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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平:廣西博物館藏「劉永福軍旗」辨正

2024-05-24歷史

文丨陳曉平

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藏有一件國家一級文物,通常稱為「劉永福‘兩廣督標管帶福軍後營劉’軍旗」,這個定名容易引起誤解。筆者發現,這是劉永福部下劉明光的營旗,在中法戰爭結束後制備,與劉永福本人的抗法活動缺乏直接關系。

劉永福「兩廣督標管帶福軍後營劉」軍旗,欽州劉永福紀念館復制品

「兩廣督標福軍後營」是什麽?

劉永福黑旗軍在中法戰爭後期被清廷官員叫做「福軍」。張之洞收編黑旗軍,也沿用「福軍」稱謂。當時的軍隊「兵為將有」,用將領名字號中的一字命名營隊十分普遍,如馮子材號「萃亭」,他組建的軍隊就叫「萃軍」,唐景崧組建的營隊直接叫作「景軍」。

中法戰爭結束時,馮子材無限風光,劉永福卻十分落寞。雲南總督岑毓英、護理廣西巡撫李秉衡都不想收編福軍,一方面是兩省財力有限,更重要的是劉永福有過反清經歷,與越南「遊勇」關系過密,怕引起麻煩。張之洞為君分憂,答應做好黑旗軍的善後工作。正如他給朝廷的電奏所言:「劉永福法必不容,然萬不可不庇。」對如何安置黑旗軍與劉永福,他傷透了腦筋。開始時候,張之洞的想法是讓劉永福衣錦還鄉,計劃把福軍安置在上思、欽州一帶,這個方案已得到朝廷批準。但幕僚警告他,此地離越南太近,不免生事,若越南「遊勇」過來投靠,劉永福加以庇護,會引起法國方面的反彈,外交上非常被動。張之洞第二個方案是將福軍放在海南島,被朝廷否決了。不得已,張之洞只好把福軍調到廣州,列入「兩廣督標」即總督直接指揮的部隊。

黑旗軍在開到廣州前進行了縮編,編為五個「底營」。所謂保留「底營」,是遣散普通兵勇,保存骨幹,即一旦發生戰事可以快速擴充為完整營隊。晚清勇營營制,一個營500人,但一個「底營」只有200人,福軍保留5底營1000人,放在「兩廣督標」之下。為徹底控制福軍,張之洞讓年事已高的碣石鎮總兵李揚陞退休,騰出位置給劉永福。有了總兵職位,進入「提鎮大員」行列,劉永福才不會重新「造反」。

福軍編入兩廣督標之後,5底營按照習慣,分別叫做前營、後營、中營、左營、右營,劉明光任其中的後營管帶(營長),每個營有自己的營旗,這就是「兩廣督標後營管帶劉」營旗的來歷。中法戰爭早在1885年春結束,這面營旗的制作時間在1885年底或1886年初,與劉永福本人、黑旗軍抗法並沒有很直接緊密的關系。當然,劉明光在此前的抗法戰爭中曾經有所表現,兩廣督標福軍可以說是黑旗軍的延續,從這個意義來說,福軍後營營旗仍有一定文物價值。

據唐景崧【請纓日記】記載,劉永福有三宣提督軍務旗、篆書劉字旗、七星旗、八卦旗。可以非常肯定地說,廣西博物館所藏的,不是黑旗軍軍旗。黑旗軍主要軍旗是北鬥七星三角黑旗,如下圖:

北鬥七星旗及八卦旗

營旗來歷

這面旗幟有來歷,但目前公開釋出的資料尚不清晰。1951年,【歷史教學】雜誌第3期封面刊登了這面旗幟照片,另頁說明:「系劉永福黑旗軍旗幟的照片。該旗系黑旗軍在越南抗法時之物。中法議和後,劉永福偕部將劉明光同返博白原籍,旗遂留置明光家,嗣後明光後裔將該旗轉送廣西博物館陳列。旗底系黑布制,白布字,高八尺一寸,寬九尺。」這份權威雜誌認定該旗為劉永福黑旗軍旗幟,在越南抗法時所用,由其部將劉明光捐贈出來。該雜誌的文物定名是錯誤的,但提供了捐贈線索。

筆者檢索【申報】資料庫,發現一篇【劉永福之軍旗】的報道,證實該旗是劉明光後人於1935年捐贈。【申報】報道原文如下:

南寧博物館範圍雖不大,陳列物品亦不多,但布置井然,選材方面及各項簡單說明,鹹能引起民眾興趣,於社會教育多有裨益。……左側壁間,懸一長約七八尺正方之劉永福大軍旗,為黑布制,白布字,小字書「兩廣督標管帶後營」字樣,正中一大「劉」字。據館中人言,此旗於前星期始由博白中學校校長劉運禧贈來陳列此間。劉君祖父劉明光,曾任福軍營長職,一八八三年參加中法之戰,一八八五年中法議和,劉永福偕劉明光等返博白原籍,此旗遂在劉君家保藏,尚遺有福軍印信等,不日亦擬贈館陳列雲雲。 (1935年8月21日【申報】)

