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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決堤:重建20多年後,堤壩內再次被沖毀的家和生計

2024-07-07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7月5日,湖南省嶽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堤防(樁號19+800)發生管湧險情,緊急封堵失敗後堤壩決堤,決堤口寬度為226公尺,洪水淹沒面積達47.64平方公裏,幾乎整個團洲鄉被淹。險情在第二天得到控制。7月6日下午,決堤處開始封堵合龍,截至7月7日17時,決口封堵已完成91.5公尺。目前,在物料保證充分的情況下,以每小時4公尺的速度推進封堵。

但堤防內的生活已經被洪水沖散。這是團西村村民李樹文近30年來經歷的第二場洪水。1996年,團洲垸的堤防被洪水撕開了一條寬460多米的口子,李樹文的房子被沖毀了。那時,李樹文30多歲,他之後去工地上打工三四年才籌集齊蓋新房的錢,兒子還因此輟學。如今60歲的他,再次面對一切被沖毀。



記者|彭麗

實習記者|侯翔宇

編輯|王珊

不斷變大的決口

陳齊鵬是在7月5日下午三點半左右知道團洲垸的一線堤防出現險情的。團洲鄉位於華容縣東南部,地處洞庭湖和藕池河交匯處,其東、南、北三面臨湖,一線防洪大堤20.8公裏,是華容的第一道屏障。陳齊鵬是湖南省嶽陽市華容縣團洲鄉團北村人,他家距離一線堤防只有500公尺。當時壩上防汛的村民過來喊他,說壩上出現了險情,讓他趕快去救險,「來報信的人都在發抖」。

陳齊鵬跑過去,看到大堤已經裂開了一個兩三米的口子,他看到大堤上有五六輛卡車,裏面裝滿了細沙,已經有防汛的工作人員在招呼卡車往水裏面沖,「司機先往堤口開,等快到堤口時跳車,車慢慢地開進溝裏」。不一會,紅色、綠色、藍色的大卡車翻倒在水裏,但效果並不大,不到半小時,大堤的決口已經到了六七米,「就好像地震一樣的突然一下子‘垮了’」,土黃的水從堆積的卡車兩側穿過,往堤壩下方的房子和田地沖去。

封堵失敗後堤壩決堤,洪水滾滾流速極快(圖|新京報視訊截圖)

陳齊鵬慌得站都站不穩,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趕過來救援的武警、卡車司機,「更下面的團容村、團華村甚至七八公裏外的團勝村都有人過來看是什麽情況」。陳齊鵬理解這些村民。 1996年團洲垸大堤就曾決堤過,當時,洪水將大堤撕開了一條寬460多米的口子,家園盡毀,樓房被沖倒,「傷透了心」。而在村民心中,關於堤壩的記憶也根植了下來。 每年雨季,陳齊鵬都會自發地到堤壩上轉兩圈,「不光是我,其他人都是,一有空就上去看看」。今年下雨最勤的6月,出門都不方便,陳齊鵬仍然堅持每天上去看看,久的時候能沿著堤壩走一兩個小時。出事的前幾天,他都沒有發現異樣,還以為今年會平安度過。

望著眼前的情景,陳齊鵬充滿了無力感,「我兒子媳婦上班了,孫子讀書了,老婆住院去了,我一個人(搶東西)怎麽搶得過來,屋裏(家裏)打米機、榨油機都是錢,光電子泵都是四五千塊錢。」等到五點左右,「水嘩嘩地往下沖,沖起來白色的浪花」,看著下面的村莊田、路、再到房子都慢慢被淹掉,陳齊鵬有些絕望,他估計口子已經開到六七十米,周圍有人在哭,有人急得跺腳。陳齊鵬決定開車離開,他沿著055鄉道經過團洲鄉、劉家鋪,一路開往縣裏。路上都是沿村聞訊逃跑的村民,三輪車、摩托車、自由車、小車,幾乎每個車都坐滿了人,車上裝著被子、冰箱、米,原本20分鐘不到的路程開了2個小時。在路上,陳齊鵬還「撿」了幾個不認識的村民。

