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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母愛:北魏宮廷的制度魅影

2024-04-03歷史

文丨 苗子兮

喪母之痛,曾經被一代代北魏皇帝所暗自吞咽。

第一個罹其苦痛的是道武帝拓跋珪之子拓跋嗣。道武帝欲以拓跋嗣承繼大統,卻先將其母劉氏賜死,並且,道武帝援引漢武帝立子殺母的舊例向拓跋嗣解釋自己的行為:「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後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當繼統,故吾遠同漢武,為長久之計。」但「長久之計」的理智無法彌補失去母親的痛楚,拓跋嗣「哀不自止,日夜號泣」,道武帝為此盛怒,要把拓跋嗣召來加以斥責。拓跋嗣害怕雷霆之下或有不測,於是奔逃於外。

拓跋嗣的出奔,使道武帝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另一個兒子拓跋紹身上。同樣,他打算在把王朝交給拓跋紹前,殺掉他的母親。當道武帝將賀氏幽於宮中,將行屠戮時,卻因先前的夫妻恩愛而一時猶豫不決。賀氏密遣人告知兒子拓跋紹,讓他速來拯救。救母心切的拓跋紹不惜鋌而走險,召集帳下及宦者數人,闖入宮禁,殺死了道武帝。

夫殺妻,子弒父,北魏宮廷上演了人倫悲劇。那麽,始作俑者的道武帝為何非要違背人倫之情,立其子而殺其母,其所謂的「長久之計」又是什麽呢?

北魏王朝是由鮮卑拓跋部建立的,在此之前,拓跋氏王統已經以代國的名義延續了數代。不過,所謂代國並不是一個制度完備的國家,充其量是一個部落聯盟。「婿隨妻歸……為妻家仆役二年,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出妻家」,因此,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擁有著相當的話語權,「故其俗從婦人計,至戰鬥時,乃自決知」。

鮮卑「言語習俗與烏丸同」,【三國誌】裴松之註引【魏書】中一段對烏丸人風俗的描述有助於我們加深對同屬東胡系的鮮卑人早期生活的理解。因脫離母系氏族時代未久,烏丸人的婚姻關系中還保留著舊時代的痕跡,如女婿需先從妻家居,縱然當時烏丸人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在結束婿從妻居的階段後,女性最終要嫁入夫家,但出嫁後的女性並未割斷與母家的聯系,以至於性格悍驁的烏丸人憤怒時可殺其父兄,但終不敢害其母,因為母親身後還有母家部落的支持。

類似的痕跡也遺留在鮮卑社會中,因此,嫁入拓跋部的女性也代表著母家部落的利益。一旦國王去世,代國便會陷入有力者得之的叢林狀態中,先王的諸位妻子要依仗母家部落的力量為自己兒子爭奪王位,於是兄弟鬩墻、同室操戈在代國歷史上比比皆是,由此帶來巨大的內耗使得代國終其世只是囿於北方的小小部落聯盟,並最終為前秦所滅。

代國亡時,拓跋珪年甫六歲。當前秦大軍潮湧而來時,他曾隨母親賀氏及故臣吏逃亡北方,又遇高車抄掠,不得已避賊而南,倉皇奔走,仍然無法逃脫淪為階下之囚的命運。這段屈辱惶恐的經歷一定在拓跋珪的生命中留下深刻銘印,可以說,亡國如一根最尖利的刺紮在他的心底。

此後,拓跋珪先是隨著被擒的代國王族被遷往前秦的首都長安,後因「執父不孝,遷之於蜀」,代國王什翼犍死後,拓跋珪又遷回長安,後隨其舅慕容垂赴中山,最後回到祖宗之地——代北。流離顛沛中,拓跋珪度過了艱難的童年時光。而他的母親賀氏一直陪伴著他,可以說,國破家亡之時,母愛,是照亮他黯淡生命的光。

皇後禮佛 河南洛陽龍門石窟北魏賓陽中洞浮雕(修復)

然而,當拓跋珪羽翼業已豐滿時,扶持他成長的母親和母家部落卻成了一道隱形的羈絆。從中,聰慧過人的拓跋珪也參悟到代國數世紛爭的癥結所在:母親可以依仗自家強大的部落力量將自己扶上王位,同理,其他部落也可以如此左右王權。部落一日不除,國家將無寧日。於是,離散部落成為拓跋珪的既定方針。

當然,這個過程是以鐵與火推進的。拓跋珪發起了一系列的部落戰爭,以雷霆之勢打擊和拆散古老的部落組織,使原來的部落民成為由國家統治的編戶之民,並令其定居耕作和接受役使,「離散諸部,分土定居,不聽遷徙,其君長大人皆同編戶」,由此推動部落聯盟向皇權國家轉變。