誤會從1935年業已開始。捐贈者劉明光嫡孫劉運禧口頭介紹,該旗由劉永福攜帶到博白。名人後代誇大其辭是常有的事,學術界需要加以辨別。【歷史教學】雜誌沿用了這個錯誤說法。當時兩廣督標福軍有5面營旗,分別繡出「兩廣督標福軍某營」及管帶姓氏。1886年1月,劉永福率領福軍抵達廣州,【迴圈日報】稱:「茲聞劉軍門所部已於二十、二十一等日,由三水西南海口到禪山,星夜分坐拖船及河頭船到省,其軍兵俱穿天青羽綾及黑色號裙,內有‘兩廣督標福字’‘前後左右營’各字樣」。 (1886年1月27日【迴圈日報】) 這篇報道證實,確實存在過「兩廣督標福軍後營」。

劉明光在任時,這面營旗隨軍使用,交卸管帶職務後才能把營旗帶回家。劉明光是秀才(生員)出身,按照晚清慣例,文人帶兵,職務按文官系列銓次。中法戰爭後期,黑旗軍歸雲貴總督岑毓英指揮排程。岑毓英上奏折為「福軍各營出力人員」請獎,建議給劉明光「免補本班以通判分省前先補用,加同知銜並換花翎」,被吏部駁回,不得已奏請改獎,變為「免選本班以知縣歸部遇缺即選」。 (1889年1月2日【申報】) 當時官員候選名目繁多,簡單來說,劉明光得到「即選知縣」職銜,遇到真正的知縣時可以平行身份行禮,這是劉明光的名義「官銜」,但實際差事則是福軍後營管帶。

廣州劉氏家廟

劉明光與劉運禧

劉永福祖籍廣西博白縣,出生於上思縣,回國後在欽州安家,上思縣後劃歸防城港市管轄,更增加了復雜性。筆者註意到,經常有網友為劉永福是哪裏人吵鬧不休,甚無謂也。劉永福是博白人,也是上思人,最後變成了欽州人,這些陳述並不互相排斥,可以相容。

劉永福

劉明光,號熒樓,廣西博白縣人,秀才出身,投筆從戎,曾招募數百名鄉人加入黑旗軍。1886年,劉明光隨劉永福回到博白,倡議建立劉氏宗祠,1890年落成。從他修宗祠的舉動來看,劉永福認同祖籍地博白,也是人之常情。

廣西學者李旭利用博白【劉氏家譜】,對劉氏族人加入黑旗軍的情況作了研究。李旭寫道:「如中法戰爭時期,劉姓有一個庠生劉明光(號熒樓)曾率族小子弟數百人,跟隨黑旗將軍劉永福抗法衛邊。劉明光及劉明英、劉明都、劉明亮、劉文瑯、孫芳廷等都立下了戰功。」 (李旭【簡談族譜的史料價值】,載【廣西地方誌協會1987年學術年會論文集】,第192-193頁)

劉永福部下將領名氣較大的是黃守忠、吳鳳典、楊著恩、李唐等,劉明光不算特別出色的勇將。本著「打虎親兄弟」的原則,黑旗軍有大量的劉氏族人。岑毓英奏折中,可見到劉肇棠、劉肇經、劉肇謨、劉肇章等人,這些人不是親兄弟也是堂兄弟。在羅香林【劉永福歷史草】裏面,劉明光形象多少有些負面。甲午戰爭前後,劉永福幫辦台灣軍務,劉明光也隨營赴台。乙未抗日保台時,劉明光先行內渡,他對別人解釋逃跑的原因說:「我們不回,爾聽從他死嗎?我們回去,有官做的,何必跟他同歸於盡耶!」 (羅香林【劉永福歷史草】,正中書局,第213頁)

據【博白縣誌】記載,博白劉氏宗祠「位於縣城北面的縣采茶劇團院內,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抗法民族英雄劉永福回博白省親與其部將劉熒樓等倡建,光緒十五年命劉史魁帶資回縣城興建,翌年落成。此建築為磚木結構,三進九室,門聯為‘青田世澤,白水家聲’,廳堂墻壁上飾有飛禽走獸的壁畫,室梁上雕有各種花紋圖案,古樸精致。40年代,曾為中共博白縣特支所在地」。這個記載顯示,劉永福比較信任劉明光這個劉氏族人,兩人曾共同籌建博白劉氏宗祠。

捐贈營旗的劉運禧為劉明光嫡孫,1929年考入北平師範大學教育系,1933年畢業回桂,1934年就出任博白中學校長,顯示他們家族在博白勢力很大。在北平期間,劉運禧表現活躍,曾負責廣西全省留平學會的會計股,組織同學前往河北定縣考察鄉村建設。1934年,博白縣籌辦第一次博覽會,劉運禧參加征集股工作,1935年任博白縣抗日分會執行委員,1936年被推選為博白縣抗日救國會幹事。雖然劉運禧捐贈的僅是福軍後營營旗,從1935年【申報】報道判斷,他們家族當日還收藏著一些與黑旗軍有關的其他文物,是否尚在天壤間,有心人可再作探訪。

劉運禧

1935年,相關人士已將福軍營旗跟黑旗軍軍旗混淆,由此推斷,可能博物館的早期記錄就已出錯,沿用多年。寫作本文的目的不在追究責任,而是希望喚起文物界、博物館界註意,早年一些文物定名、定級或有疏漏之處,需要重新核定,避免繼續以訛傳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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