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3歲的遊本昌到上海戲劇學院參加演出。
時隔60年再次站到母校的舞台上,遊本昌思緒萬千。
那天,他演出的劇目是【弘一法師】。現場來了很多人,其中很多是遊本昌的昔日同窗。
舞台上,遊本昌忘我地傾情演繹,和劇中人合二為一,融為一體;
舞台下,兩鬢蒼蒼的舊日校友眼含熱淚,無不動容。
曾經因熱愛結緣的同學,再回首已然各有各的人生。
而遊本昌,似乎是那個始終站在原地的人。
「以表演作為事業的唯一選擇,全班只有我一個,我還能演整出的舞台劇,從頭到尾!」
只走演員這條路,從表演中得到樂趣。這一生,遊本昌只做了表演這一件事。
今年2月10日晚,CMG第二屆中國電視劇年度盛典,「90後」的遊本昌獲得「終身成就藝術家」榮譽。
面對沈甸甸的信賴和肯定,遊本昌深情「告白」:
「我好幸福哦!」
幸福於他,竟然如此簡單。不過是,為熱愛而生,為夢想堅守。
擇一事,終一生。
出道後,遊本昌出演了無數角色,卻始終寂寂無聞。
直到1985年,導演張戈因為啞劇【淋浴】找到他。
那時,張戈準備籌拍電視劇【濟公】。但是,如何在熒幕上重現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張戈還沒有完全想好。
於是,張戈認真征求遊本昌的意見,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些啟示。
對張戈的提問,遊本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挑起右眉,瞇起左眼,再加上一句反問:「你覺得濟公應該是什麽樣的?」
這不經意間展現的風趣與自在,恰如其分地詮釋出張戈心中「濟公」的模樣。
超脫而又接地氣,既有神仙的飄逸,又有凡人的煙火氣。
這正是張戈想要的「濟公」。
兩人一拍即合,遊本昌也接下了「濟公」這一角色。
為了讓自己的語氣、動作更加接近濟公,遊本昌開始深入研究大量關於濟公的文學作品。
而隨著對濟公的深入了解,遊本昌發現,濟公的形象不在於外在的華麗,而在於內心的自由與豁達。
因此,他決定從最基本的服裝入手,將劇組提供的新僧袍東剪一刀,西磨一下,專門「加工」成既符合濟公形象又富有生活氣息的「破爛衣衫」。
他還刻意用眉筆將牙齒塗黑,讓濟公「鞋兒破、帽兒破」的形象更加傳神動人。
經過一系列精心準備和深入的研究,【濟公】橫空出世。
在沒有網路和流量的年代,遊本昌憑借「濟公」一角,火遍大江南北。
戲裏,遊本昌嫉惡如仇,懲奸除惡,濟世為公。
戲外,遊本昌將「濟公」精神詮釋到細枝末節。
1986年,【濟公】在新加坡播出,火爆一時,收視破百萬。
遊本昌也應邀到新加坡演出。
首場演出時,因為不了解舞台情況,遊本昌失足滑到了樂池裏,腳跟蹲了一下。
他忍著疼爬上來,一邊唱一邊挪蹭著下場。
一下台,遊本昌就被送到醫院。醫生診斷右腳跟骨骨折,當即進行了全麻手術。
清醒後,遊本昌讓道具準備一個帶輪子的炕桌,他坐在上面,不露痕跡地演完了剩下的11場。
離開新加坡時,一位老華僑對遊本昌說:「遊先生,我們很感謝你呀。」
遊本昌不解,老華僑接著解釋說:
我們的孩子都是從小受英文教育長大的,我們非常擔心。
現在他們看了這個電視劇知道,中國還有濟公這麽好的人呀,知道要做好事,要孝敬父母,要有愛心。
時隔多年,老華僑的這番話,遊本昌言猶在耳。
「這個角色教化了我,改變了我的性格,改變了我的藝術觀,改變了我的世界觀。」
他開始明白「濟公」二字的分量,不只是娛樂這麽簡單,更承載著「以文化人」的教化職責。
和光同塵,與時舒卷。
人生,最好的選擇,是堅持去走心底最熱愛且義無反顧的那條路。
縱然前路幾多坎坷。
生於1933年的遊本昌,從小就喜歡模仿和表演。
高中畢業後,他就被選入文工團,保送到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
大學畢業,遊本昌正式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現中國國家話劇院),成為一名話劇演員。
然而,造化弄人。當時,銀幕上流行高大英俊的主角形象,遊本昌瘦小的外形條件並不討喜。
不適合上鏡頭,舞台上也吃虧,不起眼。
但不做面子可以當裏子,裏子可以是硬裏子,綠葉可以是翠綠的,我願意在一台高水平的演出中跑龍套,在一台好戲裏當個不可缺少的小棋子。
即便當不了主角,演不了「大人」,遊本昌也未氣餒,放松對表演的尊重。
從 1966年「文革」開始到 1986年演出【濟公】,33歲到53歲本是一個人最富創造力的黃金20年,遊本昌一直被壓在龍套角色裏。
期間,遊本昌一直待在話劇院,飾演了79個角色。
無一例外,這些角色都只是一個稱號: 龍套。
不管是通訊兵、小排長,還是遊行群眾、美軍俘虜,不僅沒有名字,有的甚至連句台詞都沒有。
但遊本昌始終覺得角色無大小,只要站上舞台,就是一個真實的人物。
