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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幫派」生存的街頭少年,從「小錯」向犯罪越軌

2024-05-19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上海政法學院政府管理學院馮承才博士從研究生時期就一直關註青少年犯罪問題。 2018年底,一個偶然的契機使他得以深入進入上海郊區的一個青少年幫派進行了為期7個月的訪談調研。 幫派叫「斧頭幫」,馮承才訪談了其中33人。 馮承才說,在學界,學者們將這些年齡大多在15-20歲,沒有固定的職業和生活來源,長時間浪跡街頭,數人聚集在一起組成小幫派的年輕群體,稱為「街角青年」。

學界認為,這群年輕人介於普通青年與越軌者之間,經常有點小的違法但不犯罪。 但在這次調研裏,馮承才發現,斧頭幫裏的年輕人已與傳統認知中打架鬥毆、小偷小摸的街角青少年幫派有了顯著不同: 他們架構分明,從小錯不斷走向違法犯罪,並與成人涉黑組織聯系,極易演變為涉黑團伙。

以下根據馮承才的講述及論文整理而成:



講述 | 馮承才

記者 | 彭麗

編輯 | 王珊

街頭晃蕩的少年

我是在2018年關註到「斧頭幫」的。當時,我把房子買在K社群。K社群位於上海西南位置,距離上海市中心比較遙遠,是典型的城鄉結合部,周邊有大量的工廠和農田。K社群房子整體比較破舊,步梯房、一梯四戶,五六層高,租金便宜,兩室的租金不到3000元,一室只要1000多元。大量的外來務工者聚集在這裏,安徽、山東、蘇北人較多,還有四川、湖南人。

搬到K社群沒多久,我就註意到了那群少年。他們大多看上去只有十幾歲,每天就在小區附近的街角、公園遊蕩。這其中,有兩個男生就住在我對面,是親戚。大一點的20多歲,說是在小廠裏做物流類的工作,小一點的十六七歲,沒有工作,經常有人到他們家裏打麻將。兩人過得很拮據,常交不上水電煤氣費用,一停水就來我家借水。我問小一點的男生,他生活來源是什麽。他剛開始說,親戚會給他買吃的。後來,我們熟悉了,他提到,兩人認了一個「大哥」,大哥很講義氣,會請他們吃東西,有時他也會跟著大哥「搞點事情」。

我碩士階段研究的青少年犯罪問題,當時研究的方向是青少年犯罪原因及社工介入, 2013年讀博後,我開始聚焦到了空間與犯罪這一角度。這是國內學者們關註比較少的一個方向。 這群每天遊蕩的少年讓我想起「街角青年」這個詞。學界把街角青年定義為,年齡大多在15-20歲,沒有固定的職業和生活來源,長時間浪跡街頭,數人聚集在一起; 他們以社群地域關系為連線點,組成小幫派,經常有點小的違法但不犯罪,比如他們可能會打架鬥毆,偶爾也有些偷盜行為,但總體來講,還不算太嚴重,屬於調皮搗蛋、手腳不太幹凈的混混型別。

【富都青年】劇照

在我看來,K社群就是這樣一個適合街角青年生存的社群,它有著城市生活的形態便利,比如便宜的飯館、網咖,但網路攝影機不如市區密集,社會治安監管也相對比較松散。調研初期,我很想知道,K社群街頭聚集的青少年群體靠什麽生存,他們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他們是學界定義中的典型街角青年嗎?

2018年年底,在兩個鄰居的幫助下,我得以進入到他們內部,並見到了他們的大哥。大哥外號叫「斧子」,20歲出頭,看上去高高壯壯,像一個結實的外賣員。那次見面是在一個飯局上,算是他們的一次內部會議,當時他們在商討一個公園的地盤爭奪問題。

我很吃驚的是,他們的幫派「斧頭幫」已經很成型,當時共有30多人。斧子是老大,外號為「瘦猴子」和「黑桃K」的兩個人排第二和第三,他們還有自己的秘書處,專門的秘書長,負責幫派成員入會、繳納會費和費用支出等事情。另外還有專門的人負責聯絡、會員管理等等。 除此之外,所有的幫派成員間強調「責任」意識,平常要維護幫派利益,如地盤維護和拓展、繳納會費、尊重老大的權威等,關鍵時候能為其他兄弟兩肋插刀,不惜犧牲。

