人們開始面對一個全新的世界:人們開始需要和與自己不相熟悉的人打交道,建立起各種各樣全新的關系,而在所有的「新關系」中,職業關系、契約關系又是最為重要的。
於是,現代人終於開始進入社會分工愈加細密的龐大系統中。大家盡管彼此並不相識,大機率更不相知,但是卻由於分工、協作、交易等各種關系聯結起來。職業分工之所以對現代社會有著致命的吸重力,就來自於人類透過專業化的分工、競爭與協作,既提升了某一職業的生產效率(熟能生巧、巧能生精),也提升了社會的整體效率。同時,這還意味著身處於社會系統中的每個人都需要壓抑自己的本能來達成協作。
比如,討厭某(個)種人是司空見慣的人之常情,但你不能因為討厭自己的同事,就不和他形成職業協作。所以,職場上才會有這樣的話術:既告訴你「不要和同事做朋友」,也告訴你「你們可以不是朋友,但你們應該是戰友」。這意味著分工復雜的「社會」,開始提出了對人的全新要求,要壓抑本能好惡,要學會彬彬有禮,要學會尊重別人,才能形成協作——哪怕這種尊重只是停在表面上的尊重。於是乎,論跡不論心成為了每個個體的生活境遇。因此,
埃利亞斯才會說,所謂「文明」,其本質是人們將「尊重」和「禮貌」內化到自己心裏,並形成一種自我強化機制的過程。
現代人身處職業分化程度極高的龐大系統,每個人都被定位在某一專門領域之中,而專門領域也都有著自己的門檻和行業「黑」(術)「話」(語)。因此, 不同的職業往往會形成以「限定詞」為核心的「套話」,它們不只是我們的文明標簽,更是自我防衛的護盾,似乎可以幫我們掩蓋自己的「無知」,也可以替我們粉飾自己的「傲慢」 。
「二三」:生命中的重要他者
日常生活中的限定詞越來越多,與現代人的境遇有著莫大關系。尼采說上帝死了,韋伯談諸神之爭,都是在說現代人的普遍境況——人的意義、觀念、價值變得復雜、充沛而多元。因此,我們必須至少從語言和行為上,表達出對「不同」的尊重,我們擔心無意中冒犯別人,也勢必擔心無意中暴露自己的「粗魯」。
更為「致命」的是,現代人有著高度自信的自我意誌,同時還占據著前所未有的資訊獲取方式,資訊的傳播飛速而爆炸。於是,所謂的「人」,就變成了活在無限的資訊流中的節點,快速閱讀,快速傳播,快速反應,卻極少思考。我們看到一個新聞,聽到一個事件,往往陷入「去情境化」的閱讀理解狀態,我們獲得的,只是去情境化的資訊散點,我們被捕捉的,反而是樸素情緒的最大公因數。當我們經歷越來越多的「反轉」後,也終於開始學會審慎,不敢輕易表達。而日常交往中的那些「限定詞」,也終於成為了附著在語言上的安全閥,從這個角度而言,限定詞是必需品。
現代人的境況,從客觀而言,絕不孤單,因為我們有太多手段可以與所謂的世界相連,但現代人的境況,從主觀而言,絕對孤獨。我們有太多對自我、對他人的顧慮。我們擔心自己的無心之語,冒犯到自己身邊的家人、同事甚至朋友;我們擔心自己的直抒胸臆,暴露自己「粗魯」「幼稚」或者「錯誤」的認知;我們還會擔心,某一句可能連自己都想不起來的話,沒頭沒腦地被互相凝視的網路捕捉下來,成為眾矢之的。我們時常容易混淆事實與價值,可能你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聽者卻替你「上了價值」,我們又經常不顧單數與復數,有時候明明只是在說一個人,聽者卻把對一個人的討論變成對一個群體的評判。
於是,限定詞作為護身符開始出現,而匿名化的平台(比如樹洞)則成為現代人的避難所。我們擔心「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於是,交談變得索然,理解變得奢侈,甚至連所謂的誤會,都變得不再美麗,因為它很容易變成沒有具體內容的謾罵和情緒對壘。
我們經常說,有話好好說。其實,有話好好說還需要一個孿生兄弟(或者姐妹),是「有話好好聽」。我們總是感慨,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其實並不盡然。現代人的生活無論是在空間上還是在時間上,都被切分成一個又一個「一瞬」,我們根本來不及傾聽那些悲歡,就忙著奔赴下一個一瞬。 日常交往中那些越來越多的限定詞,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幾個字也是限定詞),是社會的必需品,因為沒有它們,我們太容易被人誤解,但它也一定意味著情誼的日漸稀薄。 我們可能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沈浸在「毫無負擔、毫無顧忌地和朋友談天說地而不用擔心被誤解」的狀態中了。
我總覺得,真正的朋友,是說話不需要太多限定詞的人,因為你和TA(們)之間,有著充分的信任、理解與包容。「降本增效」是流行詞,其實也許我們該試試,在日常生活中降低溝通成本,而不是直接取消真實的、面對面的溝通。
中國人總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句話好悲涼。可我總覺得,那「二三」在今天,在未來,彌足珍貴,而且非常溫暖。因為那「二三」,是我們不需要過多限定就可溝通的重要他者。
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擁有自己的「二三」。
給這些文字取好標題後,英文不好的我突然很擔心自己對「定語從句」有什麽誤解。但就這樣吧,管它什麽意思呢,我想,總有人懂這是什麽意思。以上這些充滿著限定詞的文字,也會遇到屬於它的「二三」。
# 聊一聊你行業裏的「限定詞」 #
關於「一塊廣告牌」
受大浦當代藝術館邀請,藝術家劉耀華於2023年8月12日在中國西部的無人區豎立起一塊空白廣告牌。當夜晚降臨,這塊廣告牌會透過其一體化的太陽能裝置供電,在漆黑的無人區亮起來。在為期一年的展示中,劉耀華聯合廣告社群平台HOK、小馬宋行銷咨詢、三聯生活實驗室共同發起一場藝術與社會的互動實驗,過程中形成的攝影、錄像、文本等內容將會在計畫結束後舉辦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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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 孟慶延
設計排版丨 趙姝萌
圖片來源丨 孟慶延、劉耀華、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