排練根據俄羅斯經典名著改編的【大雷雨】時,遊本昌飾演女主人身邊的農奴,沒有台詞,出場時間只有19秒。
但為了賦予這個無名小卒以靈魂,遊本昌不僅把【大雷雨】的19個譯本都翻了個遍,還專門查詢了原著的歷史背景。
根據學習和理解,遊本昌將農奴設計成「瘸了一條腿,瞎了一只眼睛,還有咳喘病」的人物形象,盡其所能地為角色「添枝加葉」。
最終,話劇結尾,女主自殺,遊本昌飾演的農奴在大幕合攏前,憶起往昔流下了眼淚。
之後,遊本昌特地寫了篇復盤【我也可以在舞台上掉眼淚了】。
而像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
他會琢磨不同人物不同風格的走路姿勢,比如流氓阿飛走起路來,不可一世,腳尖先著地;而革命偉人則步履匆忙,滿腔熱誠。
他也會琢磨不同人物的心理刻畫,比如佛家大師,眼神要清冽,看人要慈悲深邃;而市井癟三,則吊兒郎當,目中無人。
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正是這些一點一滴的經歷,為遊本昌日後演出【濟公】【繁花】等爆款劇制,打下堅實基礎。
演出【繁花】時,遊本昌已經90歲高齡。但為了詮釋好「爺叔」這一角色,遊本昌依然拿出了職業演員的專業和素養。
劇中最經典的橋段,莫過於爺叔指點阿寶脫胎換骨之後,送走裁縫,回首看到阿寶已經穿上西裝,對著鏡子甩派頭。回首那一刻,遊本昌眼睛裏全是戲。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曾經,他也是上海灘呼風喚雨的人物,卻經歷種種人世浮沈,繁花終將零落。
眼睛一睜一閉,情緒轉換恰到好處: 先是震驚,然後悲傷,最後是堅定。
既有角色本身的欣慰和懷念,又有演員本人歷盡千帆後的釋然和從容。
無怪乎,網友評價說:
「遊本昌老爺子回頭那一刻,是這部劇的全部意義。」
是啊,這世上從來沒有輕松的「封神」時刻;如果有,它背後一定藏著數不清的砥礪琢磨,百煉成鋼。
2012年,80歲的遊本昌決定自己做話劇為排演話劇【弘一法師】,成立了「遊本昌藝術團」。
耄耋之年重新「創業」,代價是賣掉房子。
對於這個在常人看來頗為冒險的舉動,遊本昌顯得十分坦然:
錢是手段不是目的,人要站在錢上考慮問題,而不是趴在錢底下考慮問題。
錢為我所用,服從我的人生目的,服從我的追求。
賣房籌錢組建了自己的劇團後,遊本昌又開始操持劇團的日常營運,他要為團員負責。
沒有商業前景,沒有任何贊助。遊本昌藝術團」第一年演出,遊本昌自掏腰包幾十萬,演出了三場。
去上海演出,遊本昌和老伴兒到處跑,四處聯系。
【弘一法師】演出的第二年,便有了贊助,做編劇的女兒也加入調整修改劇本。
到第三年,【弘一法師】開始邀約不斷,演出從一年兩三場到一年超過20場、30場、60場,並受邀到國外演出。
到2016年在上海戲劇學院的匯報演出,【弘一法師】已經演出100多場。
而隨著演出場次的增加,遊本昌感到自己的表演進入「化」境,與角色融為一體,舞台發揮更加酣暢淋漓。
遊本昌說:
這是我演得最好的角色。
俄羅斯莫斯科小劇院有一個著名的喜劇演員伊林斯基,他演一輩子喜劇,83歲的時候演了一出悲劇【托爾斯泰之死】,獲得列寧文藝獎章,我羨慕。
一個演喜劇的演員,最後演好一出悲劇,正是我的願望。
為了心中所願,時至今日,遊本昌依然保持著高度的自律,不曾有絲毫懈怠。
每天起床後,遊本昌有個在戲劇學院讀書時就保持下來的「晨練」習慣,每天不間斷。
從頭到腳,活動關節,抻筋按摩。
「從頭到腳每個部份幾乎都要動,要讓每一個關節都要處在一種柔韌可駕馭的狀態之下。」
研究劇本,他會非常認真地向編劇請教每一句台詞的「前世今生」,並苛刻地咬文嚼字,直到把心中的理解完美表達出來為止。
而對於劇本的選擇,遊本昌會親自嚴格篩選,盡量避免重復的角色。
不管何時,他始終熱情,也始終純粹。
如少年追風,初心不改。
遊本昌工作室的書桌上擺了一副書法作品,一個碩大的「韌」字。
他很喜歡這字:
它就是我,彎而不折,能屈能伸。我教孩子,是為了培養他們真善美的素質,讓他們智慧地成長。
我推廣表演藝術,希望人們在藝術中懂得熱愛生活。活在當下,總結過去,開創未來。
的確,遊本昌已經不單是一個「濟公」,一個「爺叔」。
他是一個符號,一個標誌,有著一個時代的醇厚風骨,一代老藝人的磊落光華。
於復雜俗世中恪守寂靜,在時光深處淺笑安然。
就像歌裏唱的那樣:
「無煩無惱無憂愁,世態炎涼皆看破。」
走過一生,遊本昌守住了心中那盞明燈。
作者 | 今夕何夕,但遇良人,山水一程。個人公眾號,今夕書館。
主播 | 韓丹,原廣播節目主持人,視訊號:韓丹下午茶。
圖片 | 視覺中國,網路(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點選下方卡片 發現更多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