斧子說,斧頭幫在2014年底成立,名字來源於電影【功夫】。他特別喜歡看【古惑仔】【功夫】【艋舺】等電影,覺得他們打架場面特別勇猛,喜歡看他們瀟灑的生活,何天佑、陳浩南是他的偶像,他們八面威風、呼風喚雨。 他很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生活:成為黑幫老大,有吃有喝、泡泡女生,還能指揮和保護一幫兄弟,這樣可以體現出自己的價值。最初,斧頭幫只有三人,後面兄弟越來越多。

【古惑仔】劇照

從小錯不斷到涉黑

據幫派成員介紹,K社群商業街上的兩個網咖、一個KTV、附近的公交站點、農貿市場、小區旁邊的公園是他們主要活動場所。2016年以前,他們主要是以偷竊為生。以k社群門口的公園為例,公園樹又高又密,有很多監控網路攝影機照不到的地方。如果公園裏有人的手機、提包隨手放在石凳上,就會被他們偷走。網咖也很適合扒人財物。來這邊上網、打遊戲的人本身年紀不大,不敢報警。加上網咖、遊戲廳的資質經營不一定正規,也不會報警。

隨著與斧頭幫群體接觸的深入,我發現他們的行為已經不是單純的的「小錯」了。2016年以後,大家多用移動支付,偷盜機會越來越少,偷盜資金不夠承擔幫派成員日常吃飯、上網、打遊戲的支出。斧子想出了一種辦法,收取在校學生或者是需要他們給予保護的青少年的保護費。

K社群附近有一所中學,學校瑞奇本是隨遷的外地學生,學生之間矛盾不少。斧子說,現在很多小孩都挺有錢的,又不肯吃虧,一旦自己與其他同學或者青少年的沖突過程中吃虧,或者遇到難以透過自己的力量去應付的沖突,就會透過「出血」(支付保護費)的形式去邀請斧頭幫為自己解決問題。2018年,他們總共接了10次替人出頭的案例,收取了大概5000元的保護費。斧子等人也開始參與成人涉黑的經營。當時K社群黑出租和餐飲較多,這兩塊「肥肉」分別為兩個成人幫派把控。為了避免風頭,成人幫派不直接出面收保護費,很多傳話、催繳保護費、幫助聯絡傳話等事情就讓斧頭幫的孩子來做。

【關於未知的我們】劇照

與成人涉黑勢力接觸在斧子他們看來,是必要的選擇,一方面他們需要錢,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依靠成人幫派來鞏固自己的勢力。 斧子向我回憶過這樣一件事,2017年,他有一個兄弟在開發區被人暴揍,他召集10人去算賬,但對方力量更強。後來他向成人幫派的老大請求幫助,對方只打了一個電話,與他們有沖突的幫派就攜帶禮物上門求和。成人幫派老大的形象在斧子心中因此非常高大,斧子之後因為爭奪地盤等各種問題還向其求助了多次。

在學會成人涉黑勢力的聚眾造勢後,斧頭幫也開始使用類似策略。他們會在網咖或者遊戲廳,透過聚眾造勢威懾其他青少年屈服於自己,並上交財物。發展到後來,斧頭幫還會在校園附近圍堵、跟蹤在校青少年等。K 社群有一個成人犯罪窩點,裏面從事的是一些賣淫活動,甚至有如販毒和吸毒的非法勾當,斧子等從 2015 年開始就經常光顧這個不良窩點,他們之後也開始效仿這些涉黑空間中成人的一些不良行為,如組織嫖娼、賣淫等。很顯然,斧頭幫的行為,無疑靠近涉黑組織,已經不是閑逛的街角青年那麽簡單。

【少年的你】劇照

社會支持網路的脫離

整個斧頭幫,我共訪談了33人,他們年齡基本在14~25歲之間。其中8人生活在單親家庭中,15 人父母離異,他們跟隨父母一方生活,或者跟隨祖父母生活,還有14人來自父母智力或身體有缺陷的家庭,經常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視。 許多人提到,不完整的家庭,導致他們極度缺少關愛,普遍與家長或家人呈現出關系緊張、缺少溝通、沖突嚴重等問題,後來慢慢脫離了家庭的管教。

