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誠賦
和歐洲的會議結束，漢斯擡手看看表已經是下午六點多，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後，迅速刷卡出了公司的門。工業園的門口車是他約好的，雖然手機顯示今天的交通狀況並不樂觀，但他義無反顧地鉆了進去。一個半小時後，他和北美的連線會議就要開始。在車上的時間漢斯可以點外賣，可以繼續整理電腦裏的資料，可以想想晚上會議的談話要點，要是運氣好早點到家還可以沖個淋浴調整一下狀態，先來杯咖啡再繼續和總部過招。
漢斯工作的公司是一家跨國汽車外企，落地長三角已經三十年，是行業內的龍頭制造企業，中國也是公司的全球單一最大市場，銷量冠軍。但他所在的采購部門去年接到了一個浩大的計畫，總部宣布，要求國內一級零部件供應商在兩年內給出一個海外的備用供應鏈方案。
這意味著什麽，大家心知肚明。雖然上頭沒明說，但是大家都明白這是總部重整全球供應鏈的戰略的一步棋。計畫已經開始了一年，但是因為原先國內供應商有上百家之多，上下遊明裏暗裏都在拖，現在時間過半，但是進度沒有過半，剛才的會議，就是圍繞這個計畫的唇槍舌劍。
毫無疑問，龍頭企業的影響是巨大的，行業也沒有不透風的墻。去年剛釋出訊息的時候，明裏暗裏一起跟進調整全球戰略的汽車外企不少。繼而不可避免地震蕩了下遊更多的零部件供應商。比如公司園區附近兩個最大的下遊千人級別企業，本來依托著漢斯的公司零庫存的要求，還在附近設了倉儲服務。經過一年的調整，這兩家不得不開始做一休一了。
所謂春江流水，冷暖都是鴨先知。以前這個出入園區的門口，是出租車排隊的據點。來談業務從機場和高鐵站當天往返的、從總部來視察的老外以及加班的人群是師傅們最樂見的客戶。這些差旅達人不在乎多走一段快速路，不在乎高速費，只要能多節省點時間，他們願意多付錢。
但工業園區現在門口沒人排隊了，天氣好的時候出租車師傅聚在一起還能打牌度日，天氣不好幹脆也不在附近趴活了。他們最先知道，園區裏面每個企業開工情況、獎金多少、開不開年會、過年發什麽、有沒有哪家退租甚至企業裁員比例。
和漢斯的公司同在一家工業園的化工企業，日子也不好過，這都是健談的司機師傅轉告漢斯的。
漢斯以前做過化工業務，即使司機師傅不說他葉門兒清。這個行業本身就復雜，品類繁多，危險品易燃易爆品多，頭部企業多是商品細分有幾十萬種的公司。以前貿易順暢的時候，海關的目錄和進出口的報單也經常對不上，不過都可以透過補交檔來推進報關進口。現在的情況是，歐洲北美日韓各國進出口白名單黑名單都老長，電腦開啟網站在螢幕上滾三、五屏都看不完。本來是可以直接進口的產品，現在國外政策朝令夕改，一覺醒來，某個產品上了禁止清單，國內客戶就要先停掉了。
有時候，雖然產品沒有被禁止，出口方卻要國內進口方列舉使用用途，才能繼續出口。問題是化學品的用途都非常廣泛，尤其是些基礎產品比如高純度溶劑，即使直接賣給客戶而不是經銷商，也都不一定搞得清客戶用來做什麽。這些要求意味著同樣的業務，多了更多的流程和周轉時間，成本大大增加。
如果不想透過增加人手來解決問題，那就都得加班。 法規和進出口團隊，一遍遍梳理客戶那是必須的，還要再對客戶購買產品的逐一過濾。法令禁止也有區別，如果禁止直接進口的，就不再能進口了；如果禁止的僅僅是原材料，那麽還有可能要更換原材料的供應商產地；如果禁止的是某個裝置，那麽或許這個裝置還能從其他國家進口。但如果禁止的是某個技術，那麽短時間技術替代是不可能的了，這意味著這個業務就直接躺平。
類似受到國際政策變化影響的行業還有生命科學產業。這個產業的前端是大量的科研工作，科研意味著裝置、耗材、人力的投入。後端是制造工業，制造意味著自動化、原材料和大宗物流。這些產業及上下遊在過往的三年裏，因為受到基因類產品和疫苗類產品的投資增加的刺激，都經歷了一輪爆發式的增長。曾經一度，十幾頁PPT就能引來十幾億投資，隨之而來的就是在一線城市招兵買馬擴張辦公室甚至建廠布局，單價幾千甚至上萬的試劑下單眼睛都不眨。但是三年後隨著疫苗類別產品的率先停滯，這些擴張紛紛宣布停止。曾經一支試劑比保存試劑的冰箱還貴，如今是試劑過期，冰箱在二手網站上出售。
