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青少年時期的科學方法、長期的海外訓練經歷，以及來自家庭的義無反顧的決心，這是鄭欽文在天賦和能力之外，成就今日的重要原因。
記者｜吳麗瑋
在剛剛結束的澳網女單準決賽中，鄭欽文以2:0擊敗了本次比賽最大的黑馬，來自烏克蘭的達雅娜·雅斯特雷姆斯卡，與白俄羅斯名將阿麗娜·荷屬沙巴倫卡會師決賽。 這是繼李娜拿到過法網和澳網女單冠軍之後，中國女子單打運動員在大滿貫賽事中取得的最好成績。
2022年，19歲的鄭欽文在法網闖進16強，被評為賽事五名「出人意料球員」之一，在此之後她成為了新一任的中國頭號女單選手。從那一年開始，不光是中國的女網在國際賽事中不斷突破，男單的張之臻、吳易昺、商竣程等人也在接連創造歷史。 可以說，在李娜、鄭潔之後，中國網球正在崛起一個新的時代。
鄭欽文以6－4拿下第二盤，從而以2－0淘汰雅斯特雷姆斯卡成功晉級決賽
這些運動員身上都有著鮮明而類似的經歷和特質，鄭欽文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代表。
尋找海外教練
在本賽季開賽前，鄭欽文正經歷一次「教練荒」的風波。去年6月，她與西班牙教練佩雷·裏瓦（Pere Riba）在合作兩年後解約，之後，她選擇了比利時著名教練費賽特，後者曾幫助柯貝、哈麗普、大阪直美等球員拿到大滿貫冠軍。從運動員成績上看，費賽特顯然比裏瓦執教更優秀。2022賽季取得了重大突破的鄭欽文，在當年被國際網壇寄予厚望，但是2023賽季她一直表現平平，這成了她跟裏瓦「分手」的主要原因，費賽特顯然更有希望帶她繼續向前。
只是兩人的蜜月期很快結束。去年9月杭州亞運會上，鄭欽文獲得女網單打冠軍，賽後采訪時她透露，費賽特已與她毀約，轉去執教復出的大阪直美。之後鄭欽文短暫地與中國教練吳迪合作，直至今年的澳網，佩雷·裏瓦又重新出現在她的教練員包廂內。
實際上，裏瓦是鄭欽文職業生涯中一個非常關鍵的教練。
鄭欽文首進大滿貫四強（圖源鄭欽文微博）
2021年4月，正與一名運動員合作的裏瓦接到一個教練朋友的電話，問他是否對一個「WTA排名184，挺有潛力的中國女運動員」感興趣。裏瓦在電話裏得知，鄭欽文對自己當時的教練不滿意，但因為自己有其他合約，所以裏瓦拒絕了她。沒想到，8月份裏瓦又接到這名教練的電話，「當時我跟那名運動員的合作提前結束了，正在度假。電話裏我才知道，欽文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教練。」裏瓦向本刊回憶道。
9月中旬，裏瓦第一次見到了急切尋找教練的鄭欽文母女。「那時欽文身體狀況不佳。」裏瓦告訴本刊，「她因為受傷，已經很久沒參加過歐洲的錦標賽了。整個人看起來很失落。」
此時已是鄭欽文留在歐洲訓練的第三個年頭。2019年，她像往常一樣去歐洲參加賽季中密集的比賽，或許是疫情的原因，之後她沒再回到湖北省隊訓練，而是留在了歐洲。在外人看來，這幾年鄭欽文在海外可以繼續比賽，讓因為疫情無法出國的很多國內運動員羨慕不已，而在湖北省隊教練葉飛看來，她出國前期發展得並不順利。「她出國以後參加了ITF（國際網球聯合會）很多青少年比賽，這是好的一面。但其實應該有教練幫她規劃，從16歲開始逐漸增加成人比賽的比例，因為成人跟青少年的打法是完全不同的。青少年比賽拍數少，打法簡單。成人比賽需要很強的相持能力，技術要更細膩。像以前經常跟她一起參加青少年比賽的高芙，比她還小一歲，這次已經拿到了法網亞軍，比她成人比賽的經驗豐富很多。」
鄭欽文與裏瓦的合作在兩周試訓之後正式開始。 裏瓦發現，鄭欽文當時正處於一個瓶頸期， 「她的基本功不錯，但是現在被困在很多細節上面，而且需要有效的訓練計劃。」 裏瓦率先幫她調整正手技術，重中之重是解決發球的難題，在以往，鄭欽文的發球不算理想，失誤較多。另外，還需要幫她提高訓練的強度。「西班牙的運動文化信奉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西班牙走出了很多網球名將，尤其是男運動員，並不是因為他們天分有多高，而是他們足夠努力。」
鄭欽文來到場內
新的網球賽季即將開戰，裏瓦從一開始就給鄭欽文安排了從早晨七點開始的高強度訓練，既是日常，也是考驗。裏瓦告訴本刊，「很多運動員都不願意大早晨開始訓練，但欽文從來沒有任何抱怨。尤其是前四天，我給她安排的訓練量特別大，她一聲不吭地完成，我再給她加量，她還能接受。那時我就對她心裏有底了，如果她按照這個節奏繼續練下去，她一定會成為世界頂級球員。」