像我的鄰居那個弟弟,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跟著奶奶長大。隨著年齡變大,奶奶漸漸管不住他,他也覺得奶奶很摳,不給他錢花。他又不願待在學校,也不想去找父母那裏,只能來上海投奔這個有親戚關系的哥哥,哥哥把他引入了斧頭幫,他可以跟著幫派裏的人偷東西或是去擺平一些事情,好玩也不會餓死,就一直留了下來。

學者費梅蘋曾提出過一個觀點,犯罪青少年邊緣化經歷了遊離於家庭和脫離課堂後,會進入自衍階段,即脫離正常的社會化行程後,開始試圖尋找新的社會空間,並重新建構新的社會支持網路。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後果】一書中提到「再嵌入」概念,指的是重新轉移或重新構造已脫域的社會關系,以便使這些關系與地域性的時空條件相契合。

【過春天】劇照

在我的觀察中, 斧頭幫的孩子從學校和家庭、工作場所中脫嵌後,就極易「再嵌入」街角這一新的社會關系網路和社會空間中。 比如他們常待的網咖。斧頭幫的人最常去的網咖有3個,無論哪個網咖,裏面都很暗,窗簾拉得緊緊的。氣味也很大,酒味兒、泡麵味兒、空氣不流通的味道。他們在裏面很放松,又喊又叫,叼著煙卷。這樣的空間一是進入成本不高,二是對青少年有著很大的吸重力——同伴圈會讓他們相互認同和支持,共同應付來自家庭的壓力和來自學校的排斥。

在訪談中,「兄弟」「夠意思」「為了朋友」等是高頻詞,即使這種關系需要涉黑來維持。 比如一個斧頭幫成員告訴我,他最初只是被表哥帶去網咖打遊戲,他們沒錢上網和吃飯,有兩個朋友會替他們付錢。朋友有了事情,需要幫忙,他也責無旁貸,「否則就別想在一起混了。」

在我深入和這麽多街角青年接觸後,我對他們的感情很復雜。 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並非本身思想道德敗壞,受結構性壓力影響很大,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兒童,或跟著父母、親戚來到一個他們不熟悉的城市,社會和家庭給予的關照都很不足,才成為我們認知中的問題少年。 他們其實很聰明,有自己的潛能,只是被社會甩了出去。以我鄰居中小的那個為例,他雖然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但動手能力很強,家裏的電腦或電器壞了都會修。可能是因為很早出來混社會,思想也比同齡人更成熟,也很講義氣。我們越來越熟後,他告訴我,他希望以後能開家自己的餐飲店,在上海紮根下來。我想,如果有人引導,他或許能成功。

【外婆的新世界】劇照

調研結束後,我很擔心,斧子等人日後會進入K社群的成人涉黑組織,成為真正的犯罪青年。2010年一項對街角青年的研究就顯示,很多街角青年會「成年後不結束」,基於多年的「道上營生」,他們逐步穩固了在一些區域或領域的生存基礎,是街角青年幫派演變為成人涉黑勢力最為主要的路徑。好在後來,因為疫情和當地市容市貌建設,很多農房被拆了,網咖、飯館所在的那條街也被拆了。我的鄰居兄弟都回了老家。斧頭幫也因此解散了。

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數據,青少年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2020年,受理審查起訴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數分別為5.4萬余人,2023年,就已經增加到9.7萬人。並且,其犯罪手段、暴力程度等都已經愈演愈烈,盜竊、聚眾鬥毆、強奸等占到了近七成。而關於青少年犯罪的很多研究常常是在青少年已經犯罪後開始的,但當他們日常混跡街頭,遊走在犯罪和不犯罪之間時少有人關註。 對於這些遊蕩街頭的青少年來說,網咖、遊戲廳、KTV等娛樂場所,是他們的主要活動空間,在新的社會支持網路不容易構建的情況下,將此類空間加以壓縮和治理,是成本比較低而效率較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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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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