另一個受國內外關系影響是海內外的學術和科研交流。 以前國內去國外參會，專家們可以直接面對面。但是現在簽證的難度大了，歐美領館都是要排隊幾個月才能拿到一個預約號碼，還不能保證出簽。按照以往慣例，國外的會開完了，海外專家會還飛來國內辦衛星會，在一線和二線城市巡回交流。現在海外專家也都很小心，在一些敏感的行業，輕易不接受衛星會要求，甚至視訊交流邀請都直接婉拒了。
實業行情走低的結果就是服務產業也開始不樂觀，比如會展旅遊業國內開始復蘇，可是海外到國內這條線還沒有看到曙光。 同病相憐的還有一些國際支付企業，本來想利用中國的旅遊市場發展自己的全球業務布局，結果幹了幾年市場起不來只能整個業務團隊散夥走人。
漢斯的同學還有做培訓的，現在能繼續的計畫都是過去計畫的延續，全新的計畫幾乎沒有。還好培訓產業覆蓋的客戶籃子大，東方不亮西方亮。現在傳統汽車輝煌不再但是新能源汽車已經有取而代之的趨勢，醫藥行業也能持平，所以掉了一些業務但是目測一兩年還能保持現有水平。
當然外企朋友圈裏，也有逆勢上揚的，比如食品行業，幾個代表性的大廠，在中國的業務都有十個點上下的增長 。 在一貫悶聲發財的自動化產業裏，德國法國的一些傳統巨人繼續在中國增加投資。現在新的投資熱土是低碳行業，發展也很迅猛。
可是這些企業低調慣了，即使在擴產，也不開個新聞釋出會知會一聲，政府知道了都著急，說這個時候找些媒體來宣傳一下不好嗎？人家答案是不用了，錢我一分錢沒少投資就可以了。 其實這也是這些企業的生存技巧，不少歐洲百年家族企業，高調做事、低調做人，不善於光說不做，只會做了不說。
說一千道一萬，宏觀的數據和行業的起落，漢斯知道，他歐洲和北美的同事也都知道。以前漢斯拼命給全球傳遞積極的訊號，比如中國基建的速度、數位化服務的成熟度、上下遊銜接的能力。 這些現在不管用了，因為有兩個字目前在所有的會議裏高頻出現，那就是風險。
【中國合夥人】劇照
「風險」這兩個字，也有結束話題的能力。再熱烈的討論，扔出風險評估，會議室就鴉雀無聲了。以前有部紀錄片說中國企業在美國開廠的，漢斯經常推薦給國外同事看，這不是全球化最好的結果嗎？可是現在被問到的經常是，某個政策還能持續多久，這就不是漢斯或者一個公司能夠回答的問題了。對此，漢斯的一個朋友給出了一個經典回復： 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不確定性是永久的，沒有什麽是一定確定的。
面對不確定性，晚上漢斯的會議，不是接受總部的問責，也不是要進一步落實接下來的調整策略，或者說服暫緩新策略的執行，而是給出一個新的提案，關於投資的提案。
在風投行業，有一個小品類是企業風投（CVC），專門圍繞著公司的上下遊業務進行投資融資。實業企業做風投的策略，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為了報酬。一個投資計畫從幾百萬到一千萬，換來的報酬也就是上億，這和公司每年在中國百十億的營收根本沒法比。但重要的是，企業可以透過投資和行業內新興的行業直接接觸，更大的報酬其實是給實業企業買一份資訊，透過投資看清的中小企業的前景——如果他們好，那麽在國內的相關行業前景就好。這是用最小的投資，換取最真實的市場反饋的途徑，比買一百份行業分析報告都準確。
漢斯的下一步，準備說服總部開始在中國的企業風投。漢斯的策略也很簡單，別人都開始了，我們再不開始就晚了，所以你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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