兩人的合作很快就在新一賽季中初見成效。2022年1月初，鄭欽文在WTA250墨爾本夏季系列賽第一站進入四強，重新整理了自己WTA巡回賽最佳戰績。1月中旬的澳洲網球公開賽是鄭欽文的第一個大滿貫成人賽事，她從會外賽中突圍，順利進入會內賽，並打進了第二輪。至此，她的WTA世界排名一路攀升，從184名上升到法網前的79名，又在一個月內來到了世界前50，於是被很多媒體稱為直線上升的「火箭少女」。
鄭欽文壓制對手，再次拿到破發點
裏瓦認為鄭欽文之所以進步神速，是因為她本身的基本功已經處在一個很高的水平。「她告訴我，她以前是跟卡洛斯·羅德裏格斯（Carlos Rodriguez）訓練的 。」裏瓦說，「顯然，她從小的時候開始就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所以現在我們要做的是調整更細的地方，另外就是要讓她保持謙遜，保持住那種渴望勝利的‘饑餓感’。」
真正的網球潛質
鄭欽文在本屆澳網比賽中以2:1戰勝對手克儒格後，主持人的賽場采訪提到了2014年李娜在澳網的首奪冠軍，鄭欽文說，「當然，那場比賽我至少看了十遍。」引得場內一片歡呼。
觀看李娜比賽的時候，鄭欽文已經在北京匠心之輪網球學校訓練了，她之所以來這所學校，也和李娜有一定的關系。當時匠心之輪的總教練是阿根廷人卡洛斯·羅德裏格斯（Carlos Rodriguez），他在李娜復出後擔任教練，並幫助她拿到了2014年澳網的冠軍，國內很多走市場化路線的球員和青少年都曾在這裏練球。
李娜為湖北老鄉鄭欽文加油
鄭欽文在少年時代的網球天賦或許並不明顯。剛到匠心之輪的時候，她在教練阿克特·海珊（Akhter Hossain）帶領的低齡組中進行集體訓練，後來才由羅德裏格斯單獨指導。阿克特告訴本刊，剛來的時候，鄭欽文打得還不錯， 但也並不是孩子裏最突出的，技術上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比如握拍的角度經常需要調整。
但對於一個網球少年來說，是否在很早時表現出一種技術上或者身體素質上的天賦並不是最關鍵的。 湖北著名網球教練余麗橋是李娜當年的啟蒙教練，鄭欽文最早也跟著余麗橋訓練過兩年，她告訴本刊，一個網球運動員的天賦是很難描述，「網球太綜合了，既要求速度，又要有耐力，協調性要好，力量還要大。我也是帶著李娜很多年之後，才終於能辨識出她有一個天賦，她調整重心和步伐節奏的能力比其他運動員強很多。」
對於當時匠心之輪的卡洛斯團隊來說， 培養青少年最重要的是態度問題。 「如果不在年紀小的時候就樹立一個正確的態度，長大後肯定打不好網球。」阿克特告訴本刊，對於小球員來說，首先要能主動表達自己的觀點，而不是在場上指望教練的安排。匠心之輪當時由羅德裏格斯組織了一支國際化的教練團隊，阿克特回憶說，鄭欽文剛來時不會說英語，跟教練的交流要透過轉譯，於是鄭欽文更加不愛說話了。「為了鼓勵她提出問題，表達自己的意見，當時還在專職訓練李娜的羅德裏格斯也跟她談過很多次。」阿克特說，「很多中國孩子都有類似的問題。他們之前太聽話了，教練說什麽就練什麽。但網球比賽是沒有教練在場邊指導的，你不可能在比賽時還伸著脖子去找教練幫忙，場上的變化全都要靠自己快速建立判斷，快速做出反應。」
其次，練習網球的小孩必須學會堅強。 「欽文打不好球的時候也會哭，這對於小孩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她必須學會不哭 。」阿克特說，「我們的辦法是多帶他們出去比賽，尤其是去歐洲。那裏有同年齡組的高水平運動員，他們會親眼看到那些優秀的運動員時刻都充滿鬥誌，異乎尋常的堅強，永不放棄，而且有不被外界幹擾的專註。」鄭欽文雖然不太愛說話，但打不好比賽也會明顯表現出情緒起伏，「我會讓她冷靜一下，等第二天再找她談，‘你覺得問題在哪裏？比賽時你有什麽感受？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她自己把問題講出來，我們再一起制定接下來的比賽策略，也是由她主導，讓她制定出自己的計劃來。」
隨著雅斯特雷姆斯卡的斜線出界！鄭欽文拿下第一盤
網球少年們要學會的另一個基本技能，是高效完成訓練的能力。 阿克特說，在羅德裏格斯的訓練理念裏，青少年的訓練時間不能過長。比如一個9歲的孩子，一周加上體能訓練在內，總訓練時長不應超過9個小時，否則他們會因為接受能力有限，漸漸對這個計畫產生厭倦感。「欽文是那種永遠不知疲倦的孩子。即使她累了，她也依然表現出一種繼續訓練的渴望，所以她常常會對我們的訓練強度不滿意。」阿克特回憶道，有時她沒有打好訓練時的最後一個球，但教練不讓再繼續打，把她氣哭了，「那也沒辦法，她要去思考，為什麽這個球沒打好，為什麽沒有做到全力以赴。回去想好了，下午再來打。」