洪水前後洞庭湖對比圖 (圖| 央視新聞視訊截圖)

許多村民不願意走。李樹文今年60多歲,是團西村的,距離決口10多公裏。他告訴本刊,7月5日下午四點多時,村幹部打電話讓他通知隊裏的村民撤離。隊裏共10多戶家庭,「年輕的五六十歲,大部份都是七八十歲」,很多老人都不願意走,「(家裏東西)搬又搬不動,拿又拿不走。」李樹文拿了貼身衣物,拿了一袋米,用電動三輪車載著86歲的老母親和其他家人前往安全的地方,又返回來幫其他老人撤離。

因為擁堵,湘陰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到達團洲鄉的團華村時已經是晚上9點多。一名隊員告訴本刊,村裏有的地方已經淹沒了一層樓,水面漂浮著櫃子、盆、樹,電線,他們開著救援艇往村裏走,村裏已經全部斷電,「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只能依靠頭燈辨認方向。水流很急,「缺口處一直還在往村裏灌水」。他回憶,到村裏不到半小時,水面就上漲了兩三米,救援隊停在路邊的三輛車都被淹沒。到天亮,湘陰藍天救援隊救了五六十人,幾乎都是老人。 等他們離開時,村裏的水面已經「與電線桿上的電線齊平」。

2024年7月6日,湖南常德市增援嶽陽華容消防救援力量在華容縣團洲鄉團北村開展搜救轉移群眾。消防員在團洲鄉團北村一民房二樓搜救出2名被困群眾。(圖|視覺中國)

管湧背後的風險

「垸」是洞庭湖周邊常見的一個詞匯。 洞庭湖邊的不少鄉鎮,是歷史上圍湖造地擴張而來的。為了防止洪水,當地人們在土地周圍圍起堤壩,堤壩區域內即為「垸」。 洞庭湖周圍的垸被分為三類:人口密集、經濟集中的重點垸,經濟體量稍低的一般垸,和臨湖、地勢低的蓄洪垸。湖南省洞庭湖區現有大小堤垸 226 個,堤垸保護面積1.62萬平方公裏,耕地面積912萬畝、保護人口1049萬人。團洲垸是蓄洪垸。

團洲垸所在位置(圖|央視新聞視訊截圖)

據湖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通報,截至7月6日12點,堤壩決口寬約220公尺,垸內平均水深約5公尺,淹沒面積47.64平方公裏,幾乎整個團洲鄉被淹。據【湖南日報】訊息,本次潰壩的主要原因是出現管湧險情。 所謂管湧是指在滲流作用下,土體細顆粒沿骨架顆粒形成的孔隙,水在土孔隙中的流速增大引起土的細顆粒被沖刷帶走的現象,也被稱為「翻沙鼓水」。

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務中心高級工程師周永強告訴本刊,據洞庭湖多年汛期險情分析,堤防基礎險情(管湧險情)占險情總數量 50%以上,是最常見的險情,尤其是高洪水位時,堤防基礎滲漏嚴重,常發生滲透破壞,會引發管湧險情。氣象資訊顯示,今年從6月16日開始,湖南經受了持續近20天的強降雨,全省平均累計降雨量864.7公釐,較常年同期偏多43.9%,是1961年以來同期最多。6月30日,隨著洞庭湖城陵磯水文站水位達到警戒水位33.0公尺。

洞庭湖地區兩岸泄洪、抗洪現狀(圖|央視網)

李樹文是團西村的防汛員,管湧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幾年前,團西村的堤壩處就曾發現過管湧, 「如果水是黃的,問題就大了,要馬上處理,如果是清水就沒問題」 ,這是團洲鄉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他說從今年雨季開始,他和村裏的幾個村民會輪流值班,每天的工作內容是「檢查排水溝、守著閘口或者巡邏」。對於這次堤壩決口,李樹文有些「想不通」。團洲垸防洪大堤是按1954年34.75公尺的歷史最高洪水位設計的。1996年洪水之後已經加高到37公尺,還進行了加固,「這次洪水的最高水位是34.3公尺,我們的堤有37公尺,為什麽會決堤?」