拓跋珪的這一系列舉措,或許是令母親賀氏不安的,因為賀氏的母家賀蘭部亦為拓跋珪刀鋒所指。登國四年(389)二月,拓跋珪討伐叱突鄰部,舅舅賀訥有唇亡齒寒之憂,於是率諸部援助叱突鄰部,而被拓跋珪擊潰,賀訥西遁。登國五年(390)四月,拓跋珪又與慕容垂之子慕容驎討伐賀蘭部等諸部落,大破之。盡管到了六月,當鐵弗部的劉衛辰遣子直力鞮圍困賀蘭部時,拓跋珪又引兵救出了賀訥,但拓跋珪打擊母家部落的行為,想必會令母親大為光火。

因為史料的缺乏,我們不知道母子之間是否曾經爆發過沖突,但接下來的一件事,卻暗示了母子間的嫌隙。

就在這一年八月,拓跋珪派遣秦王拓跋觚出使燕國(史稱後燕)。不幸的是,燕主慕容垂扣留了拓跋觚,並向拓跋珪索要名馬,被拓跋珪拒絕了。這導致拓跋觚滯留於燕國,至死未歸。

拓跋觚,在【魏書·昭成子孫列傳】中被列為昭成帝什翼犍之孫,秦明王翰之子,然而【魏書·皇後列傳】又明言其為賀氏之少子,據周一良先生考證,拓跋觚當是賀氏與什翼犍所生之子,即拓跋珪的同母異父弟,然而為掩蓋先世翁媳婚配的醜事,修國史者對這段史事進行了粉飾,只是微露其跡,而魏收之【魏書】因襲舊文,故有此矛盾之處。拓跋觚留燕不歸,賀氏「憂念寢疾」,這進一步證明了拓跋觚就是賀氏親生之子。

如此,拓跋珪遣拓跋觚使燕,又故意拒絕慕容垂索賄,致使拓跋觚最終客死異國的行為便頗值得留意了。因為拓跋觚作為什翼犍之子,他也有繼承拓跋氏王位的可能性。而母親往往最愛少子。那麽,若拓跋珪與賀氏發生了激烈沖突,拓跋珪很可能懷疑,英勇果決的母親會不會像當年扶立自己那樣,扶立另一個兒子登上王位呢?為了消除隱患,拓跋珪便將拓跋觚遣往他國。

皇帝及親王禮佛 河南鞏義石窟第1窟北魏浮雕

宮中,賀氏因少子的生離而悲泣成疾,並於皇始元年(396)六月撒手人寰。但令我們驚訝的是,拓跋珪似乎並未在喪母之痛中淹留多久,七月,他開始「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蹕,於是改元」。或許,在他看來,母親的死,意味著一個舊時代的消亡,而經過不懈努力,一個屬於帝制皇權的新王朝,將突破部落聯盟的的舊軀殼,噴薄而出,這個王朝就是北魏。

母親,還是帝國,拓跋珪毅然選擇了後者。

時間又過去了13年,到了天賜六年(409),這時候的北魏已是一個泱泱大國,稱雄北方了。拓跋珪三十九歲,雖然尚未進入老年,但由於服用寒食散,身體大不如前,他已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

去年,他有了長孫拓跋燾,這個孩子的出生讓他喜不自禁,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深深的憂患:如何讓北魏的王統能夠子子孫孫順利延續下去,並防止如代國時那般的兄弟相爭呢?

說起兄弟,他立刻想到了衛王拓跋儀,據李憑先生考證,拓跋儀和拓跋觚一樣,都是賀氏所生,即皆為拓跋珪的同母異父兄弟。拓跋儀「容貌甚偉,美須髯,有算略,少能舞劍,騎射絕人」,並且學博今古,以至於名士許謙贊嘆其「有大才不世之略」。而這必然遭到拓跋珪的忌憚,於是,就在天賜六年,因天文多變,占蔔者稱「當有逆臣伏屍流血」,拓跋珪以此為由,將拓跋儀賜死。

然而,這並不能讓拓跋珪完全放心。

拓跋珪有十個兒子,且王子們的母親多出自舊部落,盡管經過離散,部落勢力大不如前,但一旦某位王子即位,他的母家部落仍然可對其施加影響,甚至借此重振旗鼓,那麽,拓跋珪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毀於一旦了。

經歷過亡國之痛的拓跋珪誓死也要保住自己半生打下的基業,為此,他再度痛下殺手。

他先殺死出身獨孤部的劉氏,將以劉氏之子拓跋嗣繼統。怎奈拓跋嗣沈溺於喪母之悲,以致出奔。拓跋珪只得再殺出身賀蘭部的賀氏,沒想到卻命喪拓跋紹之手。

拓跋珪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為應對國初局面而采取的非常手段,將成為一種制度,一個詛咒,在北魏宮中遊蕩,達一百多年。

(本文節選自【觀無量:壁畫上的中國史】,苗子兮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4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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