市場化路線怎麽走
一直在基層做網球青訓的余麗橋現在仍在武漢培養青少年。這些孩子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慕名而來，全身心地跟著余麗橋訓練，大多數人以進入省隊作為最高目標，或者能透過網球成績拿到高考體育特長生的名額。
在十幾年前李娜等人掀起網球旋風之後，已經有很多關於中國網球計畫全面市場化的討論，但同樣是自己找教練，不依賴傳統體制，真正能像鄭欽文這樣走到世界職業球場的，仍需要家庭的巨大決心。
來自湖北十堰的鄭欽文在七八歲時就奔赴武漢跟隨余麗橋訓練，從那時開始，她的母親就全職陪她，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兩年後，鄭欽文來到北京的匠心之輪，這意味著家庭投入更是要巨額地增加。
在匠心訓練的幾年，鄭欽文逐漸成長為同一批小運動員中最出色的一個，在後期，羅德裏格斯每天會有兩個小時與她單獨訓練的時間。
當時跟鄭欽文一起在匠心之輪訓練的有個叫韓江雪的女孩。她的媽媽告訴本刊，盡管全家對女兒的網球愛好鼎力支持，但首先就排除掉進專業隊的打算，「因為那樣就沒法學習了。」同時她也覺得走職業路線並不可取，「希望她將來能讀大學，畢竟網球不能打一輩子。」韓江雪跟鄭欽文一樣，去匠心之輪之後在附近租了房子，也是媽媽全程陪伴。每天訓練結束後，韓江雪要回家進行一對一的私教補課，「數學、物理，都需要大量地補。」她的媽媽說，「房租一個月800元，訓練費加上國內外的比賽費，一年要50-60萬，這還沒有算每天三個小時一對一的補課費。」
鄭欽文在訓練上的開銷一定比韓江雪多很多。韓江雪只參加阿克特的團體課，但鄭欽文有頂級教練羅德裏格斯的每日私教時間，該校的體能教練羅曼·德弗特（Romain Deffet）也告訴本刊，鄭欽文是這批運動員中教練投入精力最多的一個。每個星期，教練組都會圍繞她的進度專門開會，她在體能訓練上的針對性也比其他人更強。顯然，這需要花很多錢。
不僅是家庭投入的問題，家長與教練在執教和孩子成長中的分歧也經常是不可避免的。阿克特告訴本刊，在匠心之輪，家長是不允許參與教練的教學活動的。而且作為教練，他絕不會對運動員發脾氣，更不可能允許中國家長向孩子發脾氣。「發脾氣就證明你承認自己是失敗的。你沒有辦法告訴孩子們怎麽做是對的，沒辦法幫他們，所以只能用恐嚇的方式震懾他們。但如果發現孩子的行為有問題，我也會有懲罰，是體力上的，之後再跟他們開會，解釋為什麽要有懲罰，哪裏需要改正。」
這種方式雖然溫柔，但家長並不能忍受無法參與其中的限制。 「我們花了很多錢，如果不認同教練的教學，還不能說了嗎？」韓江雪的媽媽說，後來她帶女兒離開了匠心之輪，去了深圳的一家俱樂部度過了大學前的最後一段時間。最終，韓江雪憑借網球特長，拿到了美國南加州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學了國際關系專業。
而鄭欽文也在後來選擇了離開。盡管匠心之輪有頂級教練團隊，但只有在海外，才能更多地參與賽事，真正成為一名職業選手。「中國這一批00後的女運動員，有‘二王一鄭’的叫法。」湖北隊教練葉飛說道，「王欣瑜和王曦雨，這兩個女孩很早就出成績了，鄭欽文跟她們倆年紀相仿，但成績一直不如她們亮眼。」 葉飛說，鄭欽文落後於「二王」的表現，一度讓她非常著急。或許這正是鄭家決定離開北京，去到離賽場更近的地方去的原因。而留在歐洲，需要有比匠心之輪更雄厚的經濟實力，一位業內人士告訴本刊，中國頂尖運動員在海外的訓練和生活費用，平均一年在300萬元人民幣左右。
幸運的是，鄭欽文度過了經濟壓力和教練荒、狀態不穩定等各種難關，今天她已經無可爭議地成為了女單世界一線球員。 走到金字塔尖是常人無可想象的艱難，祝賀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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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楊逸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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