周永強告訴本刊,洞庭湖的大部份堤垸的基礎為砂卵石,相比起板土等土質,水更容易透過砂卵石,在滲透過程中,流速增大將其他沙土也沖刷掉,從而在堤壩地下形成一個水流通道,如果不及時處理,水流會將附近堤閘基礎中的砂層淘空,就會導致堤閘驟然下挫,嚴重時甚至會造成決堤。因此,發現管湧的時間非常重要。 但是管湧發生的時間、地點、程度都很不確定,周永強說,「管湧一般都來得很突然,尤其是特大管湧,因為初期在水面上看不出來,等到在水面上看到漩渦時,底下已經非常嚴重了。」

抗險救援車輛在決堤現場(圖|人民日報視訊截圖)

湖南省水利廳一位專家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在洞庭湖一、二期治理期間,曾對大堤內腳100公尺範圍內的大部份坑塘進行了填塘固基,但每遇高洪水位,部份堤段還是會發生區域性翻沙鼓水,最近的距堤腳30公尺至50公尺,最遠的距堤腳1000公尺至1500公尺。他提到,如果想根治管湧風險,國家應盡快啟動洞庭湖重要堤防加固工程二期,增加防滲墻,讓洪水的滲徑更長。

被洪水改變的生活

7月6日早上,陳齊鵬是從新聞裏看到村裏被淹的情況的——村裏水面平靜,已經與洞庭湖面齊平,只剩一些樓房露出紅瓦、藍瓦的房頂,村裏人依賴生存的農田在六七米高的水下不知蹤影。陳齊鵬一一細數了那些沒能帶走的東西:「8000多斤菜籽油,可以賣11元一斤,有1萬多斤麥子,有1萬斤稻子,有5萬多斤菜籽油餅,還有75只鵝,二十幾只羊,60多只雞,還有幾十頭豬。」

陳齊鵬說,上世紀70年代,團洲鄉由洞庭湖灘圍墾而成,土壤肥沃,一直到1996年大水之前,村民的生活都很不錯,每戶人家基本都有十幾畝地,用來種稻谷和棉花,很多人家當時就蓋起了樓房。但洪水將這一切都淹沒了。嶽陽史誌辦資料顯示,1996年大水造成全鄉5500多戶受災,2466.67公頃棉花、200公頃漁池、133.33公頃大湖養殖絕收。陳齊鵬記得,房子被沖塌後,家家戶戶都在院子裏用塑膠雨布和木頭搭起一個臨時的帳篷暫住,路上的泥濘好久才幹。李樹文說他去工地上打工三四年才把新房的錢籌集齊,兩個兒子當時十多歲,因為家裏太窮也中斷學業、出去打工。

大片樹木、房屋被洪水沖刷,影響居民生活(來源:央視網)

陳齊鵬說,自那以後,大部份的年輕人都去到廣州、深圳等地的廠裏工作,只剩下老人在家。以團北村為例,村裏原本有3000多人,現在常住人口不到1000人。一直到十多年前,村裏人才又找到一個在當地足以謀生的勞作方式,「蝦稻共作」:1-4月養殖小龍蝦,隨後種稻谷。陳齊鵬估計,團洲鄉大概70%的人都在搞稻蝦,「還吸引了一部份年輕人回來」。

李樹文承包了190畝土地。這幾天他剛剛把農藥和肥料打下去,花了一萬多元,地裏的禾苗現在已經有一尺多深。而地裏留的小龍蝦種也已經不知道被沖到了哪裏,「連第二年再來的一點機會都沒留」。他回憶,依照稻蝦的模式,每畝最多能掙六七百元,共損失了十二三萬。他還養了600多頭豬,每頭豬都養了大半年,「300斤的豬,現在可以賣一千四五百元一頭。」

7月5日晚上,把家裏人安置到安全地帶後,李樹文搬了把凳子,獨自坐到了天亮,「都是這麽多年積累下來的東西,一下全沒了。以前被水淹了,我年輕還可以再幹,現在我就只是個農村種田的人,也60歲了,去外面打工都沒人要,我哪裏還有那個能力呢?」

(除周永強外,其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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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桃桃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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